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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龍:小妖命名原則、體例與來源試探丨【學術研究】

原標題:李小龍:小妖命名原則、體例與來源試探丨【學術研究】


《西遊記》小妖命名原則、體例與來源試探


文/李小龍



《西遊記》的人物命名甚為奇特,就如其情節一樣——或許二者原本就有聯繫。當然,有的人物不用作者考慮命名的問題,西天諸神來自佛家,天界諸神則雜取道家及中國民間信仰,唐王朝君臣多直用歷史人物:對於這些人物,作者只需要決定出場名單就可以了。最可體現作者創造力的是獨屬於《西遊記》的人物命名,這部分命名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取經四人,其形象的來源與形成均頗複雜,命名也是如此,對此學界多有研究,故需另文梳理;第二類是西行途中的老妖(妖魔首領);第三類是老妖屬下的小妖。之所以把後二者分開,原因在於第二類取名方式一般較簡單,多以其本身原形為主構成,如牛魔王、蜘蛛精、黑熊怪之類(像狐阿七之類已經是少數了,但這也是隨筆湊數的),令人一見而知其為何物成精,自是直截,卻少了許多趣味;第三類卻不同,因為這類「人物」並不重要,反倒解放了作者在命名方面的創造力,於是他隨意揮灑,留下很多幽默詼諧、古今無二的「妖名」,其實,有些被命名的小妖並無故事,匆匆露面便被打殺,但知「名」度卻並不低,原因就在這些名字。

所以,本文想對那些有趣的小妖命名稍加研討,研討的對象有兩個限定:一是必須為「妖名」,《西遊記》中偶有小妖取人名的,如第七十一回麒麟山有個玉面狐狸精春嬌[1],則不在此列;二是其名必須有趣,類似於老妖那種原形精怪之名如第九十一回青龍山牛頭精之類便不涉及——這類命名雖亦偶有諧趣[2],但過於直接,讀者可一覽無餘,就不再討論。


一、小妖命名的原則


《西遊記》中出現的小妖成千上萬,但大多數只是老妖身後的背景或者開門關門通風報信的符號罷了,真正有情節的很少,而有情節又被作者賦予名字的就更少。通過細讀可歸納出數條作者為小妖命名的原則。為清晰起見,筆者將那些並非背景、符號的小妖情況列表如下(僅第七十一回春嬌小有例外,因其本當為符號,然與一原則有關,故列入),表中共列十六組小妖,其中在類別一列標「妖名」者,即序號為2、3、4、6、8、11、15的七組為本文欲研討的對象;其餘均無此類妖名。


序號


回數、地點


小妖


情節與結局


類別


1


20黃風嶺

虎先鋒


由八戒上前搭話,後拿了唐僧,後與孫悟空爭,被八戒打殺


原形


2


33平頂山


精細鬼、伶俐蟲


奉命去裝孫悟空反被孫悟空騙去寶貝


妖名


3


同上

巴山虎


倚海龍


去壓龍洞被孫悟空打死


妖名


4


41火雲洞


雲里霧


霧裡雲


急如火


快如風

興烘掀


掀烘興


被派去請牛魔王卻將孫悟空請了回來


妖名


5


48通天河


斑衣鱖婆


向靈感大王獻計冰封通天河


原形


6

62碧波潭


奔波兒灞、灞波兒奔


被孫悟空捉到審訊


妖名


7


70朱紫國


賽太歲手下先鋒


到朱紫國索要宮女被孫悟空打跑


官職


8

同上


有來有去


去朱紫國下戰書,孫悟空套出實情後打死


妖名


9


71麒麟山


春嬌


變為春嬌騙金鈴


人名


10

72盤絲洞


蜜、螞、蠦、班、蜢、蠟、蜻


被孫悟空變出的變的鷹嗛死


原形


11


74獅駝嶺


小鑽風


被孫悟空盤問後打殺


妖名


12

82陷空山


二女怪


由豬八戒出面問話


無名


13


85隱霧山


獅駝嶺逃來的小妖


建議不要惹孫悟空


無名


14

同上


先鋒


進獻分瓣梅花計和緩兵計,後被孫悟空打死


官職


15


89豹頭山


刁鑽古怪、古怪刁鑽


被孫悟空定住,後在竹節山被孫悟空打死


妖名


16


同上


青臉兒


被派去竹節山送信,後被孫悟空打死


外貌


通過分析歸納,可以看出小妖命名有如下幾條原則。


第一,小妖能否得名並不完全視其情節多寡或重要程度,而要看他與作品藝術核心孫悟空有無交集。



如第二十回黃風嶺的虎先鋒,頗富智計,抓唐僧也是他一手包辦,但卻只以虎先鋒稱之;通天河裡的斑衣鱖婆也是如此。隱霧山中那個從獅駝嶺逃來的小妖以及進獻分瓣梅花計的小妖更有特點,但因為與孫悟空「失之交臂」,便都成了「無名氏」。那個從獅駝洞來的小妖雖然出場時間很短,卻很有個性,「對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聲,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聲」,十分有趣(花果山四健將也曾這樣表演過);而且,其「若是中吃,也到不得這裡」一語很有見地,與《世說新語》所載王戎辨道旁苦李一事彷彿[3]——西行所遇小妖幾乎全被打殺,或許只此一個可以逃生,因為他很識時勢,在獅駝嶺就見勢不妙「從後門走了」,估計在隱霧山也會逃過一劫。


第二,與孫悟空的交集亦可得而論之:凡是被孫悟空欺騙或威逼而透露老妖隱密之情者才會被作者賦予妖名。



這條原則在敘述中執行得相當嚴格,即使它的反命題也依然成立。如第二十回黃風嶺上忽然跳出一隻虎精的情節。整本《西遊記》中遇到妖怪的時候,只要有孫悟空在場,便多是他上前應付,為此孫悟空還有不滿之心,曾暗中攛掇豬八戒上前。但這次豬八戒表現出了罕見的英勇,原文說:「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讓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那裡走!』趕將去,劈頭就築。」「不讓行者走上前」的舉動真是從未有過之壯舉。若從小說敘述來看,應該是給剛剛收降的豬八戒一個表現的機會,所以接下來經過一番波折後讓豬八戒一鈀築死了虎先鋒,還有詩讚嘆說「初秉沙門立此功」;但若從小妖命名的角度來看,卻也可以理解為對小妖命名原則的策略性迴避。


從這條原則亦可看出孫悟空在《西遊記》中絕對的中心地位,因為藝術世界的建構也是以他為基點的。而且,這也是作品謔趣的一個來源——小說中多數膾炙人口的情節並非孫悟空與老妖刀來棒往的大戰,而來自奇異的賭鬥:既有與老妖關於法寶的賭鬥,更有與小妖虛實變幻的賭鬥。


第三,還可歸納出一個原則,即西行路上凡是女性的小妖均無此類妖名。



西行途中遇到不少女妖,或想吃唐僧肉,或想與唐僧成親。但這些妖怪或者如屍魔一樣單槍匹馬,或者其手下都只是她們口中的「小的們」,不過是些符號罷了。作者似乎有意識把女性小妖與孫悟空分開。羅剎女手下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毛兒女」(這並非名字,不過「小女孩」的意思罷了),卻只是一個傳信的符號。最值得注意的是陷空山一回,孫悟空三人到此尋找師父,孫悟空便派豬八戒去打探消息,還生髮出豬八戒與女妖打招呼的有趣情節——這恰好使孫悟空避免了與女性小妖產生交集的可能,兩個小妖也便沒有了名字。


這一規則的設置或許與作者要把孫悟空與女色之事劃清界限有關,劃清界限的原因並非孫悟空有色心,而是要突出其英雄氣概——其實在盤絲洞一回中孫悟空便表明了自己「男不與女斗」的態度。


第四,還有一個雖不周延但頗耐尋味的原則,即在情節的進展中,對於這些有妖名的小妖,孫悟空幾乎都變成過他們的樣子(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只有兩處例外:一是精細鬼、伶俐蟲二人,二是奔波爾灞和灞波爾奔二人)。



這可能是出於敘述的考慮,因為孫悟空要變成小妖去行事,就不得不命名以便於指稱。相對於這一原則,在孫悟空變為小妖的統計里也恰有兩次變為無名小妖者:一是第五十一回在金【山兜】山,由於沒有與小妖交流的機會,所以也沒有可以參照的變化對象,只好變了一個「獾頭精」;二是第六十回在碧波潭孫悟空變成了一隻螃蟹,一進去就因面生被拿下了。


豹頭山一回中的「青臉兒」一名只是來源於那小妖「青臉泡浮」的外貌,與其他妖名的遺貌取神判然有別。不過他也符合前述的幾條原則:既與孫悟空有交集,也被變成「刁鑽古怪」的孫悟空欺騙,於是作者仍然依例給他起了名字,只是有些敷衍,沒有什麼個性特徵,故不細論。


二、小妖命名的體例


從這七組十六名小妖的取名中可以歸納出作者命名的幾種體例。


第一是隨事命名,信手拈來。這一方式也讓一些奇異的名字有跡可循。



精細鬼和伶俐蟲是最令人難忘的一對活寶,也是書中最先擁有「妖名」的小妖,作者對他們的出場很重視,為此專門設計了一組對話:


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只教兩個小妖,拿兩件寶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甚麼寶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凈瓶。」老魔將寶貝取出道:「差那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蟲二人去。」


這一段看上去似乎有些累贅,《西遊證道書》的整理者便不明白這是作者故示隆重之意,以之為費辭而刪刈。這兩個絕佳的名字正從二小妖的「養家之意」隨事而得。此外,《西遊記》中的一組小妖往往只是以一個為主,另一個算是複製品,但不得不說,作者在寫此二小妖時卻分出了二人的個性。細讀原文,我們會發現,凡是出主意者均是伶俐蟲:提議換葫蘆、提議再貼玉凈瓶、提議外逃的都是他,無怪乎有「伶俐」二字;而精細鬼也的確精細,孫悟空向玉皇大帝施壓的話竟然都被他留心聽了去(好在他沒有聽到前半句中「吾欲誘他換之」的話),在試驗裝天絕技時還當作咒語一字不差地念了出來——想想他拿著大紫金紅葫蘆念「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的情景,實在有喜劇效果。



火雲洞六健將中「雲里霧、霧裡雲」的名字來自半路遇到牛魔王卻毫不疑心的稀里糊塗。清代評點家張書紳評雲「雲里霧裡並沒個實際」即是指此[4]。而「快如風、急如火」則肖其匆忙慌張之狀,原文有「快如風、急如火撞進洞里報」一句,從這個「撞」字便可知道他們的特點,而且這句話中的兩個名字甚至都可以理解為「快如風、急如火地撞進洞里」,作者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總的來說,上表這七組十六個妖名都是隨事而名的。


第二,在隨事命名的大背景下,作者又多處用到了明揚實抑的反向命名策略。


如精細鬼、伶俐蟲二人,《西遊證道書》汪評云:「二妖殊粗蠢,有愧其名。」汪氏所論並不誤,但卻把作者使用的「精細、伶俐」二詞理解得太著實。其實這兩個名字在明褒實貶方面極有分寸——後來的刁鑽古怪、古怪刁鑽卻毫無刁鑽與古怪可言,最多不過想開點花賬而已,明揚實抑之命名就過於明顯;精細鬼二人則不同,張書紳評云:「精細者轉吃精細之虧,伶俐者反被伶俐之誤。」又說:「世之騙人者無怪其假作神仙,但人之受騙者大抵每因精細伶俐。」大體上道出了此二人小精明大糊塗的性格。


再如巴山虎、倚海龍,張書紳評云:「登山涉水以見其遠離。」自然是隨事而名的一面。但如此威武豪壯的名字用在二小妖身上,卻被孫悟空「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確實有些滑稽。還是《西遊真詮》陳士斌評的有道理:「差巴山虎、倚海龍,狀其錯認龍虎。」[5]


第三是以名生名的派生法則,七組十六個小妖中,只有兩個是單獨行動的「散」妖,其餘全是「對仗」出現的,同一組內,後一小妖的名字由前一小妖的名字派生。一般來說可以分為兩種派生方式。一是對仗派生,如精細鬼與伶俐蟲、巴山虎與倚海龍、急如火與快如風,無論是平仄還是詞性均如律詩之法一樣上下對仗,連讀便有一種音韻之美。二是顛倒詞序,先有一個小妖的名字,然後將其詞序顛倒而成為第二個小妖的名字,如雲里霧、霧裡雲,興烘掀、掀烘興,奔波兒灞、灞波兒奔,刁鑽古怪、古怪刁鑽。當然,後一種方式若細論起來亦可算是對仗之特殊形式。


這樣取名至少有兩個好處。就對仗法來說,可以使小妖的名字在音韻上容易上口,使人過目不忘。就顛倒詞序法來說,除兼有對仗法的好處外,還非常省力氣,只要擬出一個妖名,另一個也便有了,而且因詞序之顛倒也使第二個名字顯出古怪之趣。


三、小妖命名來源試考


大多數小妖之名義較顯豁,如精細鬼、伶俐蟲之類,就不再探討,但有些命名則需略加說明或深入求索。


首先是「巴山虎」。除了用作小妖名字之外,《西遊記》還有三次在韻文用到,如第二十回「又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作者對此詩可能很得意,在第四十回基本上原封不動再用了一次;第五十六回又有「果然不亞巴山虎,真箇猶如出水龍」的句子。


從這些用例可知三點:其一,印證了前文總結的對仗派生的命名方式,因為在韻文中這樣的對仗就更清晰;其二,「巴山虎」在一般的辭書中均釋為「爬山虎」,指常春藤,而此處顯然並非指藤,因其與「龍」對仗,所以的確指虎,故與常用詞條無關;其三,這裡的「巴」字並非「巴蜀」的「巴」,而應該是動詞,因為與「倚」、「出」對仗。事實上,這個名字中的「巴」是蘇北方言「爬」的借字[6],所以仍然是「爬山虎」的意思,只是並不指植物,而是指上山的老虎。《西遊記》第二十三回及七十回有「巴山【扌屑】嶺」和「巴山轉嶺」二詞,可以相證。其實,大致同時的小說中也有相同的用例,如《封神演義》第六十八回就有「五虎巴山陣」的名目,這裡自然也是「爬」的意思。


興烘掀和掀烘興這個名字一讀其音就知道有戲謔之意,但意思卻有些費解。後來看到《蜃樓志》第十七回有人唱俗曲雲「和尚尼姑睡一床,掀烘六十四干他娘」,方知此二名別有謔趣。《蜃樓志》作者為廣東人,粵語中「掀烘」的意思實類於《金瓶梅》中溫秀才「必古」二字之諧音[7]因此可以知道,《西遊記》中這兩個小妖的名字倒是先有「掀烘興」,其意大約同於「溫必古之雅興」,再以顛倒詞序之法產生了「興烘掀」的名字。《西遊記》作者受晚明艷情風氣影響不少,行文中時露春色,這二小妖的名字也是一例了。



再看「小鑽風」。「鑽風」二字本有其詞,《夢粱錄》卷十二云為小船[8],與《西遊記》不合,故非。從上下文來看,此詞實即「巡風」之意。因為孫悟空看了小鑽風腰牌後「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又說:「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升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作者一會說「總鑽風」,一會說「總巡風」,可見意思相同。


不過,亦可從另一角度來理解。張書紳在此處評雲「鑽即迎也」,頗有啟發。其實,這個名字就是「鑽營」、「逢迎」之意,不過不是指這位巡山的小妖,而是指孫悟空所說「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的話,張書紳此處又評雲「以此得進,真乃僥倖」,是說以燒火而升職,源自鑽營。這裡不過是隨事命名,順筆嘲諷世態罷了。


「有來有去」一名在小說中的用意比較明了,孫悟空在打死他後說:「這廝名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也!」可知正是前文命名法則中隨事命名及反向命名的例證,是說他送書應該「有來有去」,但遇到孫悟空卻成了「有去無來」。不過,此名若深究亦似有深意。陳士斌評云:「有來有去,本是天理之流行。學道之人,當於天理流行中,討問出『一個神仙,送一件五色仙衣與金聖宮妝新』的妙道,開『有去無來』的正法眼,方能入道從真。故行者一變火鷂子而上極乎天,二變蜢蟲兒而下入乎地,三變道童而中位乎人。勘破上下今古,而能將有來有去一棒打殺也。」此說雖然不脫其故弄玄虛的口吻,卻也讓我們明白,這個名字也許沒那麼簡單。


其實,「有來有去」一詞在佛教般若類經典中常被提及。《金剛經》云:「須菩提,若有人言,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說義。何以故。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9]《大乘玄論》卷二則引為:「《金剛波若經》云:『若言如來有來有去者,是人不解佛所說義;若言空故說來去,則來無所從,去無所至,故言如來也。』」而那位歷史上真實的唐僧玄奘所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三九九亦云:「善男子,如來法身即是諸法真如法界,真如法界既不可說有來有去,如來法身亦復如是無來無去。」[10]《西遊記》作者對佛典自然有所涉獵,尤其對《金剛經》應該更熟悉。那麼在這裡隨手給一個小妖這樣的名字來呼應甚或調侃佛理似乎都可以說得通:從呼應的角度來看,「有來有去」是一種執著,以此為名並為孫悟空所打殺,可知如西天取經的歷程一樣只是修行之過程;從調侃角度來看,則以對如來真如境界的探討來命名小妖,自有謔趣。



此解乍看亦如陳士斌之論一樣似嫌深曲,因為我們無法證明《西遊記》的作者為了表出「有來無去」而起的名字卻來自於佛經,也沒有辦法還原《西遊記》作者的知識背景從而證明這一可能性(我們甚至連他究竟是誰都不能確定)。不過,把《金剛經》尤其是前揭此經中有關「來」與「去」之論置於章回小說中,在當時卻有可以確證之例,此例正來自深受《西遊記》影響的《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11]。其書第二回寫燃燈古佛要去投胎,「只見那羽蟲、毛蟲兩族隊里,大千眾生兩班跪著,兩班兒齊聲叫道:『佛爺爺且來,且來!』老祖到底是個慈悲方寸,看見兩班的眾生恁的跳叫,分明是勒馬登程,只得又投鞭轉棹,又微微笑一笑道:『怎麼叫且來,且來?無去亦無來。』」這裡顯然是對《金剛經》中「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的仿作,然後又「對眾生說偈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金剛經》中最有名的一個偈語,位置即在前引「故名如來」三百五十六字後,其實《西洋記》此段前為水族眾生所說之偈「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12]此語正位於「故名如來」一段前一百九十一字處,則此段敷衍自《金剛經》當無疑議。由於此書極力仿效《西遊記》,成書又前後不遠,雖不能直接證明前文所論,然以此例彼,亦可知前言或非索隱。


最後來看碧波潭二小妖「奔波爾灞」和「灞波爾奔」,此二名別出心裁,極富趣味,但卻未明來源,故需詳論。需要說明的是,此二名為據顛倒詞序法派生者,故只需討論其第一個名字的來源。



在《西遊證道書》中,評者對別的小妖命名沒有發過感慨,但對此卻評雲「妖怪專取此等異名」,可知此名確實與其他命名有別。張書紳評云:「心上有此游物,無怪其奔波不已。」將此名與「奔波」一詞聯繫起來。陳士斌則評云:「不自知其心中,實奔奔波波、灞灞劫劫,而全無定準也。兩小妖名為『奔波兒灞』、『灞波兒奔』,肖其顛倒參差、倉皇急速之情狀也。」又說:「此種修身,徒用奔波,枉勞灞劫。」這一解釋將「奔波爾灞」四字中的三個字都用上了,頗為可信。但「灞灞劫劫」或「灞劫」遍查文獻,均無此詞,這或許是陳士斌為釋此名而生造的詞。


不過,以「奔波」釋此名亦可通。《西遊記》全書用了十餘次「奔波」,還有三次用了「奔奔波波」,如第四回巨靈神討伐孫悟空時,「那些怪奔奔波波,傳報洞中」;第二十三回豬八戒說「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就是在出現這兩個小妖的碧波山也用了一次,「這八戒束了皂直裰,雙手纏鈀,一聲喊,打將進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宮殿」。倒是可以自證。但是,若如此解釋,這個「灞」字實在無處安放。


此外,從原形上看,奔波爾灞是鯰魚怪,灞波爾奔是黑魚精,也沒有什麼線索,所以,或許還有更複雜的來源。


從兩個名字的直觀感受來看,聽起來很像從表音文字移譯而是為的音譯詞,則可從其原形、地理位置之類尋找線索。


先看二小妖的棲身之地。根據《西遊記》本文可知,亂石山碧波潭當在牛魔王所在的積雷山附近,因為牛魔王與碧波潭的萬聖龍王交了朋友,互相宴酬,應該相距不遠。當然,積雷山與碧波潭都是作者虛擬的地方,不用太當真,但其地理方位卻大可按圖索驥。在火焰山時孫悟空問土地:「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回答:「在正南方。此間到彼有三千餘里。」火焰山在今吐魯番,向正南三千里,若論直線距離,大概在日喀則地區,但古人所說距離一般指路程,則可能在今納木錯附近。當然,《西遊記》凡是說距離都可能會有誇張的地方,但即使以兩千五到三千五百里路的範圍來看,也一定是在今西藏境內,即明代的烏斯藏都司。


為了確證此點,我們還可再看一下祭賽國的位置。本來《西遊記》在師徒西行過程中很少具體講某國方位,而祭賽國這裡卻特意交待了一下。金光寺僧人說:「此城名喚祭賽國,乃西邦大去處。當年有四夷朝貢:南,月陀國;北,高昌國;東,西梁國;西,本缽國。」「西梁國」指唐僧師徒剛剛路過的西梁女國,實即歷史上的東女國[13],「高昌國」則指古代歷史上位於吐魯番東部的高昌古國,可知作者把虛擬的祭賽國放在了吐魯番之南,據二小妖的自供「住居在本國東南,離此處路有百十」亦可知與西藏對看方位無誤。當然,這裡的「路有百十」只是隨口的約數,究竟有多少並且與前所言「三千餘里」如何換算已無法究詰,因為師徒四人過火焰山後並非向正西行走,祭賽國在高昌國之南,則知四人是向西南行進,書中又未言及走了多遠,故無法參照指認。



綜合這些信息,我推測這個「奔波爾灞」的命名靈感來源於吐蕃,請試論之。


我們知道,藏地在唐代稱為吐蕃,藏人稱其地為「蕃」(藏語bod),這種自稱與藏族本土固有的原始宗教苯(bon)有關,藏族學者根敦瓊培即指出此二字「音相近」,而且「二後音亦多互用」[14]。另外,藏人稱其地居民則為(bod-pa)[15],有學者又認為「『本』(bon)這一名稱來源於動詞『本巴』(bon-pa),『本巴』一詞表示用拼作聖歌的咒語去交通神靈」[16]。而原始宗教苯後經過辛繞米保切的改造,成為苯教(bon-po),音譯為「苯波」、「本波」甚至「崩薄」、「奔布爾」,此教後在公元八世紀與佛教逐漸融合[17],但其對西藏的文化依然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奔波爾灞」就是「bon-po-pa」的音譯,即意為「苯教之人」,或者也可理解為「吐蕃人」。這與我們前邊對亂石山碧波潭的地理位置的推測是一致的。當然,這一推論從起點與終點看都頗為切合,只是還少中間的邏輯環節,那就是作者是否真的這樣設計,作者是否了解吐蕃?



玄奘當年西行求經並未經由吐蕃去印度,而是從北線出玉門關取路高昌的[18]。但從吳昌齡《西遊記》雜劇開始便出現了「烏斯藏」的字樣[19]《西遊記》的作者或許因此而在西行路途里塞進了位於「烏斯藏國界」的高老莊。說它是塞進來的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從歷史事實層面看,玄奘西行的確並未路經吐蕃,作者給玄奘加了一段新路;二是從小說敘事世界來看,離開高老莊後除了介紹豬八戒出身以外就再也未提及烏斯藏——這一失於照應不只是後文再未照應這一段行程,還有更重要的罅漏,師徒西行過一國必換通關文牒(不少磨難即與此有關),就是並非國家的玉華州都蓋了印,但烏斯藏卻未聞用印,女兒國的故事裡作者曾經把通關文牒所列之國一一表出,其中確無烏斯藏。那麼基本可以確定,這一節故事確是作者「夾塞」放進去的,這至少表明作者對烏斯藏很感興趣。


當然,僅止於此或許仍會讓人半信半疑,因為對烏斯藏感興趣未必便有能力用吐蕃語讀音來命名。不過,前文所引資料已經可以為此提供重要證據了,那便是《西遊記》在介紹祭賽國地理位置時舉出的「本缽」國,正是也被譯為「苯波」、「本波」、「崩薄」、「奔布爾」的苯教(bon-po),這裡「奔布爾」一詞與「奔波爾灞」的相似度已達75%了,由此可知作者對烏斯藏並非僅感興趣,則對此譯名的推論也當非向壁虛構了。


其實,還有一證雖不能鑿實,但亦可供我們參考:《西遊記》出現過不少龍王,像四海龍王、涇河龍王、井龍王之類均因水得名,但碧波潭的龍王卻叫「萬聖龍王」,與前截然不同,孫悟空說「合盤為盜有龍王,公主連名稱萬聖」,似乎也覺此名過於託大。其實,對苯教熟悉的人會立刻發現其與苯教的關係,因為苯教中的巫師稱為辛(shen)[20],苯教有名的「四因本」便分別是恰辛、朗辛、斯辛、楚辛。「辛」的發音為「shen」,與「聖」的讀音接近,則「萬聖」之名很可能是作者戲仿的結果。若果如此,則作者對吐蕃就不僅僅是一知半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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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黃肅秋注釋,李洪甫校訂:《西遊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4年版,第868頁。下文只標回數,不另注。


[2] 作者一提到龍宮便編出無數好笑的名字來,如「鱖都司、鱔力士、鯉總兵、鱖少卿、鯉太宰」之類,《西遊證道書》評點者汪象旭評云:「種種官名俱趣,但不知有鱉相公否?」(黃永年、黃壽成點校:《西遊證道書》,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6頁。)這是汪象旭牽合民間俗語「王八」和「相公」而提出的謔詞,但第四十一回還真有一個「龜相公」。下文引《西遊證道書》均依此本,不另注。


[3] [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4頁。


[4] 參見張書紳評:《新說西遊記》,《明清善本小說叢刊》第五輯,台灣:天一出版社1990年版。下引張書紳評均依此本,不另注。


[5] 參見陳士斌評:《西遊真詮》,《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74頁。下引陳士斌評均依此本,不另注。


[6] 參見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67頁。


[7] 關於此詞粵語的意思,承徐萌同學指教,特此感謝。


[8] [宋]吳自牧:《夢粱錄》,收於《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35頁。


[9] [後秦]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華大藏經》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3頁。


[10] [唐]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華大藏經》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34頁。


[11] 二書關係可參見趙景深:《三寶太監西洋記》一文,《中國小說叢考》,濟南: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289-290頁。


[12] [明]羅懋登著,陸樹侖、竺少華校點:《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19頁。


[13] 參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註:《大唐西域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08-409頁;[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18-6220頁。


[14] 根敦瓊培撰、法尊大師譯:《白史》,蘭州:西北民族學院研究所1981年版,第4-5頁。不過,此譯本譯「蕃」為「博」。另外,義大利學者圖齊亦持此見,參見耿昇譯:《西藏的宗教》,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5頁。


[15] 參見[法]石泰安著、耿昇譯:《西藏的文明》,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


[16] [德]霍夫曼撰,李冀誠譯:《西藏的本教》,《西藏研究》1986年第3期。


[17] 見任繼愈主編:《佛教大辭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37-738頁。


[18] 參見[唐]玄奘、辯機原著,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書後所附「玄奘西行地圖」。


[19] 蔡鐵鷹編:《西遊記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33頁。


[20] 參見[法]石泰安著、耿昇譯:《西藏的文明》第262頁。


- 全文完 -


原發表於《中國文化研究》2016年第一期



本文作者



李小龍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獻學。


著有


《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研究》、《墨子譯註》、《武林舊事校注》、《論語全解》、《西湖夢尋注評》、《夜航船》等。


本文章由京師文會出品,轉載需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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