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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慕克:我想要在土耳其這個國度,做某種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

性醜聞的不斷發酵「殺死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諾貝爾文學獎自1901年設立以來曾有7次停頒(主要因為兩次世界大戰的原因)。除了不可抗力因素之外,因醜聞而停頒,這次是第一次,也是二戰以來的首次停頒。

這讓我想到2006年諾獎頒獎典禮的演講中,帕慕克所說到的——他寫作,正是因為他不滿於日常生活,因為他「生每個人的氣」;他寫作,正是為了創造一個在他看來更加真實、更加迷人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並不迷人,讓人生氣,但依然值得我們去關心,值得我們去投入對自己與世界的理解、思考與探索,哪怕這個過程舉步維艱。

寫作、閱讀,都像是離開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探索、去尋求安慰……今天帶你走進帕慕克最新創造的世界《紅髮女人》。

帕慕克對談阿扎爾·納菲西

帕慕克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人。在他已經出版的十餘部小說中,他一直在探討有關美、原創性、複製和鏡像的主題。在他成為小說家之前,他曾想成為藝術家和建築師。他的新作《紅髮女人》在土耳其20個月內就賣了25萬冊(《我的名字叫紅》20年間在當地賣了25萬冊)。這部小說充滿了鏡像和孿生的母題,它對比了波斯史詩《列王紀》和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因此它必然是一個關於父子的故事,但同時,它也講述了夢想、愛、誘惑、被拋棄和被遺忘的人群,以及古老的掘井過程。

本文出自帕慕克與著名作家、《想像共和國》《在德黑蘭讀〈洛麗塔〉》的作者阿扎爾·納菲西於2017年在華盛頓「政治與散文書店」的對談(全文有刪節)。

納菲西:有人說,《紅髮女人》是在某種現實的刺激下寫出的。我想問的是,這個現實是什麼,以及,這種現實似乎也被某種神話的力量所籠罩,你能否談談這一點?

帕慕克:這部書有兩個層面。首先,它是通過小說的方式,對一些堪稱原型的基礎神話進行闡釋和思考,這些神話分別屬於——粗略地說——歐洲文明和我所身處的伊斯蘭文明,特別是15—17世紀以波斯文化為中心的、從巴爾幹到加爾各答的廣大地域。所以,我想比較俄狄浦斯和《列王紀》中「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

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

不過,謝謝你指出這一點。在此之前,我的確有現實的考慮。1988年夏天,當我正在寫作《黑書》最後一部分的時候,我在伊斯坦布爾的王子群島上。就在我房子旁邊的土地上,一個挖井人和他的徒弟正在挖井。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他們仍在使用古老的手工挖井方式。從兩千年前的拜占庭時期開始,他們就用這種方法打井了。但後來,人們發明了機器,開始使用自流井。通過挖井機器,人們只用3小時,就能達到這對挖井師徒需要三五個星期才能達到的深度。

作為一個作家,我對這兩個挖井人非常感興趣。我一邊寫作,他們一邊挖掘,他們比我快樂得多,有效率得多,他們知道目標在哪兒。後來,他們開始問我,先生,我們能用一下你家的電嗎?先生,我們能喝口水嗎?與此同時,我也在觀察他們。他們每天起得比我早。大概早上四五點鐘,他們就會生火煮飯,就像我在小說里寫的一樣。而且和小說一樣,他們也帶著一部攜帶型電視機,這為他們提供了唯一的娛樂。偶爾他們會去市中心,就像我和當時的妻子一樣。不過我們回來就是晚上11點了,但是他們在晚上早早就入睡了,因為第二天還要很早起床。

我不停地看他們,有一件事一直縈繞在我腦中,或許這就是我最終寫出了這部《紅髮女人》的原因。

一天早上,天氣開始變得很熱,中年的挖井師傅正在怒吼,他在用一種非常有力、有威嚴的聲音責罵他的徒弟;但是當他們一起看電視、吃飯時,這位師傅完全是另一個人,他會問:你要放姜嗎?你餓了嗎?他變得非常溫柔、充滿關切。

這個情景令我印象深刻,久久不忘。因為我的父親完全是另外一種父親,他從來不吼我,不罵我,把我當作和他平等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從未表現過這樣的關懷,從未關注過我細微的心理,不會問我是否快樂、餓不餓,甚至也不清楚我在學校讀哪個年級。他是一位常常不在身邊的父親。所以,挖井師徒的關係讓我非常著迷。

當我決定要寫這個小說,我打算要強化這個挖井師傅身上權威、專斷的一面,同時我也想到了一些與這種性格、這種心理相關的神話。事實上,這樣的靈感,也啟發了我創作《我的名字叫紅》這部書。

納菲西:在小說中,這位紅髮女人不是天生紅髮,而是染的。我想讀兩段您小說中的句子,我實在太喜歡了,她對另一位天生的紅頭髮女人說:

您頭髮的紅色是天生的,而我的紅色出於自己的決定。……對您來說這是天賜稟賦,是與生俱來的命運,對我而言則是自主意識的選擇。

我覺得這太美了。在我印象里,這是整部小說中唯一談到「選擇」的一個人物,她自己做出了選擇,並且堅持了這個決定。

帕慕克:我以她的獨白作為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是因為,儘管我已經寫了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並用現實主義作家的方式,認真考察、還原了許多挖井的細節——但我覺得這還不夠。我上高中時,學校讓我們讀英文版的《俄狄浦斯王》,也讓我們讀了「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節選於《列王紀》),我感覺就好像,我已經做完了所有的家庭作業,但是還缺點什麼。我想,那就是我還要從女性的視角來看待整個故事。就像我早期創作時那樣,我有種奇怪的熱情,想要在土耳其這個國度,做某種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當然,這聽起來很矛盾,一個典型的土耳其男人,竟然想做女性主義者。

在俄狄浦斯的故事和「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裡,儘管都有一個不斷悲傷哭泣的女人,但這個女人也在某種程度上引發和挑起可怕的災難。我想從女性角色的角度,重寫這個故事,將整個小說里外顛倒過來。在《紅髮女人》里,紅髮女人的兒子和丈夫互相想要殺死對方,但是她沒有不停地哭泣,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

但丁·羅塞蒂《紅桃皇后》

之前我在英國,看到滿大街上的人都是紅頭髮。不過在土耳其,紅頭髮非常少見,大多數是染的。西爾維婭·普拉斯在她的詩歌里已經將紅髮女人的形象描繪得很清楚了,在此我不會重複(普拉斯在《拉撒路夫人》這首詩中寫道:「我披著一頭紅髮/從灰燼中升起/像吃空氣一樣吃掉男人」)。

在西方,紅頭髮被賦予的特質,在土耳其也一樣被承認——憤怒、強大、與眾不同,她也許是演員,也許沒有結婚,也許有些放蕩、輕浮。紅髮代表了這些負面的因素,也許你會認為,沒有人願意成為紅頭髮,但是我想說的是,依然有人主動選擇成為紅髮。

她們染紅髮時,潛台詞就是:沒錯,我就是這樣,我選擇成為這樣,我足夠強大。這就是我喜歡的形象——她的能量發動了小說的核心事件,我希望將她的力量注入這些古老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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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菲西:看到這個女性形象的顛覆力量,確實令人吃驚。我想到在《列王紀》中,塔赫米娜引誘了蘇赫拉布。

帕慕克:我上一部作品《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是有關伊斯坦布爾日常生活的史詩,時間跨度達到40年,其中的女性人物是我們社會環境中典型的女性,她們被宗教、社會、傳統,特別是被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所壓制。我看了一個調查數據,在土耳其,64%或65%的財產登記在男人的名下。如果你往土耳其東部走,這個比例還會上升;如果你往西部走,這個比例就會有所下降。

納菲西:在書中,塔赫米娜對蘇赫拉布表達了自己的愛意,主動引誘了他。

帕慕克:有一種陳詞濫調的觀點,大家普遍認為,在我們的傳統中,女性大受壓迫——被傳統、宗教、文化、男性所壓迫。西方報紙上都寫,我們(土耳其)的女性受到壓迫,沒有反抗。但是我在我最近的兩本書里想說的是:我們的女人仍然會反抗,用她們的幽默、憤怒、故事的力量。

納菲西:在我們結束對話之前,我能否請您讀一段您書里的文字?

帕慕克:好的,在我要讀的這一段里,這個主人公多多少少有些像我自己,因為他說的,無非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些了。

這位說話人是一位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他是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他和他父親都是非常世俗化的,他的父親也像我自己的父親一樣,經常不在家。他是在30年後,以另一種不同的語調,講述這個1980年代的故事。你知道,如果是隔了30年,我們可能會使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來描述當年的事情。

菜園旁邊的院子里正在打井。我時常過去看他們幹活:師傅用鎬和鏟在下面挖,兩個徒弟把他挖的土拉上來,倒掉。

徒弟們搖動木製轆轤的兩個把手,伴隨悅耳的沉吟聲,把師傅運上來的滿滿一桶泥土卸在一旁的手推車上。緊接著,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個徒弟推車去倒土,比他年長、高大些的那個對井下喊聲「來了!」,又把桶放還給師傅。

師傅一整天都很少上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午歇,他抽著煙。那是一個跟父親一樣身材高大、英俊而瘦削的人,但不同於父親的冷靜、和藹,他很暴躁,經常訓斥徒弟。考慮到讓我目睹這一切會令他們不快,因此師傅上來時,我很少靠近井邊。

六月中旬的一天,井那邊傳來一陣歡呼和槍聲。我走近一瞧,竟是井裡挖出了水,聞訊趕來的里澤土地主興奮地向空中鳴槍。我嗅到一股沁人的火藥味。土地主給師傅和徒弟們打了賞。這口井會在他即將於此處興建的工程中派上用場。城市水源那時還未引至格布澤郊區。

接下來的幾天,再沒聽到師傅訓斥徒弟。一輛馬車拉來成袋水泥和少許鐵材。一日午後,師傅用混凝土灌注井口,加上鐵蓋。趁大夥心情舒暢,我也跟他們湊得更近了些。

現實種種——一如帕慕克所訴諸的土耳其的政治現實;一如諾貝爾獎性醜聞的發酵,「諾貝爾文學獎一位評委的丈夫,涉嫌性侵卻未受到應有處罰」——讓人生氣。

因為生氣,瑞典文學院包括院長在內的多名院士辭職。

因為生氣,帕慕克寫作,用主動選擇的「紅髮女人」示意「女性的反抗」。在對談的最後,談到「如何面對當下的土耳其」時,帕慕克說道:

我想說,不要失去幽默感,不要放棄希望,不要崩潰,不要失去理智,永遠不要對現代價值、對言論自由喪失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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