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走在十六世紀的伊斯坦布爾
作為一個遊客，我去過很多地方。有時候我選中一個地方，完全是心血來潮，我一般不做細緻的功課，也沒有耐心看別人的攻略。我不在意無數推手說的今生必須去的若干個地點。說實在的，我常常出神於隨便一條馬路邊或任何一個園子里一截樹枝上發出的新芽，或是陶醉於一朵四月下旬要開未開的石榴花在微風裡輕輕搖動的樣子；我在新麻床單上聞著太陽的氣息睡覺，夢裡我就會見到無邊無際的細密黃沙；我細看一段翡翠的綠色，在那裡我確定我能看到非凡的大海和一顆藍綠色的星球；一歲半的孩子在年輕母親的懷抱里，用清明的眼睛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個新奇的物品，使我自己也突然覺得驚訝。也就是說，我享受著細小事物里驚人的複雜和秘密，我不必走太遠，不必去太多地方。
看一本書也是一樣的。在《我的名字叫紅》里，我就看見了一個幾乎容納得下整個土耳其甚至整個我所能想像得到的世界。
那時，正是十六世紀末，奧斯曼帝國擁有遼闊的疆土和上千萬人口，伊斯坦布爾已經是一個有著五十萬居民的城市了。其中一位是老實呆板的居民高雅先生，他在土地凍得堅硬的冬夜裡被人殘忍地殺死，屍體被扔進了一口枯井。高雅先生是位技藝高超的細密畫師，他的專長是為插畫鍍金上色。是誰殺死了他呢？又為什麼要殺死他呢？
高雅先生以一個死人的身份為自己叫苦，他提醒我說他的死亡背後隱藏著駭人的陰謀，極可能瓦解他們的宗教，傳統以及世界觀。你也知道，他說的沒錯。他以死人的莊嚴身份向我展示的預言早就已經是事實了。
接著出場的是離開伊斯坦布爾十二年後回到故土的青年黑， 他的姨父請他一起編纂一本蘇丹陛下指定的書，並且一起查找殺害高雅先生的兇手。嫌疑人鎖定在橄欖，蝴蝶和鸛鳥身上，他們都有作案動機和殺人可能，他們是當時伊斯坦布爾最頂尖的細密畫高手，在童年時與黑和高雅一起在奧斯曼大師的畫坊當學徒。
案情其實簡單，殺害高雅先生的人在第四章就向我講述了他殺人的理由和過程，後來他又反覆出現，不斷地舊事重提，剛開始還躲躲閃閃，不向我透露他的名字。不過看到一個不斷為自己辯解，驚慌失措，再也無法回到往常生活中的人的時候，就算他是個殺人犯，我也還是心生憐憫，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又有什麼關係呢？謀殺已經壞了他的心性，雖然身懷絕技，作為奧斯曼帝國最有才華的細密畫畫家，無論如何自以為是地強辯，他總是在真主面前犯下了重罪，已經無法得救了。
在全知全能的真主面前，人人各懷心事：漂亮女人謝庫瑞和她的兩個小兒子，賣布的媒婆艾斯特，一條無所不知的狗，一棵被潦草地畫在粗紙上的樹，一枚見多識廣的金幣，樂於接受新畫風的姨父大人，一匹完美體現細密畫風格的馬，委屈而倔強的撒旦，細密畫傳統的偉大守衛者奧斯曼大師，自負自己優勝於其他顏色的紅色，兩個用威尼斯風格被法蘭克異教徒畫在圖畫中央的苦行僧……
他們都大大方方地吐露心聲，驚人地坦率，他們說自己的事，也向我轉述傳說中的小故事，詭譎奇麗，兼具人間煙火和出世慾望。在這一點上，我是一樣的，你也是一樣的。謀殺嫉妒貪婪不用說了，就連愛情，也一樣充滿了算計和迂迴，你知道，這也不是新鮮事了，我在我的生活里見到過，在書里見到過，在我遊歷過的城市裡鄉村裡見到過，也在電影和戲劇里見到過。
於是，我不覺得我是一個異鄉人。然而，我終究是個異鄉人。
就說繪畫這件事吧，關於構圖，這在我們的世界裡只是個技術問題，最多是個風格問題，但在十六世紀的土耳其，它卻是個活著還是死去的重大抉擇。實際上《我的名字叫紅》也是在這條潛在線索上寫成的故事。高雅先生被殺，起因於他懷疑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為一本書中離經叛道的畫做了上色鍍金的工作，他驚慌失措，想著是否要去蘇丹那裡自首並告發這嚴重的罪過，他也才因此被害。
一幅畫能夠如何的離經叛道？書里的「撒旦」有長篇高論。他憤懣不已地說：「他們如今非但不滿足於呈現在每一種人身上的每件瑣碎的細節，從紳士，教士，富商到女人，他們眼睛的顏色，膚色，彎翹的嘴唇，額頭的皺紋，戒指和骯髒的鬢角——甚至包括女人乳房間的迷人陰影。這些藝術家甚至膽敢把他們的主角置於畫紙的中央，彷彿人類理當被崇拜；不僅如此，還把這些肖像當作偶像展示，要求觀者臣服於前。人類有重要到應當被畫出每個細節，包括他的影子嗎？如果每棟房子都依照人類的謬誤觀點描繪，隨著距離愈來愈遠而逐漸縮小，那麼人類難懂不是實際上僭越了安拉的地位，站到了世界的中心？……」
看起來多麼奇特，我們如今看慣了的繪畫，嚴格遵守透視法的寫實主義繪畫，不遵守透視法的平鋪繪畫，奇特的後現代繪畫，無論是構圖還是色彩，已經紛雜萬千。我們世界裡無所不在的圖片，幾乎不存在禁忌也沒有禁區。我們今天視為當然和真理的品質：個人風格，特立獨行，在幾百年前的伊斯坦布爾，是離經叛道和狂妄自大。藝術家經年累月，直到晚年變成瞎子，追求的只是高超的藝術技巧，使他們既可以畫出無可匹敵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因為在他們的標準里，個人風格即是瑕疵。平常過日子的街巷人家，有整套儀軌，僭越的代價大到不可思議。
今天的土耳其，當然是變了。不過在叫拜塔下站定禮拜的人們，也還是為了答應真主的召喚。應該沒有什麼兩樣，四百年前的人和此時伊斯坦布爾的人一樣，和我去過的所有地方的人一樣，和我一樣，固執，迷信，後悔，傷心，委屈，慈悲，強悍，柔和，狡詐，忠誠……
我是這裡的遊客，也是這裡的居民。
TAG:龍三愛寫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