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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個512 大地震親歷者的 10年經歷過生死,他們與命運和解

那場慘烈的地震過去整整十年。而它所帶來的破壞性的力量 ,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一一浮現。

一個女兒,她固執地每年給在地震中遇難的父親買生日禮物,寫信。有人對她說,災難就是財富,要從在災難里學到東西,可是她就不學。

一位母親,再也沒換過電話號碼,她害怕,萬一有一天女兒回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我們請來當年的倖存者,講述他們在這 10 年裡的沉浮。

01

真正感覺失去爸爸,是在這之後漫長的很多年裡,就像一把沙子一點一點被風吹走

圓圓,15歲 - 25 歲,戲劇老師

救援隊在 2008 年沒有找到我爸的遺體,一年之後,我媽媽自己翻到山裡找到的,她記得爸爸當時穿的衣服。那天,我在學校知道這個消息後,才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那一天開始我才慢慢去面對地震對我的影響,不再屏蔽它。

可能要到這幾年才知道自己通過地震得到了什麼,我讀《燃燈者》,裡面有段話說,「在精神上,我們大家似乎是依賴於在生命的重要時刻,某一些人所給予的那些東西在活著的。這個富有意義的時刻是不期而遇的,他不選擇了不起,而是非常樸實的。」

這些時刻,對我來說就是曾經和爸爸一起共度的日常的樸實時刻,比如他捕到的野魚,回來做一鍋野魚湯;夏天他買的很好的葡萄和西瓜,用山裡的泉水來冰鎮;他用玉米葉做的風車;他帶我在河邊撿的石頭。後來我知道是這些時刻給了我力量,他一直希望我能做一個快樂的人。

地震之後的日子,要拚命去接受我爸爸已經離開這個事實,是一段持續了很長的艱難時間。

大二的一個學期,我基本沒怎麼和人說話,每天都很絕望,會拚命想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別人都說災難是財富,要從災難里學到東西。我那時候想的就是我不學。身邊的人都在嘲笑你的絕望,我隨時都能哭出來,常常想他,非常想他。

我每年都會給爸爸買生日禮物,買過煙、粉紅色體恤、迷你麻將、書、刮鬍刀,買了幾年想著反正也送不出去,就不買了。

也會給他寫信,寫流水賬,告訴他我今年都幹了些什麼。有一次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人死了之後到底都去哪了,我想換一個工作一個學科來研究一下,但想了一下還是算了,老了再研究吧,要不你想個什麼辦法來給我一點啟示?可是我爸走了之後,我一次都沒有夢到過他。

圓圓家後院

以前我以為我爸能掙很多錢,讓我做白富美,現在只能自力更生了。我現在會老想起他問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說只要是我選的,都可以。

真正感覺失去他,是在這之後漫長的很多年裡,就像一把沙子一點一點被風吹走。

02

經歷生死,更應該跟生活握手言和

熹微,29 歲 - 39 歲,老師

地震前,我正打算和男朋友分手,覺得我們不夠合適。但因為當時男朋友的家在地震中損失嚴重,礙於旁人的評價和眼光,在人家家裡發生變故的時候提分手不厚道……

後來他研究生畢業去深圳,他父親生病,他去俄羅斯工作,我們還是結婚了,但我越來越抑鬱,沒有辦法生活在一起。

我最終決定離婚了。歷經生死,更應該跟生活握手言和。不被外人左右,不被評價左右。

很多人都說因為經歷了生死,要珍惜身邊的人珍惜擁有的一切。但我後來發現,恰好是因為生死很寶貴,所以不能丟失自己本來的立場,要一直堅持自己的價值觀生活才對。

熹微手抄的京劇唱詞

03

伏歡的媽媽再沒有換過電話號,母親害怕,萬一女兒哪一天回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王韋,14歲 - 24 歲,社工從業者

這斷裂的十年里,我常夢見伏歡,她是和我一起成長的夥伴,我用家鄉話叫她女姐。

我們曾經躺在田埂上,看著太陽慢慢掉下山頭。伏歡突然問:「你覺得人死了是什麼感覺?」我們就此約定,如果有一天,我們誰先不在了,活著的人一定要去看望她。

我說,「好啊,至少還要六十年吧。」

十年前的五月特別悶熱,突如其來的災難,埋葬了無數的生命、房屋和村莊。我茫然地站在逃難的人流中。受傷的老師帶著學生走了幾十里山路,年邁的老人帶著剛剛出生的嬰兒,天氣又陰又冷,下著小雨。

伏歡在北川中學。伏歡的媽媽走過來,看到從小和她女兒一起長大的我,突然情緒失控,抱著我嚎啕痛哭,「女姐莫得了,女姐莫得了!」

奧運會來臨前,伏歡最想的就是能夠走出四川去看看。這十年來,我一次次地遠行,我走過北京、上海、深圳、香港,我以為只要走得夠遠,天就夠高,我就能走到我想要的遠方。

王韋在川港交流營會上

但是我又一次次地回來,好像生命里失落了很寶貴的東西,拉扯著我前行的路,我要將它尋回。

每當回到故鄉,我總會一個人在田埂上停留,望著眼前山河改道、面目全非的土地,拚命地去想起。可任憑我怎麼想,生活好像被割裂一樣,前14年的生命突然感到空蕩蕩的不安。

今年五月,我又回到了北川。伏歡的媽媽再沒有換過電話號碼,多年前,她對我說,「這輩子的電話都不會再變了,萬一她哪一天找回來,她找不到我咋辦啊!」

我遵照諾言,去北川中學的舊址看望伏歡。整個學校已經被推倒掩埋,後來又重建成為地震博物館。找不到一絲原來的影子。

我會永遠想念她,想念那個,奔跑在田埂上的姑娘。

04

你睡的太沉,我走了,就真沒有人叫你了

豌豆,創業中

和我同宿舍住的一個大姐姐,地震了,別人都跑下了樓,只有她搖著我的胳膊叫我趕快起床。事後問她為什麼沒有先跑出去,她說,你睡的太沉,我走了,就真沒有人叫你了。

我衝到樓下電話亭,趕快給我家裡的媽媽播去了電話,那二十秒的彩鈴是我聽過最漫長的聲音。

如今學姐她已嫁作人妻,她很善良。她姓梁。她配擁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05

我做了臉部修復手術,以後也不能穿高跟鞋了

小戴,19 歲 - 29 歲,全職主婦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壓在一個很黑的地方,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完全黑暗,我也沒有時間概念了。中間有下雨,我喝了一些雨滴。三天之後,我終於被救出來了,我聽見雞鳴,那應該是個早上。

被救出來的時候,我身體的左邊和臉都因為擠壓變形了。醫生先給我抽掉腿里積壓的液體,情況不好的話要截肢。

臉部的壞死組織清理掉以後,左臉的顴骨都已經露出來了,醫生說要做臉部修復手術。因為不能從身上別的地方取皮膚,醫生在我的頭上安了一個擴張器,把頭上的皮膚撐開,等它長出來,再截下來移植到臉上。

我大概是地震之後第一個做臉部修復手術的。幸運的是,我的腿恢復得很好,不用截肢,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以後都不能穿高跟鞋了。

我去地震遺址之後看過一次,我熟悉的地方全都找不到了,曾經我最熟悉的縣城車站也沒有了,我也看不見當時我被埋了三天的地方了。

如今我女兒都快三歲了,再也沒有遇到過比當年更艱難的情況了。

06

我一直覺得,是身邊遇難的人幫我推開了那些巨石

曾勇謀,33 歲 - 43 歲,茶葉商人

後來我才知道,我最終逃生的那條塌方的馬路上,上百人中,生還的只有三人。

我開的一輛小型貨車被石頭砸中,跌進了幾米的深溝里。從泥石流中倖存,從被駕駛室里爬出來,算得上是奇蹟了,我一直覺得,是身邊遇難的人幫我推開了那些巨石。

我是茶葉商人,2009 年去對口支援北川的山東省推銷茶葉,在展會上,人們幾十斤幾十斤的買我的茶葉,根本不是買來喝的,有些老人,扔下錢茶葉也不那就走了。

後來去北京、青島的推銷茶葉的時候,我不再說我來自哪裡。真的很溫暖,但我年輕力壯,我可以靠自己。 現在整個北川有超過 1000 個農戶靠著我的店生活。

今年春天,有一批茶葉需要急送,身邊的夥計不在,我又踏上了那條路——十年里我一直避著那條山路,現在是時候了,我帶了一條煙,幾瓶水,撿了兩塊平整的石頭做底,把煙點燃放,讓在石頭上,我對那些人說,十年了,我來看你們了。

07

長大後 ,我就成了你

強天林,14歲 - 24 歲,軍人

餘震襲來,整座山都倒向我的時候,有一雙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來,為我擋住了落石。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小傢伙,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讀書,走出大山。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卻隱隱迷上了他身上迷彩色的軍裝。

我以前成績並不好,但是笨鳥先飛,我拚命讀書,從年紀的 200 名考到前 30 名,從普通班到英才班,最後考上了國防科技大學。

在軍校時,左手韌帶被割斷,腳踝骨折,膝蓋嚴重積液,每次到絕境的時候,我都會記起和他的約定——我一定會成為你。

人生中有很多巧合,我的這個是命運最好的安排,我結束了五年的軍校生涯,來到了部隊任職,我所在的部隊有另外一個名字——中國國際救援隊,曾 20 多次執行國內外地震救援行動,包括當年的汶川地震。

強天林在地震救援訓練中

第一次參與地震救援訓練時,在廢墟中搜索生命的跡象,將一個個生命從斷壁殘垣中救出來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清晰浮現出當年地震的場景,戰友問我回想起當年的畫面會不會心有餘悸,我的回答很簡單:

十年前,我確實很害怕,因為我渴望被救;但是十年後,從一名被救者到一名施救者,我不會害怕,因為我們會是倖存者的希望。

08

我的眼淚一輩子流不完,但只能這樣繼續活下去

桂花,52 歲 - 62 歲,無業

我現在當然也還會胡思亂想,想過去,也想未來。每天傍晚,我女兒回來之前,我就打開電視,假裝自己沒有在胡思亂想。

在地震里,我失去了我的大女兒、外孫女、三個妹妹和一個侄女。我找到五歲外孫女的遺體,在北川人民公園外面的鐵索橋頭挖了一個坑把她埋葬了,後來她又被泥石流沖走了。我在地震里救了 8 個人,老人說多做善事能積德,我想我的親人也許能活過來。那段時間我經常邊喝酒邊哭,喝酒才能讓我睡著,然後才能醒過來。

地震之後,我在社區做臨時主任,分配震後安置住房的工作。有一天警察來找到我,後來他們說我虛報冒領了三套住房,我被抓到監獄關了兩年多。這期間,我母親也去世了。

出來之後,我有時候也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妹妹雖然說相信我,但還是覺得我給死去的父親丟臉了。這些年我到處打些零工,我活得很累很累,沒有地方可以說,但是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我的眼淚一輩子流不完,但也只能這樣繼續活下去。

09

每到周年,我都會接到自殺者的求助電話

馮翔,22 歲 - 32 歲,心理諮詢師

我是震後去的災區,當時的慘況,那麼嚴重的傷亡,那麼普遍的心理創傷,就連過去義務援助的很多心理諮詢師,自己也都需要心理治療。

我見過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親,守著獨子遺物睡覺的父親,他們的精神狀態是持續性的糟糕。這 10 年裡,尤其是震後那幾年,每到周年紀念日的時候,我常常會接到自殺者的求助電話。

現在想來,心理救援應該是長期的過程。而我們對災區的心理援助,來得快去得也快。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所長張侃為汶川地震公開呼籲過,對災區的心理援助應該持續 20 年。

有時候我們可能意識不到,重複的不得當的心理援助,有可能對災民造成二次傷害。我曾經遇到一個當事人就很反感地說,問卷調查太多了,他收到的心理諮詢師名片可以堆起來打撲克了。我甚至有聽到消息說,有的災區安置點已經打出了「防火、防盜、防諮詢師」的橫幅。

我不是全職的公益人員,自己做的也不是完美,在道德上指責他人是苛責了。畢竟,心理學在國內還是新興學科,本土尤其是基層的專業力量很匱乏。但是時隔 10 年,這一點仍然值得提醒。

10

原來,跑步的時候,所有的傷痛和淚水都會隨著汗水被蒸發掉

Alina,16 歲 - 26 歲,公司法務

地震過後,有心理諮詢師來給我們做疏導,我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什麼都不說。

其實我一直有負罪感,我總覺得,如果 5 月 11 日那天下午,留住奶奶在我讀書的地方,她就不會死;如果不轉學,陪著我的閨蜜,她是不是也能活下來。

後悔到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吃了吐,吐了吃,狀態最糟糕的時候,只有 72 斤,像個骷髏。我總是想死掉好了。這樣,就能就不後悔了。

4 年後,我讀大學的時候,被心理醫生診斷為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醫生讓我用藥物干預,藥物開始見效之後,我又開始跑步,跑馬拉松,在兩年里跑了十幾個馬拉松。

原來跑步的時候,所有的傷痛和淚水都會被蒸發掉。後來,每次我感覺不好了,PTSD 要複發的時候,我都會去跑步,跑到沒有力氣,也就不會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太想回憶那段時間。可是我學著慢慢接受它。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因為它的存在而完整。

記錄這些人物,並不是為了去追尋災難所謂的意義。而是我們無法預期,會在哪一個尋常的午後,遭遇哪些命運的考驗,我們所能選擇的,是和他們相處的方式。

希望地震給我們留下的,在傷痛之外,還有生活的勇氣。

故事由當事人口述,劉璐、曾鼎、李珊珊記錄

圖片也源自當事人

王韋的故事來自騰訊穀雨實驗室(guyulab)

本文來自公眾號「偶爾治癒」。偶爾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記錄人與疾病、衰老、死亡的相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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