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不思考死亡問題是我們最大的愚蠢
The Sound of Silence
Disturb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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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美人不能過頭，再優秀的人，也不過是人。多年以來，我們不僅不會批評人，事實上我們也不會讚美人。以前有人進去了，大家高喊，他是義人。大家山呼，他是神；現在有人進去了，大家奔走相告，他是火炬，他是燈塔，他是天使。這些話堆在一起，只能說明這個地方沒有一個人有關於人性論的常識。當所有人都看上去那麼無知，一定就不再是道德問題，也不是知識問題，而是觀念秩序的問題。每個人都在某種錯誤的觀念體系里。
不可過度貶損馮友蘭，儒生一派，從不思考真理是什麼，遇到亂世，必然苟且，實乃求生本能。何況有人即使知曉真理何為，也會賣主求榮。人性不堪一擊，在最重要的自由選擇命題上，人都會選擇最下三濫的一項。馮在文革苟且偷生，是對人性逼問不夠；那些大罵馮友蘭的人們，事到臨頭或許比馮做得更離譜。
當我們考察為什麼沒有思想和知識的創新能力，通常都會把原因簡單歸結為奴役。這種反抗的姿態讓我們對自己的愚蠢有了某種解釋，甚至有了某種心安理得的理由。但這並不能解釋所有的思想湧現。稍微翻翻書，會發現很多了不起的思想其實是有些人在監獄裡發現的。比如徹底改變了人類生活習慣的抽水馬桶，就是一位叫做John Harington的人在監獄裡服刑的時候琢磨出來的。這讓我們意識到一個問題，真正的思想家，不應該被現實的困境鎖死，真正的知識人，應該超越現實困境，努力向上追問。
為什麼人們的思維不獨立，為什麼人人不平等，為什麼每個人都崇拜權力?當一個人圍繞這些問題連續向上追問三個維度，自己否定自己的前一個答案，直到無法提出新問題，我們才有可能看見真正的問題。否則，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做不了，一生就是發了幾回牢騷，還自我賦予一種想像的正義。這是最無效的人生，可惜很多人都是如此，浪費掉大好的生命，大好的時間，浪費掉上帝賦予每個人的才華。
安蘭德把自由主義嫁接在客觀主義之上，說明她和她的擁躉是一群自由主義的功利之徒，只配消費自由，不配發現自由。她的流行色彩濃厚的各種心靈雞湯作品，既沒有經典文學價值，也不具備哲學思想史上的流變與創見。但能俘獲一批缺少形而上想像力卻對自由作抒情狀的三流知識分子的歡喜。屬現代型垃圾。這個問題必須想清楚，如果說羅爾斯假想的「人的權利高過終極的善」在政治學的意義上把人抬高到了瘋子的位置，那麼安蘭德去掉了人的倫理秩序的自私的德性，就是在經濟學的意義上把人抬高到了瘋子的位置。所有的瘋子看上去意氣風發，自由自在，但卻無一例外地是一群蠢貨，蠢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互聯網閱讀，從早期的門戶轉變成BBS、博客、微博，到如今的視頻點擊高居第一，說明人們的閱讀習慣越來越懶惰。文字閱讀需要思考，視頻瀏覽則有某種休閑狀態。正如比爾蓋茨說電視是一個愚蠢的盒子，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為看電視看出成果，一個靠看視頻打發時間的人群，註定會集體走向愚蠢和懶惰。
所以我認為，越是被垃圾信息包圍，越是要安靜閱讀經典，越是要訓練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細節能力。林林總總的互聯網技術，僅僅是幫助那些有閱讀習慣的人們更加容易尋找資料和處理資料，而不可能讓一個真正閱讀的人興起真正有效的問題意識。互聯網的出現，對於真正的閱讀者而言，就是擁有了一座隨時可以查閱的圖書館，但真正要有問題意識，真正了解自己需要什麼資料，真正要展開自己的思考，還是得回到傳統閱讀的方式。否則，人們一定會被垃圾信息埋沒，一堆無用的信息堆積在自己的時間裡，以至於我們終將浪費掉我們的光陰。我想這個現象可以解釋，為什麼看電視並不能讓人增長知識，反而讓人愚蠢。理所當然，對於沒有問題意識的人們而言，電腦、互聯網，智能手機也不能讓人興起思想，增加知識，也會讓人越來越愚蠢。按照我對人性論與認識論的理解，現在看上去新鮮時髦的智能手機終將會把一批人帶到某種無以復加的愚蠢狀態，這些人的心智想像力和判斷力終將不如動物園裡一隻被訓練過的猴子。智能手機或者可能是一種比智能手機看上去更加高級的機器，一定會把人類社會帶到有史以來最愚蠢的時代。
制度基於習慣，習慣基於湧現，湧現基於信仰。信仰基於上帝啟示。斯密直接談信仰，米塞斯談超驗和先驗，是信仰的哲學表達。哈耶克談理性自負和自發秩序，是基於信仰維度的對人性的懷疑。搞懂了信仰，其餘都是小學，一通全通，搞不懂信仰，就去當帝王師。不談信仰的經濟學家都是帝王師。如果恰好帝王對你的經濟學思想沒有興趣，你的人生意義瞬間就消失了。要麼你繼續發牢騷，要麼你唉聲嘆氣迅速衰老。
中國人把撒謊看成人生智慧，而基督價值傳統下的人們，把謊言看成是人對上帝的冒犯，是私德中最惡的部分。我從小愛撒謊，對父母對老師對同學對同事，幾乎無處不撒謊，撒謊成了一種生活習慣。現在意識到謊言對生命的絕對傷害，但要完全做到不撒謊，仍然很困難。這個問題不解決，我註定是個活著的死人。
中國缺少重要的「人類理解」時代，這意味著中國人到目前為止依然不理解人是什麼。歐美思想史傳統里，蘇格拉底提出人是什麼的問題，希伯來神學提出解決方案，到康德時代，人在哲學意義上被界定為目的，由此構成了關於人的意義的價值觀傳統。當代知識人應該全面思考這個問題，而不是思考中國向何處去。
奧古斯丁的三一神，是一個時間意義的表述，父子聖靈一體，以馬內利，神與我們同在，意味著一切時間，都是現在，我們通過生命的感知，體會到所有時間的意義，體會到時間的絕對意義；我們通過生活的細節，體會到當下的局部時間的意義，體會到時間的相對意義。相對的時間裡隱含著絕對的時間，絕對的時間讓相對的時間成為現實。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現在。只有改變了時間的意義，擴展了對時間的整全的想像力，一個人才能理解永恆。否則，要麼陷入儒家未知生焉知死的短視陷阱，要麼陷入佛教關於時間的輪迴與虛無概念，理解不了哲學的基本命題，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由此，如果一個人對時間的理解錯了，那麼一個人的生命也會處在完全錯誤的狀態。
蘇格拉底教學法，又稱詰問法。屬於假說消除的被動方法。隨著討論者承認更進一步的假說，在消除之前的假說的過程中必然產生衝突，從而逼使一個人檢視他的信念和信念的真實性。一個真正願意思考的人，一定會進入這樣的語境：要麼相信，要麼閉嘴。這種向上展開的懷疑與追問，中國人從來沒有訓練過。承認自己的無知，學會靜默，是一種了不起的智慧。所以，一個人明明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但卻胡說八道，自己瞎琢磨出一套所謂的思想體系，這就不是無知的問題，而是愚蠢。
儒家強調良知讓一個人不偏不倚，居於中庸。致良知成為重要工作。問題是，儒家判斷良知的基準是什麼？是天道嗎？天道是什麼？既然是天道，就不能由人說了算，必須由天直接說出。所以我們必須追問，上帝對我們說過什麼話。這個問題很重要，如果我們沒有聽見過上帝對話語，那麼我們就去尋找，去等待，在時間的深處等待，等待上帝話語的來臨。這個時候最大的錯誤就是人們自我言說，把人的話語當成上帝的話語。一切的詛咒都來自於這裡。孔子是人，孔子的話不是天道，可是後來的中國人都一頭拜倒在孔子的語錄里。所謂萬世師表，就是偶像崇拜，理性自負。這是認識論死結，是我們無知短視的原因。
人工智慧最大的難題是無法處理人類的死亡問題。而所有不沉思死亡問題的人們，一定是這個世界最愚蠢的人們。
人人必有一死，死後必有審判。這句話看似平常，其實很難真正理解。如果一個人不相信「死後必有審判」，他或者她可能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這樣的判斷看上去有些奇怪，每個人都會死去，這是誰都能看得見的事實，生活中真有人竟然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嗎？如此荒誕的問題，其癥結在於人們如何理解「相信」這個關鍵詞。不要以為我的這種辨析是小題大做，事實上人類社會一直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這個簡單的常識，很多人都在努力尋找長生不老藥方，尋找不死的方案。過去有人煉仙丹，現在有人試圖通過人工智慧找到不死的科學技術。這是一個完全錯誤的問題意識，一個人在死亡的命題上應該是接受並理解死亡的意義，而不是在死亡的命題上異想天開，幻想自己永遠不死。
所以，那些相信自己必死從此開始思考死亡的意義並且相信死亡是上帝送給人類的一件禮物的人們有福了。一個真正相信「人人必有一死」的人，他或者她一定會在死去之間，縝密地思考死亡問題，尤其是人死去之後可能展開的方向。這種思考是人唯一可以拓寬時間想像力的工作，只有把死亡的問題想清楚了，時間的場域才能被打開，否則，人就只能生活在有限的時間之內，這種狹隘的時間想像力，足以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生無可戀，百無聊賴，混吃等死。
關於死亡的思考，構成了人與人、文化與文化、傳統與傳統最大的差異。某種意義上，對死亡的解決方案，就隱含著對存在與生活的解決方案。這樣的思想風景，構成哲學最初的動力和最終的目的，也構成了對這個世界的如此多樣性的文化形態的辨析基準。海德格爾說得好，哲學的基本問題就是死亡問題。對死亡問題的深度想像與思辨，反過來推動我們的存在。夢想終於照進現實，一個人的存在竟然是以他或者她對死亡的理解來進行約束，人存在的最大目的，乃是要以存在起點，為死亡做準備，同時又以死亡為起點，為存在尋找方法論。存在與死亡，終於成為一個整體，這構成了一個人永恆的生命價值。
如果一個人竟然不相信「人人必有一死」，但同時又必須面對死亡，那麼他或者她的死亡問題，就不是經過深思明辨的死亡，而是一種被動的、麻木的、絕望的、無可奈何的死亡。這樣的死亡是無意義的，一方面它不能理解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也不能為存在提供動力與方法。由此，一個人終於在死亡的命題上敗下陣來，這才是悲劇的誕生，一切悲劇之中最終極的悲劇，一切愚蠢之中最大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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