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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十年:人在,就什麼都在

這是另一種重建故事,主人公是2個住在汶川的女人,她們是帶著殘疾女兒尋找幸福的母親、堅守震中遺址10年的講解員。

她們的重建,與鋼筋水泥無關,與馬路隧道無關,與抗震房屋也無關。

她們的重建,與愛相關。

余琴:人生就像跑步,堅持就是勝利

我10年前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2008年大地震,我從廢墟之中爬起來,滿身是血。那一天,我失去了丈夫,我女兒失去了一隻手臂。這隻丟失的手臂在女兒心裡埋下一顆定時炸彈,小學時沒有爆炸,初中時沒有爆炸,到了高中,爆炸了。

去年,剛上高中的女兒放假回家,把自己悶在被子里哭,說:「我不想上學了。」怎麼問她也不說話,最後,她把門一關,拒絕溝通。無奈之下,我只能透過微信和她交流。有時候,不面對面,反而效率更高。

她告訴我,高中人多,不管去食堂還是操場,總有人在背後說:「你看,她沒有手欸?」青春期中的女孩哪兒受得了這些?給她請心理醫生,讓親戚陪她聊天,調整了好久。我和她說:「每個年齡都會遇到問題,所以內心必須強大,不要被別人的一句話打倒。」

話雖如此,但我心裡知道,我的女兒,已經非常強大了,她戰勝了地震、戰勝了死亡、戰勝了殘疾。地震時,她和另外一位同學被老師張米亞用雙臂護住,三個人被埋27個小時。她帶著同學一起唱歌,互相鼓勵,最後被救出時,張米亞老師犧牲了,我女兒的左手壞死,需要截肢。那時在成都醫院換藥,紗布全部黏在她傷口上,用酒精泡才能撕下來,鑽心地疼。這些她都挺過來了,真的很了不起。

余琴的女兒周玉燁

但我沒有挺住。震後三年里,我有幾次覺得堅持不下去了。身為母親,我要在醫院照顧女兒;身為映秀小學老師,我要回到學校幫助重建,安撫家長和學生。以前我從沒吃過這些苦,一直依靠家裡、依靠愛人,突然間要獨自面對生離死別和女兒殘疾,常常在下班後崩潰大哭。

一天,我在病房門口,聽見女兒和其他小朋友聊天:「幸好老天爺把媽媽留給了我,不然我就真成孤兒了。」一聽到這句話,我震撼了,也慚愧了,我下定決心要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我要守護我的女兒。

我要調節自己的狀態。我去找志願者醫生做心理輔導,醫院裡不認識的大姐甚至會給我一個長長的擁抱;我聽張靚穎的歌發泄情緒,那時候最喜歡聽《如果愛下去》,聽完就大哭一場,哭完就舒服了。有人和我說跑步是很好的辦法,我就嘗試了一下,1公里也跑不完。跑步中,我認識了一群馬拉松隊友,在他們的帶領下,我慢慢從1公里跑到7公里,最後到了20多公里。隊友們不僅堅持運動,還經常組織活動。愛運動的人特別積極陽光,跟他們在一起就慢慢敞開了心扉。

周玉燁與歌手張靚穎。

我堅持跑步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疏解鬱悶,一個是強身健體,我必須要身體健康,才能陪女兒更久。但我知道,我不能溺愛女兒。以後的路,她總要自己去走,我必須讓她學會生活的本領。她喜歡畫畫,我讓她好好學,將來至少能開個設計小店;我買了一個特製的盆子,裡面嵌著搓衣板,讓她學著自己洗衣服;還有洗澡、穿衣,都得學。她總是完成得很好。我曾經勸她不要買系鞋帶的鞋,她偏不,自己不停地練,最後竟然練成了單手系鞋帶。那時候,女兒的堅強是我生活的動力。

地震過去兩年後,我遇到了新的愛情。一名雲南的軍人在報紙上看到了我和女兒的照片,竟然跑到成都來找我們。他說,報紙上我的眼睛打動了他。可那時的我真的又丑又沒精神。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坐三輪車,說好了5塊錢,下車時他看到師傅有條腿殘疾,給了10塊錢說不用找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值得依靠。

交往了兩年,他向我求婚了。他是沒結過婚的軍人,而我是個單親媽媽,他在雲南,我在四川,我說:「我們不可能的。」沒想到,他竟然通過各種努力調到了成都。成功那天,他對我說:「這下沒有理由拒絕了吧?」

現在,我們的家庭有4名成員: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弟弟7歲,長得很高,總是爭著幫姐姐提東西。我們說好了,以後,弟弟一定要好好照顧姐姐。

如今,我已經可以跑半馬了。記得第一次跑都江堰全國搖滾馬拉松,我跑了5公里就堅持不住了,身邊夥伴跟我說,再堅持一下,再跑5公里……就這樣走走跑跑,沒想到跑完了全程。震後的10年何嘗不是這樣,有時候跑得很累,有時候上氣不接下氣,但總有志願者、好心人、家人的鼓勵,讓我堅持到底。

10年過去,我依然會在看到地震照片時流淚,依然不敢回到映秀小學坍塌的原址,但同時,我也學會了繼續前進。

連華玉:「老公,今年你是1歲」

我們映秀鎮前有一條國道,往西走是四姑娘山,往北走是黃龍、九寨,但凡來阿壩州旅遊的人都得在我們鎮上停下來吃頓飯。所以地震前,我們這裡飯館多、旅遊商品店多,被稱為阿壩州的「小香港」。在這裡找工作也方便,映秀灣、華能太平驛等水電站的建成讓這裡多了許多常住居民,雖然是山區,可每到晚上鎮上依然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當然,這都是地震前的事兒了。算算2008年都過去10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想到地震,我還是會哭,我表弟和侄女都被埋在漩口中學的廢墟下面了。

說起這10年,我覺得自己變得太多了。地震前我在旅遊購物中心上班,專門接待日本團和韓國團。那時我特別「小女人」,每天早上要給老公熱牛奶、煮鵪鶉蛋,在外面別人一說我我就哭。現在,我已經成了個「女漢子」。很多人說我現在太強悍了,沒辦法,都是被時間推著變的。

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映秀鎮場鎮(2018年2月12日無人機拍攝)。圖源:新華網

我老公是在地震中死裡逃生的。當時,他被震到馬路上保住一命,與他一起避難的人全部葬身亂石。那個場景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讓他變得特別躁鬱。地震結束後的一年多里,他總說活著了無生趣,然後就開始暴怒、動粗,經常對我說:「我要掐死你、整死你,把你丟到遇難者公墓里埋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他又在板房裡一直說對不起,說自己控制不了,太難受了。地震後一兩年,是我最艱難的時間。

我老公以前性格特別好,下雨時我沒帶傘,他會特地帶傘來接我,脫下衣服給我披著。地震後他突然間變了一個人,我想離婚的心都有了。但我心裡知道,我絕不能放棄他,我們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患難夫妻,他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他還能陪著我啊!我只有一個信念:人在,就什麼都在。

我去諮詢心理志願者,慢慢學著開導他;每天吃完飯帶他散散步,他發火時努力安慰他。2009年的「5·12」後不久,我第一次給老公過生日,我對他說:「今天不是你30歲的生日,是你1歲的生日,我們讓人生重新開始好不好?」那一天,我和他都覺得,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第二年,我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圖源:四川文明網

地震後,我也有了一個新工作,而且一干就是10年。2008年底,汶川的遊客突然增多,政府就組織5個村的10個年輕人,專門給遊客義務講解,我們說是「感恩講解」——在汶川的救災、重建過程中,我們受到了太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支持和鼓勵。當時我也很想找點事做,脫離胡思亂想的狀態,也許忙起來就好了。

培訓了幾個月後,2009年,我們正式上崗講解。那時來的人特別多,太陽又大,我就帶著隊從鎮這一邊講到那一邊,講地震的發生、傷亡的情況、救助的過程,講一次哭一次。遊客看到我哭也接受不了,一個個哭得更厲害。後來,我就學著把情緒壓住,避開那些傷心的話題,遊客問家裡怎麼樣,我就說:「好!一切都好!」

連華玉帶領採訪團參觀村裡的芍藥種植園。

其實做講解,經常會遇到心理上的不適。遊客會直截了當地問:「你家裡怎樣?死了多少人?」還有人在遺址里嬉笑打鬧,甚至口出狂言。這兩年又多了個現象,一些人參觀停車,看到要收停車費,就會說:「我們當年捐了那麼多錢,你們現在收我們停車費?」遇到這些情況,我心裡都憋屈得很,甚至憤怒!

所以,10年來,我們講解隊伍人來人往,堅持到底的竟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有時也想放棄,但當有遊客對我說「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了解到這些」的時候,我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一直以來,我有許多想表達的東西在我的講解里。我想科普地震,漩口中學遺址體現了各強度震波對建築產生的影響,我能在講解中告訴大家重要的應急知識;我想展現生命和親情的重要性,房子塌了可以再建,錢沒了可以再賺,沒有什麼比生更值得珍惜……

我還想告訴大家我們國家的強大與團結。今天的映秀,所有房子都是8級抗震、輕鋼結構的,如果沒有全國人民的幫助、對口省市的援建,這一切都不可能完成。

我的老公也很支持我的工作,他說這是銘記和療傷最好的方式。自從我從事這個職業,他就成了我的「家庭煮夫」。做飯、帶孩子、洗衣服,基本上都是他。最近他笑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我煮的鵪鶉蛋了。

這兩年,映秀鎮的發展越來越好,做講解的鎮民也越來越多了。但我一直堅持一個講解的原則,就是不要過於渲染、過於誇張、過於悲情。用10年時間為悲痛畫上句號,足夠了。不要再哭泣了,不要再停滯不前了,繼續前進吧。我們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逝去的親人。

前年,我給一群廣東遊客講解,後來其中一人就特地帶著12歲的兒子再來參觀,那孩子聽完後說:「生命太珍貴了。」我想,這就是我們做講解最重要的目標了。

作者:余琴、連華玉(口述)

《環球人物》記者 余馳疆 (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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