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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十年——北川的一座小廟

2018年清明節,我來到川西尋找劫後餘生的故事。當人們經歷痛苦,很容易向信仰求助,我想,一座小廟裡一定安放著很多故事。

北川縣禹里鎮廣蓮寺,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廣蓮寺里有兩位比丘尼。清明節前後那幾天,住持道成法師去了綿陽做法事,廟裡只剩趙妙士。

65歲的趙妙士剃著光頭,因年齡增長形成的肌肉萎縮讓她看起來身高不足1米5。她穿著黃色的僧袍,手裡常年撥弄著一串佛珠,在廟裡四處轉悠。這天廟裡並無香客,她和一個居士在種菜,香火沒有燃起來。

趙妙士對我的到來非常漠然,我對她說話時,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卻很少做出回應,偶爾開口,也往往答非所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別人的話、外界的變化都不太在意。

廣蓮寺是北川關內(北川老縣城往裡走十二個鄉鎮稱為「關內」)唯一一座被官方認可的寺廟,有報道說,2011年,新北川建設已經接近尾聲時,廣蓮寺還是一片斷壁殘垣,寺里僅有的兩位比丘尼仍然堅持在危樓里過堂、起居、暮鼓晨鐘,為當地人做法事、解心結。

禹里鎮在北川縣中部的山坳里,距北川老縣城20公里,進入禹里鎮的唯一通路就在廣蓮寺腳下。從山下看,一個巨大的金身菩薩挺立在半山腰,廣蓮寺在荒涼的綠意中顯得金燦燦的,散發著蓬勃而壯觀的氣息,讓我聯想到那些雕樑畫棟、香火燎繞的輝煌大寺。然而,山上的廣蓮寺與我的想像大相徑庭。廣蓮寺坐南朝北,寺廟大門卻是朝西開的,大門的漆都剝落了,門頭掛著褪色的牌匾。

作者圖|廣蓮寺里的禹王像

趙妙士的老家在禹里鎮西邊的一個羌藏交界的小村子裡。30歲那年,她厭煩了做妻子這件事,動了出家的念頭。第三個孩子高中畢業後,她和丈夫分別在不同的寺廟出家。1997年,趙妙士來到廣蓮寺守廟。

當地人戲稱趙妙士為「廟士」,因為她是「最會守廟的人」。她的守廟哲學非常簡單,只要佛像不跑、廟宇還在,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報道是不夠準確的,從地震到道成法師來到這裡之前,廣蓮寺里沒有鐘聲。洒掃庭院、晨鐘暮鼓,甚至是向鎮上的居民傳播佛教教義這類事情,趙妙士不懂,也不關心。

她唯一關心的是,怎樣在廟裡的空地種上不同的蔬菜,哪怕是石頭地,她也有辦法在石頭縫隙中種一個秋天的玉米。

我來到廣蓮寺那天,趙妙士正和一位居士把豌豆秧、蕉藕藤從天王殿右邊的空地移到左邊,因為菜已經在右邊的空地上長了幾年,越來越茂密,要隨時給它們挪窩,枝葉才不會伸到去天王殿的路上。這是趙妙士日常做得最多的事情。

2008年,廣蓮寺里只有趙妙士一位比丘尼。大地震前,鎮里的居士們照顧她,給寺廟裡捐了些大米和蔬菜。大地震後,居士們又跑到寺廟裡,1人兩袋大米地往外搬。

趙妙士也不在意,反正她有自己種的菜,餓不死,就隨她們去。

直到現在,只要道成法師離開寺廟,趙妙士就不敲鐘了:「我把廟子給你守到就對咯,還敲啥子鍾哦。」

2008年5月12日中午,廣蓮寺里剛做完一場加持法會,居士們去河邊放生了,趙妙士一個在大雄寶殿里誦經。寺廟突然劇烈搖晃起來,供盤裡堆放的橘子一個個都滾到地上,趙妙士趕緊從蒲團上起身,跑到大殿門口,看到山下的禹里鎮被一陣黑煙覆蓋著。她嚇了一大跳,又跑回大殿里,「像個孩子一樣」躲在門後不停地念叨:「菩薩啊菩薩,這是啷個回事嘛,這是你家嘛,你發啥子火嘞?」

被黑煙籠罩的禹里鎮,房子幾乎被地震夷平。

王月梅是我在禹里鎮見到的第一個人。她告訴我,她家在老街上,地震幾秒後,她家都「倒平了」。她的左腿被掉下來瓦片砸到,腳踝往上破了一道口子。她的二兒子在鎮上的醫院工作,醫院也塌了,醫療器械、針水、藥品被毀了一大半。兒子好不容易從醫院裡給她搶回來一支針水,她卻拒絕打針:「那麼一點點小傷,哪兒有那麼嬌氣的哦。液體(針水)都沒得了,我就讓給別人了。」

在禹里鎮下游16公里處,地震造成唐家山大量山體崩塌,巨大的滑坡體夾雜巨石、泥土沖向湔江河道,形成了北川災區最大、最危險的唐家山堰塞湖,壩長803.4米,寬611米,上下游水位差最高時約達60米。約2.5億立方米的江水懸在130萬人頭頂,下游的災民緊急撤離,綿陽市甚至搬空了半座城。上游的通口河水位日漸抬高,進入北川關內的道路被完全堵死,半個月後,水就淹過了禹里鎮。

倖存的居民都搬到了四周的山上,用塑料棚搭起一個個臨時的「家」,救援的武警和軍隊一批批從全國各地趕來。廣蓮寺是為數不多沒有被淹、還有房檐的房子之一,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最大的收容所。

廣蓮寺山頂開闢出一個臨時機場,直升機每天幾趟地飛到禹里鎮上空,把食物拴上降落傘晃悠悠地投下來,再把傷員運出去。天王殿里堆滿了直升機扔下來的物資,院子里搭滿了帳篷,人們在空地上支起大鍋,咕嘟咕嘟地煮肉。

作者圖|2008年以前,廣蓮寺還叫東嶽宮

趙妙士不管這些。地震頭兩年,廣蓮寺的鐘和鼓被堵在了天王殿里,她每天早晚只在殿外點支蠟燭拜一拜;寺里的小型發電機電量被居民耗盡了,她就自己省著用蠟燭,一隻蠟燭能用一個星期;她也不管居民的三餐,每天還煮她一個人的清粥,閑了,就在帳篷沒搭上的空地里種點兒菜。

王月梅也和家人在寺廟裡搭了帳篷,家人、鄰居勸她跟隨直升機出去治療,小兒子也特意從上海趕來要帶她走,她統統拒絕了,「我想這麼大的災從來沒得見過,簡直了,汪洋大海的,一天這麼多的志願者、部隊、直升機。我從來沒看過那麼大的場面,就想在屋頭看哈。」

她是那種天生樂觀的四川人,從我們見面起,她就一刻不停地說話,每一個字都脆生生地落地。她拉著我走在鎮上時,路邊不斷有人對她打招呼,她全都樂呵呵地回應。

前來救援的武警官兵沒吃的,赤膊在雨里工作了一天,晚上還要餓肚子。王月梅看得心疼,把給傷員專供的黑芝麻糊送給了一個20歲的小武警,「我說小夥子我也是當媽媽的人,你們媽媽曉得要好心疼哦。」小武警當場哭了。

王月梅腳上的傷因為沒有得到及時處理,一天天地潰爛。6月2號,她終於撐不住,跟著直升機去了綿陽。醫生告訴她,傷口潰爛太嚴重,得剜肉,否則腿可能就廢了,但是現在醫院裡沒有麻藥。

王月梅今年56歲,她年輕時做了8年的貨運生意,從禹里拉竹子到映秀去賣。有一次,她的貨車在一個急轉彎路口打滑側翻,她覺得胸口疼,但那時也顧不上,把散落四處的竹子搬上車就繼續走。4個小時後,她才走進醫院,醫生告訴她胸腔里斷了一根肋骨。

「我覺得怕不會比那次更疼,就跟醫生說,沒得事,做(剜肉)嘛。」王月梅說,她沒想到,疼痛是那次的十倍,她在手術台上暈過去好幾次。把腳踝處的腐肉剜完後,骨頭露出來了,為了讓創面儘快癒合不再感染,醫生還「從我屁股上割了塊肉填在腳上。」王月梅一邊說一邊挽起褲腿給我看,即便進行了自體移植,她左腳腳踝上方的肉還是往裡凹了一塊,彎彎曲曲的傷口盤錯在上面。

那年12月,通口河回落到正常水位,禹里鎮居民從山裡搬回鎮上。除了老街上的連排木樓還完整外,其他的房子不是被震塌就是被洪水泡軟後塌了,大多數的人還是只能把簡易的帳篷當家。第二年,被派來支援的工程隊駐紮在鎮上,開始叮叮噹噹進行災後重建。

失去了家園、親人的禹里鎮居民,開始頻繁地來到廣蓮寺尋找精神寄託。

鎮上的一對中年夫妻,房子被毀了,大兒子在地震中喪生,兩人心裡一直過不去這個關。夫妻倆都是羌族人,羌族的信仰中沒有投胎轉世的說法,他們便到佛家找。「必須信輪迴轉世啊,不然他們都活不下去,可他們還有一個女兒要照顧。」道成法師說。

道成法師作為支援重建者被派到這裡時,廣蓮寺還像剛震過一樣:大雄寶殿的支撐柱全齊齊開裂,像是「房子突然一下被整體抬高,又突然砸下去」弄出的裂痕;房頂上瓦片沒了大半,靠藍色塑膠膠紙、編織布和大膠帶打的補丁支撐著——後來推倒重建的時候,甚至不需要用任何機器,十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抱著大梁朝一個方向晃啊晃,大雄寶殿就倒了。

而出家人趙妙士,還是忙碌於在寺廟的各個角落種菜。

有媒體記者到訪過廣蓮寺。她後來寫對廣蓮寺的印象是「一座沒有圍牆、不能洗澡、夜裡老鼠歡騰、沒有香爐、住簡易帳篷的佛寺」。

受訪者圖|趙妙士(左)與道成法師(右)

在殘破的寺廟裡,道成法師第一次給鎮上的居民講佛法,課講到一半,餘震來了,地上跏趺坐(佛教里禪定的坐姿)的居民一下子全都往外沖。不到一分鐘人就跑乾淨了,只剩下了道成法師愣在原地。

東興超市是禹里鎮第一家重建起來的超市,老闆娘回憶,2011年春節前後,禹里鎮才算是重建完成,大多數人搬進了新建的4層或5層水泥小樓里,她說:「那年過年的炮仗(鞭炮聲)都格外響些。」

老街西頭的最後一戶是一個理髮店,一層的門臉是翻新的水泥樓,地震的痕迹藏在後面的二層小木樓里。理髮店門前沒有跑馬燈,店裡沒有音樂,姐妹三個人坐在店裡聊家常,水泥牆被髮油染得斑斑點點的。

店長兼唯一的理髮師是三姐妹中的大姐,地震那年,她23歲,剛結婚一年。那天,她呆在娘家,丈夫則在北川老縣城附近的家中。大姐娘家在深山裡,通訊信號平時就不太好,地震後,信號基站倒了、路斷了、村子被淹了,她與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繫。

半年後,她才與丈夫再次見面,兩個人相對無言。商量了一天,倆人決定離婚,沒有誰怨誰,就是心平氣和地說了再見。「因為在最難的時候沒能陪在彼此旁邊,想了想,沒得意思了。」大姐說,丈夫家的房子被震塌了,他奶奶被埋在下面,他瘋了一樣給她打電話,「那時候他也很難過。但是他即使翻山到村裡頭找我,也不曉得我在哪個山頭。沒得辦法的。」

沒意思了,後來的幾年,大姐甚至想過到廣蓮寺出家。家裡親戚偶爾會勸她再婚,她說一句:「走不出來」,家人就不說話了,光看著她嘆氣。

離婚是四川很多家庭在大地震後做出的選擇。2010年,四川的離婚人數居全國榜首。有社會學家分析,四川離婚人數增多和5.12地震有一定關係。經歷過重大的災難後,人們好像不願意經營一段湊合的婚姻了。

「那為什麼又結婚了呢?」我看著她無名指上的婚戒問她。

「三四年想不開,五六年就想開了嘛。還是得結婚,爸媽還想抱外孫呢。」生活最終還是治癒了她,大姐說,她兒子已經4歲了。

清明節當天,我先來到了北川老縣城。老縣城早已是一片廢墟,傾斜的危房被鋼筋鐵板固定起來,拉起圍欄,立上解說牌,供遠道而來的人悼念。燒香台旁邊祭拜的人是從臨縣來的,一個2008年在老縣城當過志願者的男人告訴我,當時,他就站在「萬人坑」旁邊,看著一個個往裡面扔死人,根本來不及認領,全都堆在一起,消毒,燒了。十年來,他一直忘不了那個遍地屍體的場面,每年都會來這裡上香。

北川老縣城往西20公里的地方就是禹里鎮,老縣城荒涼,計程車和快車都沒有,我和兩個禹里鎮居民等了一個多小時,過了3趟班車,都是滿座。最後來了輛運貨的麵包車,在我們面前走走停停3回,終於還是決定載我們一程。司機是一個胳膊上有大片紋身的年輕人,下車的時候,他說:「不要錢了,我是汶川過來的。」

在我的認識里,「5.12」地震是天大的災難,是電視機里的死難數字和痛徹心扉。出發前我特意帶上了兩大包紙巾,我相信,十年不足以讓人與這場災難和解,我可以預見到劇烈的傷痛。

到達禹里鎮之前遇到的一切都印證了我的猜測,地震一定在活下來的人身上留下了印記。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準備的紙巾並沒有派上用場。

我本以為,哪怕已經過了十年,那些經歷過的痛苦還是不能輕易提起的往事。然而在禹里鎮,隨便走進一家店裡,他們都會很樂意地跟我談起地震的經歷,並且很少會問「你是幹什麼的?」

對於禹里鎮的人來說,十年前的大地震是「一場大災難」,但活下來之後,日子還是日子,還有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的過下去。就像守著廟、種著菜的趙妙士,她只是守廟、種菜,像恆星一樣平靜地運轉。

我以為救贖會在廣蓮寺,在佛像與佛經上。但原來最大的救贖是生活。

黃昏的時候,小鎮街邊支起牌桌,把附近的人聚攏過來。彈棉花的男人滿口黃牙,對著我撂下一句,「地震里我旁邊屋的人死了的嘛」,就匆匆看人打牌去了。開闊的廣場上沒有人跳舞,一簇一簇的人坐在廣場邊聊天。整個小鎮都安安靜靜的。

我想起剛到廣蓮寺的時候,趙妙士在騰挪的蕉藕藤彷彿已經枯死了。我問她,這還能活嗎?她說:「能活。還是要活,還是要活。」

(文中王月梅為化名)

-END-

撰文 汪婷婷

編輯 | 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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