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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在汶川目睹死亡和希望

新聞世紀網記者

沈菁洋

今年,是5.12汶川地震發生後的第十年,也是李國斌成為記者的第三十年。

新聞世紀網記者,聯繫到這位當年第一時間奔赴災區的記者,撕開那些記憶多少有些殘忍,但他接受了我們的採訪,接受了未來可能成為記者的學生們。

十年前,他是記錄者,記錄死亡的悲痛,生命的希望。

左一位李國斌

今天,世紀網是記錄者,記錄當年的記錄者,記錄他的回憶,也記錄那段歷史。

十年,歲月飄散,倒塌的教學樓上掛著的勵志標語,預製板下被壓著的孩子,失去親人跪哭的災民…

這些,是十年來,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記憶。

【前夜】「在那個驚恐的日子,我不該訓我兒子」

回想起2008年5月12日的夜晚——前往汶川震區前一夜,李國斌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侄子硬塞在自己手裡的那半包煙。

半包煙,外袋皺皺的。

那天夜裡,雅安的傾盆大雨一直沒有停歇。被雨水打濕了的這半包煙,是侄子在送別前,摸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才找出來的。

李國斌愛抽煙,家人是知道的。

5月12日10點,李國斌接到電話,立即和雅安預備役救災部隊一同前往災區救援,身份不僅是作為雅安日報社的記者,也是作為雅安陸軍預備役步兵團的宣傳幹事。

這是地震發生後,在全城通訊中斷的情況下,李國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接到電話時,李國斌正在雅安的西康碼頭避險。下午汶川發生的8級地震,直接波及到了約230公里外的雅安,同一時間,雅安震級6.8級。

大家都不敢回家,擁擠在碼頭上,避難的人們在空地上鋪著毯子睡覺,或直接睡在車上。雨中,不停地有人站起來,舉起手機向空中揮舞,希望能找到絲毫信號向遠方的家人聯繫。

李國斌也時時握著手機,盼望著和還未聯繫上的親戚通上電話,家是斷然不敢回的,李國斌和妻子正商量明天的去向。

這時,他接到了部隊的電話,緊急集合前往災區。

大雨傾城,妻子開著車送他去部隊和救災隊伍匯合。隨著車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部隊的點名聲、跑步聲、叫嚷聲混著雨聲傳到了李國斌的耳里。

看著車后座,12歲的孩子早已熟睡。李國斌想起自己在2個小時前,還在因孩子把剛花好幾百買的MP3弄丟了,和妻子輪番數落他。正值青春期,平時說什麼都會倔強頂嘴的孩子,卻一如反常,沉默聽完了父母數落。李國斌此刻有些後悔,在這個讓人驚恐的日子,給孩子的本應該是安慰和愛。

一下車,李國斌就立刻給妻子說,「回去吧」。

「那個時候,也不敢回頭。」說這話的李國斌,那時一轉頭就落了淚,一米八的大個,在雨中雙手緊了緊了自己的背包袋子,依然向隊伍走去,身後是妻子的車燈打著為他照明。

【第一天】「滿眼的死亡,還有……希望」

李國斌到達的第一個地震重災區是漢旺,位於四川綿竹市。一夜未眠的李國斌,在早上9點達到了漢旺。

公路兩旁,是倒塌的房屋,一眼望不到頭的廢墟。李國斌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房屋大都倒塌了,車就像行駛在一條無邊無際的廢墟通道。」只剩下半堵牆的房子旁邊,除了建築的殘骸,還有一條已經在地震中死去的狼狗,拉直身子,直挺挺躺在路邊。滂沱的大雨中,路上三三兩兩的災民在廢墟中找尋自己的親人。

空氣中瀰漫著壓抑,死亡,就像廢墟的灰塵被這場大雨硬生生變成沉重的泥土,墜在地上。

漢旺武都小學所有的教學樓全部倒塌,一百多名學生被埋在廢墟下。「而在一天前,他們還是活生生的孩子,還在朗朗讀書中生活。」李國斌沉吟道。地板上,廢墟之間到處都是書包,課本,還有孩子們脫落的鞋子。在已經不完整的牆壁上,可以依稀看到小學生的標語,上面寫著「在家做個好孩子」。

這些孩子的家人們,就在廢墟中等著,很多家長的頭上還包著紗布,一身的泥濘。他們帶著期望又絕望的眼神看著從廢墟里抬出來的一具遺體,生怕看到自己的孩子。

被地震震碎的房屋,露出已經被扭曲鋼筋,像極了一隻惡魔的手,這群已經哭了一夜的家長們,心理祈禱著惡魔的手放過自己孩子。

每挖出一具遺體,李國斌就把頭別到一邊,不忍看家長的眼神,眼中是無法抑制的淚水,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不斷有死亡學生和老師的遺體被戰士從廢墟中抱出來,每一具遺體會立即被破舊的床單包裹,抬上三輪車,拉走。家長們就抱著屍體,不肯鬆手,負在屍體上默默流淚。

在死亡不斷發生的過程中,李國斌也看到過生命的希望。

那是一名叫做陳怡的四年級女生,被壓在水泥石板下,已經壓了一夜。孩子被卡在幾塊厚重的預製板之間,左邊是即將坍塌的半邊殘牆。救援部隊只能從最外圍開始一點一點用手挪開石塊。

孩子的父親知道孩子還活著,在不影響救援的情況下,就趴在廢墟上,透過石縫的縫隙,一秒鐘也不停歇地呼喚女兒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的餘震來襲,倒塌的教學樓又掉下來幾塊瓦礫,碎玻璃也從脫落的窗戶上掉下,父親卻在搖搖晃晃的廢墟上趴著不肯離開,只顧用早已沙啞的嗓音,一個勁對著女兒喊,提醒女兒餘震時要主要落下來的灰塵:「幺兒,幺兒,把嘴閉緊點,不要讓渣渣掉到眼睛頭啊。」

救出女孩那一刻,人群中爆發出激動的喊聲,李國斌已經記不得是誰先鼓起了掌。「其實這麼多年,我是一個不愛落淚的人,也極少落淚,但是那天基本從救援就一直在哭,特別是救出女孩那一刻,根本止不住那個時候自己的眼淚,覺得那一刻,就是生命的新生。」

夜裡,結束一天的救援,李國斌回到帳篷,身邊所有可以落腳的地方都躺滿了疲憊不堪的救援戰士。沒有電腦寫稿,他就在昏暗的的光線中,用紙和筆,一筆一划記錄下了救援的情景。

夜裡的風吹得帳篷作響,李國斌身上只套著一件單薄的衣服和雨衣,凍得瑟瑟發抖,寫字也有些歪歪扭扭。

5月14日凌晨1點,李國斌找到市政府機要局,在所有通訊信號中斷的情況下,傳回了他的第一篇報道《為生命鼓掌》。

李國斌把寫好稿子,看做自己的使命。「這是我作為一個媒體人的使命感,做好了,我心裡才踏實。」

【現場】「100個救援人員,一瓶水,

每人一口,還剩半瓶」

5月14日清晨,由於地震時遭遇山體崩塌,綿竹市形成堰塞湖,水位不斷上漲,給災區造成了新的威脅。

李國斌帶著一名實習記者,是從事記者行業不久的年輕小伙,叫陸睿。

為了獲得第一手線索的陸睿,瞞著李國斌跟著救援部隊去了堰塞湖現場。餘震不斷,山體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李國斌在現場找不到這名實習記者後,坐立不安。災區通訊中斷,李國斌只能在基地等著前線發回的消息。陸睿從現場回來時,劈頭蓋面的就是李國斌的氣急敗壞的指責:「你一個年輕小伙,你家裡還有父母,你如果出事了,怎麼辦?你還沒結婚,沒孩子。」

十年後,談起這次指責,李國斌說:「當時擔心這孩子出事,但挺敬佩他的,有勇氣去有危險的地方。」在記者眼裡,有危險的前線,也意味著最有價值的信息。

5日31日,成都軍區171直升機前往災區救援過程中,在汶川縣映秀鎮山區失事,五名機組成員和機上十三名受災群眾下落不明。

李國斌跟隨救援部隊同在前線,親歷了尋找飛機的救援行動。

這是一場為期7天的地毯式救援工作,在這七天中,李國斌作為「文弱書生」和一群戰士們一起爬過高達三十多米的懸崖,懸崖旁邊是千米高的懸崖,腳下是滑坡後鬆軟的泥土,而面前是接近九十度的峭壁。

回憶起這場救援任務,李國斌最感動那群他與之同行的救援人員。

李國斌講述到,在救援過程中,供給不足,搜救隊伍在中途也斷了水,但是只有一個隊員有最後一瓶水,當時的負責人拿著這瓶水,對救援戰士說,每人喝一口。「救援戰士每人就拽著礦泉水瓶蓋,接上一點水,潤了潤喉嚨。在一百多人手裡轉了一圈後,那瓶水回到了第一個人手裡,但是水還剩了半瓶。

「後來是遇上下雨,這些救援隊伍就用彩條布做成雨蓬,收集雨水。裝在瓶子喝。」

後來找到失事飛機殘骸的時候,機上所有人員遇難。救援隊伍所有人對著遺體敬了軍禮。他們說「送英雄回家。」但在李國斌心裡,這群人也是英雄。

在災區待了三個月回來後,李國斌還常常想到在災區時的景象。有生命流逝的殘忍,有救援部隊的爭分奪秒的力量,也有災區人民感恩。

「在路上,看見過殘垣斷壁上貼著白紙,走近看,就是災民自己在上面寫的字——謝謝救援,謝謝解放軍。」

在災區參與救援的三個月,給李國斌的生活帶來兩個改變。

第一個是李國斌開始覺得速食麵是美食。在去往災區以前,李國斌從來不吃速食麵,覺得不好吃。但是在災區,一碗速食麵,一根火腿腸。往往就是李國斌的一頓飯,而且還算得上是豐盛的一頓飯。因為在5月12日地震發生後的半個月里,因為交通堵塞,物資無法及時運達,有時候,只能分配到一杯礦泉水。

「連續吃了18天速食麵,我在以前從來不吃速食麵,但是在災區的時候,覺得速食麵特別好吃。而且是到了第五天才有熱水,才把速食麵泡熱。」李國斌笑了,「但還是覺得好吃。」

第二個就是李國斌從災區回來以後戒煙了,在災區三個月,基本直接睡在地上,寒氣襲身,讓李國斌原本有的支氣管炎更加嚴重,回來以後,根本止不住咳嗽,醫生嚴肅警告了他病情的嚴重,十年間,李國斌再也沒有碰過煙。

現在還在當記者的李國斌,已經踏入記者行業三十年了,他現在仍舊感到當時在他身上所充斥的媒體使命感,「就像在地震中,記者就是一支很重要的力量,沒有記者,就無法讓外界對災區有所了解,無法及時救援。記者是親歷者,也救援者,也是記錄者。」

作為記錄者,李國斌認為每一次記錄都是一次創新,「你每一篇稿件,每一個策劃都不應該是一樣的,富有挑戰性。」

十年間,只有在2013年時,李國斌因為工作原因回到北川看了看,但沒能自己當時救援的地方。

「十周年我想回去看看,看看當時自己救援的地方。」李國斌談起了工作的忙碌,讓他無暇能專門重走那麼幾個地方,但他堅定地說:「無論多少年吧,我肯定要再回去看看,肯定要把我當初去的災區都走一遍。」

十年前,那場牽動舉國上下的災難,有人親歷,有人參與;

十年過去,有些人回顧,有些人一直銘記。

從2008年到2018年,十年間,李國斌不間斷地在記錄地震當時的情景,他說,他記錄了很多人很多事,在當時,很多記者也和災民成為了朋友。他頓了頓,補充道:「記錄不是為了發表,這是我對當時歷史的回答。」

記者手記

我是四川人,經歷過兩次大地震——汶川八級地震,雅安七級地震。

除去親歷的經歷,印象深刻還有參觀北川地震遺址的時候——

地震遺址,一走進去就是一大片黑色廢墟,空曠,寂靜。

地震時,北川中學全體被山體滑坡掩蓋。

已經是廢墟的操場上,掛著嶄新的橫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和一段電話:「女兒,媽媽搬家了,新地址在這裡寫著,媽媽現在電話是……,如果你回家了,一定要聯繫媽媽,媽媽在這裡等你。」

橫幅上有女孩子的名字,和她的照片,明媚,青春。那位母親一定挑選了女兒最美的照片。

嶄新橫幅下,風吹過,露出下面陳舊的橫幅,一張,兩張,三張…一樣的內容。

那位母親,每年都來已經成為遺址的學校,在女兒曾經讀書的教學樓,掛新的橫幅,害怕女兒回來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時的我站在北川中學的下樓石階,看著橫幅,偷偷抹淚。

十年了,一年又一年過去。

生命的秩序有條不紊向前推進,當時被捲入悲痛漩渦的人,也慢慢迎來了新的生活。

可是這段歷史,應該永遠被記得——記得死亡的恐懼,也記得生命的希望,記得舉國上下的關心,還有記得,作為一位媒體人,能在銘記中發揮的力量。

指導老師 | 焦俊波

責任編輯 | 程 穩

美術編輯 | 蘇 莉

圖片來源 | 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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