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酒神之僚,日神之兄

酒神之僚,日神之兄

《酒神之僚,日神之兄》

——淺談海上《天官唱星》

相思

葉凡

00:00/03:53

文 | 殷曉媛

與《天官唱星》的碰撞,註定是一場由璇璣玉衡催發巨象的瞬間視覺離析。一種陡然的形容從這全景長卷泛舟觀覽者的內心無聲炸裂——無需搜腸刮肚尋找其語義學鏡像,古老圖騰原型早已在這部怒濤蔽月、崖岸摧決之勢一路南下的史詩內部多重曝光,令人恍然:落入奮筆暢寫《天官唱星》的海上和「安坐在阿爾卑斯山的一隅,潛心思索和猜謎」(irgendwo in einem Winkel der Alpen sehr vergrübelt und verr?thselt,周國平譯本,以下同)、構思著《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die)的尼采腦中的,正是同一種元素配方。

「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文子·自然》),覺知與宇宙形成交感映射,宇宙成為覺知的延伸(正如avatar或Jaeger作為感官的延伸),而覺知則是宇宙的墨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宇宙溯源、創世神話作為史詩主題,其永恆動機在於對「那在現象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生」(das ewige Leben jenseit aller Erscheinung und trotz aller Vernichtung zum Ausdruck bringt),人類通過「萬能的意志」(Willen in seiner Allmacht)賦能於符號機鑰,從而觸動以人為支點的發散式連桿機構(Linkage Mechanism),帶動古典語義系統中以「氣」與「象」取義的表象系統流轉。這部《天官唱星》,自「天體渾宗」為肇始,「日晷影」「日變色」「日無光」「日中烏見」「日中雜雲氣」「日薄蝕」;「月變色」「 月無光」「 月生角芒刺」;「五星/詩含神霧」「五星盈縮失行」「歲星(木)/青龍/相王休囚死」「太白(金)/啟明星/金星凌日奇觀」「 辰星(水)/四時/冬去春來時的世間」「星使或者客星(瑞景)」「妖星們」「彗星/彗孛犯紫宮/三光五逆之說」的多聲部在「三足烏」的穹頂下、在綾羅絹宣的經緯中輪唱式鋪開,徽祚、氣數、精魂、夢兆……日月星垣高擎如羅繖,其下雲水相接、江河駘蕩,萬物姻媾,自下而上是「泛黃的占星圖」,自上而下則是以人為黃金分割點的向心式構圖。一類類象是狂喜或憤世的、「洶湧」的、享樂的、慾念滿溢的、充滿「流變」的氣質,彷彿彗星「傾巢出動」;另一類則是「光芒熔煬」的、超離的、「智性」的、自凈其意式的,是「屬於靈魂的視聽」。這兩種類象以層流(laminar flow)結構在古今四季晝夜間發生位移,相互滲染、而又維持其邊界的平滑。尼採在「酒神-日神二元論」( Duplicit?t des Apollinischen und des Dionysischen)中,將其精神模型歸於「夢與醉的藝術境界」(die getrennten Kunstwelten des Traumes und des Rausches)。「醉」的放浪形骸、癲狂迷亂,「夢」的煊赫流金、光風霽月,便成為了決定任何一座綜合藝術建築的雙變數。

在《天官唱星》這部跨文體史詩中,「夢」被置於上古語境,星象嬗變宛如古羅馬默劇(Roman Pantomime),牽一髮而動全身,以不思議之光芒提線曳動社稷興衰、人心向背、宗族榮辱、草木生滅,鳴禽走獸無不陷入其先知式的預設,邏輯的亟需被夢境宏闊的瓦格納場遮蔽,而顯現出「天漢流瀉大地」的軒邈。「夢」海上筆下,彷彿人體信息場的球幕投影——「夢境是磁場的美學範疇」;它們是因遺棄而漂流、體質陰性而不具破壞力的未盡事宜——「亡靈的軀屋已入土多年 墓土也喝過我敬酒的酒水 但他們還是要跟蹤和追尋我」;它與「我」的關係是交互的,彷彿鑲嵌於法老之心的聖甲蟲——「北方的夢確實是耳目一新的——亡靈遠去 在遙遠的山外。而我在一個山谷的磁場被陌生物質穿越」「它們還會重新組合後進入我的每一根神經 潛伏 孵化 營造出它們通往演繹渠道」「祭祀/就是以酒獻神以酒當歌/神聖地唱下去 唱出星光燦爛 醉態在閃爍中夢遊……」與「日神」意義上的壯麗之「夢」比較而言,海上的夢覆上了一層作為偽裝的濃郁包漿,酷似歌舞伎舞台上的黑衣人,不可見,為牽引人偶而立於幽暗。對於以歷史紀年為邊界的更深廣的夢境,它們是洞察者的引子,是月球陰影中的風暴海。

與之相對,作為「醉」之具象的薩提爾歌隊,以「天狼」之躁烈、「妖星」之忤逆、「裸姿」之曠放、「巫覡」之抗衡於事、「彗孛」之能量瞬爆呈現於這部長詩向邈遠深處延伸的氣脈,它們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分身或破碎的亞能量體,它們帶有疏狂、妖冶、悍辣的稟質,醉而千古須臾內、天地一心間,以「我」之刀與囊,納盡時空之稼穡。誠如詩中所寫:「狩獵和追逐有共通的走向」,其共通在於速度與能量的崇尚,與「夢」HDR處理效果相對,「醉」呈現疏糲的原生之風,正如十項全能(Decathlon)之比人機大戰,它的擴張與爆破性在於秩序(形式)、空間(射程)與深度(釋放層次)三個維度。作為《尼采反對瓦格納——一個心理學家的筆記》(Nietzsche contra Wagner: Aktenstücke eines Psychologen)中所謂「生命力過剩」的受難者,海上的岩畫與長詩,在「狩獵」主題幕景中引入量子漫步式的隨機/疊加性,從而產生了從二向向多極的嬗變。原本宛如涇渭的「醉」與「夢」已渾然不可剝離,正如「靈與肉 魂與魄 神與器」一般膠著與互洽。

與「夢」相對的是「日神」。在完整的、五行流通的史詩體系中,作為日神藝術的造型藝術與作為酒神藝術的音樂(plastischen Kunst als der apollinischen und der Musik als der dionysischen Kunst)總是此明彼暗呈紡錘狀,或一起一落成鹿威狀(ししおどし,日式庭院及農田用以驅散鳥獸的水平衡裝置)。《天官唱星》以日神為明文(從標題鋪陳可得出此結論)、酒神為密文(矩陣/分形間所穿插的典型酒神場景)、天象之說為公鑰,是自集約逐漸解碼至鬆散、最終形成酣暢奔流之勢的一部作品。星圖一寸,興亡千年。從個人正史/外傳( 「婚床」上的「伴侶」、「地鐵」中的「蘋果」 ),到史前-歷代本紀/野史,有時見「德喜之兆」,有時則「甲兵鏗鏘」。兩者「或戾若仇讎,或密若婚媾」(唐·韓愈《南山》),物象恣肆之間,自是一番壯闊。

「酒神」帶來統計學上更大的隨機性,也正是本詩原力所在。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以「更早的希臘人求悲觀主義的意志,求悲劇神話的意志,求生存基礎之上一切可怕、邪惡、謎樣、破壞、不祥事物的觀念的意志」(das Verlangen nach dem H?sslichen, der gute strenge Wille des?lteren Hellenen zum Pessimismus, zum tragischen Mythus, zum Bilde alles Furchtbaren, B?sen, R?thselhaften, Vernichtenden, Verh?ngnissvollen auf dem Grunde des Daseins)作為「 dionysische Wahnsinn」(酒神瘋狂)的腳註。對於「謎樣事物」的探索欲,尼采《查拉特拉圖斯如是說》中曾有「Ein R?thsel ist er mir noch, dieser Traum」(此處將「謎」與《悲劇的誕生》中「夢」做了邏輯上的hyperlink);Anatole France則說「好奇比愉悅體驗更能激發慾望」(La curiosité excite le désir plus encore que le souvenir du plaisir)——「謎」之吸引在於其光明面,即強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之延展、「價值的變革」,其危險面,即死亡的巔峰體驗。《天官唱星》中,將「謎」符號推向了可能的極致。由於占星術被巫師術士賦予了國祚、皇座有關的計量學涵義,使得《靈憲》《春秋》《史記·天官書》《黃帝占》《淮南子》《荊州占》《天文志》儼然成為解謎盛典之禮器,而徘徊在氣數已定與趨吉避凶兩可之間的君臣萬眾,則在這一徵象催發下,亦步亦趨,或懍然無措,或怫然逾矩。後者所化生出來的便是「酒神瘋狂」了:《天官唱星》中始終貫穿、時而面光(回溯至公元前的崢嶸創世期 狩獵開始了),時而頂光(「在中秋之夜,我的面孔會塗上仙氣,月光照著我曾經的鬼臉,白皙的臉」),時而追光(「她們已走遠(準確地說已飄逝)」),躁動生變的舞台之上,放縱/狂歡、本能、汪洋恣肆的爆發以視覺之凜冽、聽覺之悚然、觸覺之腐朽、幾欲傾頹,製造著無限的摺疊與生髮,從而成為各卷間動性機樞,將酒神狂流之勢能引入水電站,而煥發為諸多光芒旁支。

如詩開篇所言,宇宙陰陽「兩大基本勢能」亘古流轉,綿綿不息——謀篇布局中這一氣脈貫穿,從最初的災象開始,「貪婪的殉禮」、元神不再的黑色「晷影」、「氣色變異」、「雙目失明」的「我」……見動爻而知其變,見異象而知其亂,大破大立的擾攘之間,「酒神」登場:「我和詩寫的來源肯定有酒的暈旋 與眾不同的是 千萬個暈旋者最終迷失了。而我卻在暈旋中嘗到了天上滴落的酒 從此神秘的秉賦種下了一個形而我」——「醉」之格局賦予酒神信仰者隱秘的使命;「唯有酒/才能滋潤生命。血脈蠕行也是酒的力源」酒神具有的淵源悠久的普在性在此處體現;「酒。暈旋著的水 產生幻象的金 長出氣態植物的土 遇血就燃燒的火 九死一生的木」,酒又成了五行元素經絡的通關文牒,是活性,是生化制克之場、沐浴冠帶臨官帝旺運轉之理;「酒的仙游乘坐時光之舟……一旦聞到它的原香 生命就會被天道接應 天賦的思維就啟動了。」酒作為媒介,將人類思維接入天網,從而將萬象萬物賦值為人類「強力意志」的終端;「望著一條大河年復一年地變醇 最後成為民族繁衍的酒水」酒神是個人的,也是群體的,是各為其政的,也是同構同氣的。炎黃式酒神得天地靈氣、五行精華,從其更為陰鬱、剛愎、暴虐的前身,經海上的筆墨點睛出某種內髓的華貴、廣博與雄渾,彷彿詩人以哲學姿態乘坐狂歡之寶船,從人類智慧之端開始巡遊。這正是「酒神」與「日神」遙遙相望的開始。

「酒神」如尼采所言,猶如「天性中最兇猛的野獸徑直脫開韁繩」(die wildesten Bestien der Natur wurden hier entfesselt)。在鴻蒙初開的語境中,酒神符號半吉半凶,其彰顯無遺的破壞性伴隨充溢的豪情/激情湧現:「日薄蝕」「月變色」「水患」 「兵爭或相廝」「喪夭之象」「饑荒和殍疫」「災年之畔、禮崩樂壞」,「囂聲和訇響」 接踵而至:與其說酒神所至,民愁歲凶,不如說酒神帶有的揮霍性質使歲月長河暗處伏藏的物質呈現激發態。在每一卷的敦促與遞進中,原始的性能量空前蔓延:「狂歡的骷髏在慶典中。它們都屬於我們體內的細胞和液體中的顆粒。」「豎起了石根」「灌溉中能發出滋滋吸取水分聲響的土地」……可將這種能量釋放視作大地母體之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傳入中樞神經的衝動,或恰好相反。這種「如星如石般的野氣」的策動,跟隨作者游古歷今,心鶩八極,如猛獸更如崑崙之水,可順而不可逆。

「酒神瘋狂」在個體為性能量、放縱與顛覆式的創造,在群體則為以屠戮與戰爭為代表的「暴行」(Grausamkeit):正如萊特曼教授所言「縱火與強姦本質是相同的,都屬於宣張自己的力量」,暴力與性衝動,歸根結底也是同一種心理喚起,「酒神瘋狂」分櫱繁衍,由一己之狂,散播為兵馬之虐:「有一種幡幟叫『旝』、『旞』。有許多彩色的鳥羽綴織在一起 當迎風展招時 表現出最原始的浪漫激情。這也是梟雄的旗號。」無疑,「梟雄」是「酒神」貼切的面孔之一(「我相」),嗔心至重,多欲求野望,橫行於天下;「大纛掣隊出發 一路枉矢照耀」,戰亂之狂歡是狂歡之極端者,也是通往狂歡其它變格的途經:如Kissinger所言「Power is the ultimate aphrodisiac」(權力是最好的春藥),撕開權力血路的戰爭,成為了「酒神狂歡」這一終極爆發的倀者,決雌雄,定王寇,為凱旋者留出除形骸之外更可放浪的資源——一切外物。

值得一提的是,上文「蚩尤旗」一段並非僅背負酒神惡名的一面,當酒神求仁得仁、成全了其隱在的毀滅性而宣告破碎,「日神」便從這廢墟中以幻體之形升起:「贏了幾千年的名聲 而只是一場軒轅塵埃」, 焚毀模式作為升華的必然,使其聖徒般的日神化身得以圓滿,「酒神」與「日神」就此辯證一體,彼此填補存續與演變的真空。

當端嚴肅穆、睿智持重、作為「得體」之「體」的「日神」在卷帙中浮現,隨之而來的瑞兆便滲入淋漓的饕餮之象中,一掃陰霾,以教義式的潔凈與「外觀和靜觀的充分快感」(die volle Lust am Schein und am Schauen)取代與接管酒神留下的狼藉世界,一棵「掛滿光明果實的巨樹」佇立中土,「日光浩大而光芒熔煬 不朽之金」何其煌煌!「我的日光樹,它已聳入雲霄。灼炫的日光已把大地的視線熔為一派金湯,日光的高度已經讓土地和人類的仰望成為奢望,凝視使我們雙目失明——瞳孔被強烈刺灼後成為一個空洞。」區別於酒神,日神與人類溝通的方式是瞻仰式的、是熔煉與澆鑄,是完整而堅不可摧之「一」——《悲劇的誕生》提到:「日神通過頌揚現象的永恆來克服個體的苦難」( hier überwindet Apollo das Leiden des Individuums durch die leuchtende Verherrlichung der Ewigkeit der Erscheinung )而海上在酒神與日神間的最終取捨更是本長詩的「風暴眼」,在一場曠日持久的互搏之後,在原始野性與科技先機的remix中,海上道出「舞媾的野趣屬於人類低級娛樂」「仰望星空是一種聖者風範」的箴言。

「他們(希臘人)似乎是用巍然屹立的日神形象長久完備地衛護了一個時代,日神舉起美杜莎的頭,便似乎能夠抵抗任何比怪誕洶湧的酒神衝動更危險的力量。」(waren sie, scheint es, eine Zeitlang v?llig gesichert und geschützt durch die hier in seinem ganzen Stolz sich aufrichtende Gestalt des Apollo, der das Medusenhaupt keiner gef?hrlicheren Macht entgegenhalten konnte als dieser fratzenhaft ungeschlachten dionysischen.)日神以美之名庇護其追隨者,以其巴洛克式的昭灼偉力,為萬物披光著金。在日神復甦時刻的莊重帷幕下,「城隍菩薩」(可視作中國式日神符號的一個分支,及其性質中的「普度」傾向)若隱若現,「舊巷」因而呈現出「電影化」的「孤獨而壯美」。造型藝術之巷九曲迴腸,通往的必然是人心深處的儀式感認同,這種認同是蒙塵的日神衝動的復歸,而這種視覺呈現則是人類個體思維的外應。

在《十六、星使或者客星》中,詩人寫道:

時間元是高密度的黑洞

千萬億年的無盡揮耗

星石密布的太空 吸附或排斥

傳到大地人間只剩下二十八宿

繁雜的元素色彩都統一成月色

訇響變成寂寞

撞擊也被人間浪漫化了

流星紛飛的天陲

卻成為人類愛情的嬉耍背景

仰望 即逝的時間形成河流

人類沉浸於河水的喧囂中諦聽

這水中除去化學方程式里的元素和含量

應該還有屬於靈魂的視聽

這些在「無盡揮耗」中頓著下來的,彼此「吸附或排斥」的「星石」,便是日神之貝珠、酒神之舍利。當風霜之焰灼去形體,只有「靈魂的視聽」,經由文明的變遷與波折,在酒神與日神的跡線上,斜向攀升,落入無盡。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阿里爸爸 的精彩文章:

心之所動,一念生花……
羅小亞 《亂世浮生》

TAG:阿里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