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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合隼雄:民間傳說與日本人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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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含蓄、幽默的日本民間故事及傳說,極具想像力和神秘色彩,同時蘊含著深刻的象徵內含。《民間傳說與日本人的心靈》是河合隼雄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獨創方式解讀「浦島太郎」「鶴妻」「燒炭富翁」等許多精彩的日本民間傳說,與世界各國的故事進行橫向比較,分析人類普遍的潛意識深層心理。另一方面,他以各章的故事演變,串連出縱向連結:在第一章「黃鶯之家」中懷抱著怨恨而離去的女性,化身為第二章「不吃飯的女人」捲土重來,在「異類女性」與「有耐力的女性」故事中展現犧牲忍耐的精神,最終在第九章「有自我意識的女性」中,開拓出完整的女性意識及全新的視野。日本社會的表層結構看起來是父權取向的威權社會,然而就其深層結構觀之,則是相當女性化的柔性社會。

《開花的樹木四季》 狩野光信 溫祚寺藏

文 | [日]河合隼雄

民間故事中有一種專門描寫異類妻子的故事類型。這類故事描寫本來不是人類的東西,化身為人類女性的樣子與人類男性結婚。日本民間故事中描寫結婚的特別少,因此這一類故事就顯得很特別。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一類故事大多是以離婚作為結尾的。可以說與多以結婚作為喜劇結尾的西方故事大相徑庭。

在異類妻子的故事中,出現的有蛇、魚、鳥或者是狐狸、貓等各類動物。可以說世界上只有日本與其鄰近的民族才有這種異類妻子式的故事。因此它對於研究日本人的心理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素材,尤其從婚姻能否成立的角度分析,很有學術價值。現在從眾多異類妻子的故事中選擇《鶴妻》進行分析。之所以選擇這個故事,其原因之一是木下順二將這個故事改編成了戲劇《夕鶴》,所以許多人都對這個故事非常了解。《鶴妻》類型的故事相當多,在日本全國各地幾乎都有分布。現在就從這個故事入手進行探討吧。

《鶴妻》的主人公名叫嘉六,他與前面提到的浦島一樣,也是母子倆住在一起,而這一點恰恰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嘉六的母親已經70歲,所以他也應該有相當的歲數了,不過他仍然是單身。故事敘述他去街市買棉被。這是否表示家裡需要一些「溫暖」呢?但是因為嘉六把買棉被的錢拿去救一隻鶴,所以什麼也沒有買,兩手空空地回到家。他認為「即使今天晚上很冷,他也必須那樣做」。而他的母親也沒有因為他那樣做而責備他,只是對他說:「你這麼做沒有關係。」這一段描述雖然很簡單,卻生動地顯示出母子倆的生活雖然很貧窮,但是心腸都特別的好。

雖然類似的故事有各種不同的情節描寫,但是它們大多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主人公雖然貧窮,但是為了救鶴而犧牲了許多個人利益。這種窮人救助鶴,後來鶴為報恩而幫助主人致富的故事情節描寫,應該包含了佛教做好事有好報的思想。在類似的故事中,只有少數幾個故事雖然寫了報恩,卻沒有提到結婚。所以這個故事一開始雖然與浦島的故事十分相似,但是因為後面提到了結婚,所以結婚就成為這類故事的一個特點。

鶴化身成女性的樣子來找嘉六。在這個故事中,鶴好像很自然地變成女性,而不像西方故事的主角,因為魔法等外在的力量變身。這種描寫方法也是《鶴妻》的一個特點。現在探討一下這隻化身成女性的鶴。在日本,鶴因為其優雅的飛翔姿態被人們推崇為靈鳥。傳說鶴把稻種銜來交給人類,才開始有了稻穀播種的歷史。中國人視鶴為吉祥鳥。「鶴千年,龜萬年」的思想從中國傳到了日本。不過這個故事中的鶴並不代表這個意思。故事只是利用鶴的優雅姿態塑造了一個美麗溫柔的女性形象。描寫鶴夫婦情深的《鶴之宮》故事裡的鶴形象,應該也與鶴妻犧牲自我的形象有相同之處。

《四季花鳥》狩野元信 白鶴美術館藏

嘉六的妻子是一個獲救的鶴所化身的女性。此故事也是描寫這樁婚事由女性首先提出。但是男性的應對方式卻與前文所提及的龜姬的求婚方式有所不同。浦島是被動接受女性的求婚,而嘉六卻很清楚自己的生活狀況,認為不能娶這樣的美女,因此就簡單地拒絕了。這裡所表現的是男性對現實的清醒認識,正好為故事結局與浦島不同做好了鋪墊。

結婚後沒有多久,妻子就鑽進櫃櫥三天三夜,並且吩咐丈夫千萬不要打開櫃櫥的門。這時男子遵守禁令,而女子則在裡面紡織。《黃鶯之家》中那位帶著對男性的不信任隱身而去的女性,因為想與人類交流,寧願接受「不吃飯」的條件,再次來到人間。本以為這一次能夠成功,但是因為被男子偷看而震怒,顯露出黑暗的一面,最後被人類的智慧所趕走。她對男子的怒氣和怨恨通過竹姬得以消解。之後她又想來到這個世界,這次化身為鶴的她,終於找到了一位可以信任的男子,他既溫柔又值得信賴。因此她就像故事所描述的「靠犧牲自己」來幫助丈夫。丈夫雖然很心疼她,但始終沒有破壞過她的禁令。她終於織好了所需要的布,希望自己的命運也像織好的布一樣,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當時的她一定很高興,因為她終於有了一段快樂的婚姻。

然而她一不小心便掉進了陷阱,因為男子產生了「慾望」。本來織好的那匹布只要能掙到兩千兩銀子,他們日後的生活就會有保障。可是當買布的殿下問:「能不能再織一匹布?」一開始他的回答很讓人感動:「我沒有問過內人,沒有辦法回答您。」而殿下又說:「不要問了,只要你答應不就可以了嗎,我給你錢。」於是男子便答應下來。當妻子聽到丈夫讓自己再織一匹布時,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悲傷,只是繼續犧牲自己。在新潟縣兩津市所採集的類似故事中,清楚地描寫男子「因為產生慾望而要求妻子再織一匹布」。

男子在貧窮的時候忍受寒冷而救鶴,那時的他是為了鶴而犧牲自己。然而結了婚,有了錢之後,他的態度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多半會因為有錢而使慾望加深。慾望深的人,不安的情緒也會加重。強烈不安的人是無法遵守約定,安穩地在那裡等待的,丈夫因而破壞了約定。下面將要講的話似乎是陳詞濫調,這個丈夫在結婚之前,即窮小子時期會因為女性而奉獻自己的一切。一旦結了婚或有了錢以後,就把妻子的奉獻看作是理所當然的。這恰恰是日本男性的一大特點。筆者因此認為,通過剖析民間故事,很容易發現日本男性在日本式心理結構中,是如何產生負面行為的。

令人感嘆的是,此男子重蹈《黃鶯之家》的覆轍——破壞禁令。而女子並沒有生氣,更沒有責備男子破壞禁令,她只是留下一句話便離去:「既然你已經看見了我的原貌,對我產生了成見,我只能選擇離去。」女子此舉是因為自己的原形被男子發現,強烈的羞恥感促使她毅然離去。在許多類似的故事中,都提到女子因為自己的原形是鶴,所以當這個事實被發現以後,她們都選擇了離去。鶴妻與龜姬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是一致的。總而言之,對於這類女性來說,當自己的原形、本性或者真實的裸體被男子發現以後,她們就不能再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了。為了讓他們夫婦能夠永遠在一起,故事讓女性完美地「隱藏本性」。在鶴妻以及與之類似的故事中可以發現,故事開頭就已經為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是鶴埋下了伏筆。男子因為觸犯禁令,首次發現妻子的本來面目,因此大為震驚。他認為這件事導致夫妻非分離不可。這個看起來那麼愛自己妻子的丈夫,卻沒能設法阻止妻子的離去。

《 The Crane Wife》 Gennady Spirin 繪

現在將此類故事與西方民間故事女性化身為動物的題材進行比較。在此就舉格林童話中的《烏鴉》為例。此處免去具體的介紹,只大略提一下故事梗概。這個故事描述公主因遭到母親的詛咒而變成烏鴉。烏鴉住在森林裡,有一天,一名男子來到森林,她把自己如何變成烏鴉的事情告訴了男子,請求他搭救自己。開始男子因為不聽烏鴉(公主)的忠告而失敗,後來烏鴉幫助他成功,男子因此對她表示真誠的愛意,烏鴉得以變回公主。故事最後以兩人結婚作為結尾。如果將《烏鴉》的故事情節與日本的《鶴妻》進行比較,就會發現這兩個故事的情節竟是完全相反。《鶴妻》首先描寫男子幫助了鶴,而《烏鴉》則先為公主受到母親的詛咒變成烏鴉埋下了伏筆,接著男女相遇使故事情節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不同。如同表7所顯示的那樣,如果把焦點放在女子原貌是什麼的問題上,日本故事中的女子原本是鶴,而西方故事中的烏鴉原本是公主。前者是以「隱藏原形」為前提,與男子結婚的;後者則因烏鴉說出「自己的身世」,而得到男子的幫助。至於掀起故事高潮的情節,一個是女子幹活養家,另一個是由男人救公主。在故事結尾部分,日本的故事以悲劇結局,女子(鶴)因為露出原形,不得不與丈夫離婚而離去。西方故事則以喜劇收尾,男女主人公最終結婚。如此詳細的比較之後,便會驚訝地發現兩個故事簡直就是一個模式,兩個完全相反的結局。現出原形與結婚的前後關係正好相反。這的確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在西方故事中是由動物變回人類(原本就是男人或者女人),並且以人類結婚作為結尾;而日本的故事卻相反,最後是人類變成動物,故事的結尾瀰漫著一種幸福的感覺。可以說這是受到中國「鶴千年,龜萬年」的影響。同時也可以認為人類回歸自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這樣的解釋也可能不太清楚。關於《鶴妻》的結尾也可以算作類似結論。當鶴妻逃走之後,嘉六因為想念她而走遍了日本全國,最後靠著一位老人的指點,找到了鶴之國。雖然嘉六好不容易才找到妻子,但他並沒有住在那裡,也沒有把妻子帶回來。最後「嘉六接受了一番款待之後,還是坐著老人的船回家了」。這是一個讓西方人十分費解的結尾。相信西方民間故事的研究家會產生這樣的感覺,「為何日本的民間故事就這麼結束了」?讓他們感覺故事好像還沒有結束。然而對於日本人來說,這是一個十分完滿的結尾。雖然人與鶴曾經有過密切的關係,但人畢竟是人,鶴也需要回到鶴的世界。這是一個「各有天地」而共存的世界,這裡完全沒有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

小澤俊夫的異類婚姻圖

如果我們把異類婚姻中的異類也視為相對於人類的「自然」,認為它們是一種自然存在又會怎樣呢?人雖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是也具有反自然的一面。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小澤俊夫圖中的A』群幾乎沒有涉及人與動物的差異性,可以說是將人類視為自然的一部分,屬於與自然合為一體生存的文化觀。相對而言,B群認為人類不可能與動物結婚,所以屬於將人類與自然分離的文化觀。位於中間地帶的C群,也就是日本,屬於很微妙的一群,最初的時候將人類與自然視為一體,但是在某一個時點,則將人類與動物分開,認為人類與自然不同,而且還想去了解自然。但是所謂的自然卻不願意人類去了解它,因此人類與自然處於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狀態,在調和之中共生共存。在這一點上,B群中的人類將自己與自然之間的關係完全切斷,但是通過自身中存在的「自然」(人類化身為動物),與自然恢復關係。這裡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與自然恢復關係,或者說如何再次實現人與自然的統合。動物化身為人類,並且與人類結婚就是這一問題的最好體現。

《康樂圖屏風》 狩野長信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倘若從人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裡所描述的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就相當於意識與下意識的關係。倘若藉由民間故事的結構去認識人類心理結構,那麼可以將《鶴妻》和格林童話的《烏鴉》做一個比較。如同諾伊曼所指出的那樣,《烏鴉》中的男性英雄形象代表著西方的自我確立過程。描寫公主因為母親的咒語變成烏鴉,明確表示了母女的分離過程。男性英雄為了拯救被詛咒的女性,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人類與自然分離,兒子(女兒)與母親分離,意識與下意識分離,都表示著相同的意義。這是一件偉大的事情,也是一件被詛咒的事情。解除咒語代表著確立了的真正獨立的自我」。

前面已經強調過多次,這就是西方的心理發展模式,那麼日本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如果希望通過日本的民間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來了解、觀察日本人,那麼《鶴妻》就是最好的素材。《鶴妻》中的女性沒有切斷與自然的關係。她不僅保有與自然的關係(將其保密),而且試圖在人類世界中確立自己的地位。所以日本人確立自我不需要像西方人那樣,必須切斷與下意識之間的關係。鶴妻自己提出求婚,靠自己工作建立家庭地位。

但是「自我」的弱點在於「知道」這種行為的出現。鶴妻「知道」自我之中有一部分屬於自然。一旦「知道」部分被強調得過於強烈的時候,就必定與自然切斷關係。此時用故事中出現的男性形象來代表這種切斷關係的過程,而女性對此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靜靜地離去。與其說這是回歸自然,倒不如說是出於無奈。如果將附錄中《鶴妻》的結尾視為日本式的喜劇結尾的話,那麼可以做出以下解釋:西方故事是在人類與自然切斷關係之後,再次與已經部分改變性質的自然統合(和已經與母親分離的女兒結婚),恢復原來的完整性。在日本的故事中,「自然」並不屬於單純的人與自然一體的概念,而是將人與自然視為不同的物體。無論是西方還是日本,都描寫了自我在確立的過程中,經歷「知道」所帶來的痛苦。西方用「罪惡」去解釋,而日本則用「憐憫」感情來表達,這兩種態度構成了兩種文化的基礎。

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女性」最終還必須回到「自然」中去,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但是如果從喜劇的角度看的話,我們會期待女性的再度重來。為了找出日本民間故事中擁有這種形象的女性,必須詳細地了解女性回去的那個世界的結構,以及女性再度重來的耐力。

《民間傳說與日本人的心靈》


[日]河合隼雄 著 范作申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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