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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87版《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弱柳扶風

有一個經典問題:如果把你流放到一個荒島上,只允許帶一本書,你選擇哪本?我的選擇這輩子都不會變:《紅樓夢》。我相信很多人都一樣。魯迅先生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說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部《紅樓夢》,這沒錯,可是一個讀者眼中也可以有一千部《紅樓夢》。它不僅是愛情小說、政治小說,還是懸疑小說、神話小說,甚至帶有一絲科幻色彩,真是小說愛好者的寶庫。

白先勇先生這本書,是根據他在台灣上通識課的講課記錄整理出來的。他們的《紅樓夢》通識課,一回一回地講,算是很細緻了。所以這本書有兩個要義:一是介紹《紅樓夢》的分章劇情,梳理主要人物情節,穿插著白先生自己的見解;二是堅持後四十回並非續寫,而是曹雪芹自己寫的,這一點不作評論;三是為程乙本正名,反對庚辰本。可是這樣就要面臨著《紅樓夢》通識課不可避免的尷尬事實:對於沒讀過的人來說,分章介紹自然是很體貼的,但是版本問題就難免先入為主。尤其是要接受講師對版本的評價,這就難免站到某一個陣營中去,要花些工夫才能跳出來。對於讀過的人來說,這本書又太羅嗦了,乾貨很少。所以中文系有些名著導讀課,我覺得沒有必要開設。

非常快速地讀了一遍,學到了一些新的東西,但也覺得失望。白先生關於「寶玉—襲人—蔣玉菡」三人關係的「肉身說」,我覺得很新奇,很值得思考。但是在對比兩個版本時的態度,我不很贊同。他完全推崇程乙本,反對庚辰本,有的地方很有道理,有些地方卻語焉不詳,甚至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很不合理。《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是不可能繞過的,還沒開始正式閱讀,就得先選擇一個版本。我第一次讀是初中的時候,買到一本排版很糟糕,字非常小(大概是為了省紙,怪不得只有18塊錢)的《紅樓夢》,很厲害,因為打開硬皮就是第一回的回目,前言注釋一概沒有,也沒說是什麼本。現在回憶一下裡面的細節,大概是程甲本。那個時候不懂,有什麼讀什麼而已。現在不一樣,我去給小學生上課,人家還認得脂硯齋呢,我讀脂評本都已經是高中畢業了。時代也許在進步。

還是說回白先生來。書中可取的地方有很多,就不寫下來了。值得玩味和不合理的地方也有,就選幾處來談一談吧。

87版《紅樓夢》,「優伶有福,公子無緣」的襲人

「肉身說」是我自己的概括,指的是白先生對於寶玉、襲人和蔣玉菡關係的分析。他認為,寶玉是註定成佛的,他來到賈府只不過是來歷劫,雖然為情所困,但是終會大徹大悟,斬斷和世間的牽絆,遁入空門。他和這個繁華世界是沒有肉體聯繫的,襲人和蔣玉菡是兩個擔負他肉身牽絆的人。為什麼呢?寶玉和黛玉是「木石前緣」,他們是神仙轉世,今生來做一對靈魂伴侶,所以他們不可能有肉體關係。但是傳統婚姻制度是肉體結合,而不是靈魂結合,所以最終寶玉定下的是金玉良緣。書中雖然明寫寶玉寶釵終於圓房,也就是發生了肉體關係,可那時候的寶玉,是丟了玉的寶玉,他失去了性靈,只剩一個空殼,所以白先生說那不算數。

那什麼算數呢?當然是第六回中,第一次從太虛幻境中出來的寶玉,和襲人領教夢中的秘事。寶玉做了春夢,初通人事,襲人又是早就默許給寶玉當妾的,所以早在寶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把肉身賦予襲人。襲人也是書中明寫的唯一一個和寶玉發生關係的人物(丟玉之前),這是其一;後來有一天,寶玉回怡紅院,因為小丫頭開門晚了生氣,門一開他就踢過去,結果踢到襲人的肋骨上,讓她受了重傷。寶玉憐惜女孩子,從不會這樣,唯一的這次肉體之痛也給了襲人,這是其二。所以襲人是寶玉肉身的擔負者之一。

蔣玉菡又是怎麼回事?白先生說很簡單,寶玉挨打,為的是跟蔣玉菡的私情暴露於父親賈政,這頓肉體之痛是為了蔣玉菡,所以蔣玉菡也有這個關係。更何況名字帶「玉」(而非斜玉,如賈璉、賈珍等)的都跟寶玉關係不一般,蔣玉菡和寶玉交換汗巾子,其實是寶玉為襲人定下命中的聘禮,最後自己出家,他們二位肉身的擔負者則喜結良緣。

這個說法當然值得斟酌。寶玉是從王夫人的肉體中誕生,如果挨打也算擔負肉身,為什麼生養不算?賈政對寶玉萬分嚴苛,難道十九年只打過他一次?輕一點的教訓大概也有,這又怎麼算?更何況「痛」、「肉身」這些概念太模糊了,無法構建有力的聯繫,所以只能當作白先生自己的理解來看,可作參考,但是完全沿著這個思路去找,恐怕會離題更遠。

87版《紅樓夢》,寶姐姐的杏眼

白先生在點評《紅樓夢》的時候有一種略顯矛盾的態度。一方面,在小說創作上,他很中庸,在批庚辰本的時候總是說「太過了」,「粗話太多了」,程乙本則比較合適;另一方面,在對待人物方面,他又有一種對立思維,他喜歡把人物分為兩派,寶釵、襲人是理性派,黛玉、晴雯是感性派。這樣其實沒有大問題,但問題在於,他認為這兩派之間存在著「鬥爭」。也許吧,可我不很同意。舉個典型例子:第三十七回里,秋天到了,史湘雲豪氣萬丈地說要請大家吃螃蟹,可是說完了才想起自己沒錢(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寶釵就說,我們家當鋪里有一個夥計,田裡出很多螃蟹,給我家送了幾斤,我讓我哥跟他說,再送幾斤來,拿幾罈子好酒,你就用這些來請大家吧!這件事反映了寶釵一貫的廣施仁德的作風。白先生這裡卻是這樣評的:

寶釵懂人情世故,你看,這裡收一個人那裡收一個人,把她們的心通通攏住了,而且不著痕迹,在很恰當的時候,史湘雲、花襲人,甚至賈母、王夫人通通跟她連成一線了。

包括後來寶釵給黛玉送燕窩,白先生也認為寶釵在「籠絡人心」。這是一種典型的成人思維,只看利弊。我覺得這是不合適的。寶釵奉的是儒家那一套理念,她是一個理性的女孩子,會為人處世,知道賈母愛聽熱鬧的戲,故意在自己的生日會上點熱鬧的戲來討賈母歡心,這是一種能力。但是她也很冷,住在雪洞一樣的屋子裡,金釧兒死的時候還說出一番無所謂的話。那是因為她心中並不在意這些人和事。但是,對於這些姐姐妹妹,包括寶玉在內,她確確實實是關心的。看見寶玉挨打,她會心疼,看見黛玉生病,她會動容,看見湘雲遇窘,她能幫則幫,我覺得這都不是出於利害考慮,即使有,也不過是很少的一點點。歸根結底,她是天性中有一種仁慈,有一股冷香丸冷不掉的情,所以她也會去關心朋友。

87版《紅樓夢》,紫衣的紫鵑

兩個版本的對比比較精彩,好些地方白先生一句「庚辰本這裡不合適」就過去了,也不說為什麼不合適。也許這是作家的一種語感,只可意會。不過有的地方貶低庚辰本確實不太講道理,簡單舉幾個例子:第五十七回中,紫鵑為了替黛玉試探寶玉的心思,故意說黛玉要回姑蘇嫁人,結果把寶玉直接弄瘋了(注意:寶玉這時候有玉在身,也沒被道婆施法詛咒,一個林妹妹就讓他失了志)。賈母等就急得把紫鵑叫來,這裡兩個版本出現了不同:庚辰本是:

賈母便拉住紫鵑,只當她得罪了寶玉,所以拉紫鵑命他打。

程乙本是:

所以拉紫鵑命她賠罪。

白先生認為程乙本合適,因為寶玉不會打紫鵑,賈母也不會拉著紫鵑讓他打。這個點評不合理。寶玉當時已經失志了,看見個船模還要抱在懷裡,怕把他的林妹妹載走。這個時候讓紫鵑跪在地上賠罪,寶玉是不可能聽進去的。相反,庚辰本這一段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中國傳統家長哄小孩的模樣。現在我們也能看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不小心絆倒了,哇哇大哭,做母親做奶奶的就抓著小手去拍那個台階,一邊拍還要一邊說:「打它!打它!讓它欺負我們寶貝!」這種哄小孩的方式非常笨,但是非常能表現一個成人試圖站在一個孩子的角度去看問題的態度。賈母抓著紫鵑讓寶玉打也是這樣,讀到這一段,幾乎就能看見那個場景,就在眼前,有一種動人的喜劇性。所以我覺得庚辰本這裡勝了,而且是大大地勝了,這段不管是誰寫的,這個人一定有類似的經歷才能寫得這麼生動。

同一回的後半部分,賈母說要讓邢岫煙也住在大觀園裡,熱鬧,賈母喜歡熱鬧。庚辰本說:

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

程乙本說:

正好親近些呢。

這裡涉及到一個詞:親香。後來二尤出場,也有這麼個詞,白先生認為庚辰本奇怪,沒有這個詞啊!不是的,大概白先生沒讀過《兒女英雄傳》。《兒女英雄傳》是滿族作家的作品,也是研究滿族辭彙的重要資料庫。其中就用過「親香」一詞,這是個滿族辭彙,意思就是親近。這裡白先生沒有理由批評庚辰本,也不能說這個詞一定不出於曹雪芹之筆,作為官宦大家,他懂得滿族辭彙,應該不稀奇。雖然讀起來奇怪,因為我們今天不用這個詞了,但是在當時不能說它不合理。

漢典網上對「親香」的解釋

下一回里,園裡一個老婆子撞見藕官燒紙錢,捉著她要送到王夫人跟前,被寶玉救下。寶玉還替她編了一堆話,說是因為我(寶玉)蒙杏花神託夢,要一個生人替他燒紙,他就找了藕官。這回讓你(老婆子)看見了,我要是有什麼不好,全是你沖了!末了,庚辰本有這幾句被白先生批評:

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她故意來沖神祇,保佑我早死。

前面說到,白先生認為寶玉有一股佛性,是註定成了佛的,所以他事事為他人著想,甚至於忘我。自己挨了打,反而讓黛玉別牽掛;自己燙了嘴,反而問玉釧兒燙到沒有。他最討厭嫁了人的女子,可是像劉姥姥這樣的村婦,他還替她從妙玉那裡討來茶杯,好去賣錢。這是一個慈悲的人,所以白先生認為他不可能告這麼惡毒的狀,賈母那麼疼愛寶玉,要是聽了這話,豈不是要治死那個老婆子?

不過寶玉並不是沒有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大觀園中,僕人也分兩派,沒出嫁的丫頭們和嫁了人的媳婦婆子們是對立的,寶玉則是向著這些乾乾淨淨的丫頭們。他看見年紀大的女人就煩,她們眼睛暗淡,一身男人的濁臭氣。所以他此時無論如何也會幫著藕官。光是幫藕官,話還不用說到那個份上,我們可以聽出最後兩句話里,寶玉已經急了。他急,因為藕官是黛玉房裡的丫頭。原本芳官、藕官等人是唱戲的小伶人,因為皇妃去世,賈府有國孝在身,所以不能再辦歌舞節目,願意留下來的伶人就分到各房中去做丫頭,藕官就分到了黛玉房中。所以寶玉拚命護著藕官,其實是護黛玉。他與黛玉互為知音,知道黛玉寄人籬下的無奈和小心,倘若這種事真的報到了王夫人那裡,黛玉難免又要有一番憂慮,搞不好還要生病,所以寶玉在這裡急了。寶玉是一個品行極高的人,可他不是完美的人,尤其他當時也只是個小小少年,遠不是一個聖人,想到這件事會傷害到林妹妹,他就急了。這一急非常可愛,非常鮮活。所以庚辰本這裡,也並不是不合理的。

87版《紅樓夢》,寶玉

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我還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關於後四十回到底是不是曹雪芹原作,我現在不敢有什麼看法。其實關於庚辰本和程乙本的對比,還是可以參考一下這部書的。

《紅樓夢》是不可能讀完的。以前我們在課本上讀,讀到的都是「批判腐朽的封建階級」這種屁話,其實不是那樣。你可以把《紅樓夢》當作匕首投槍,這是它的無奈,是所有文學作品的無奈。可是曹雪芹不是想批判什麼。他有點像張岱,前半生煊赫,後半生落魄。張岱追憶的是風物,曹雪芹追憶的是人,是他以前那些好朋友,好閨蜜。她們性情各異,就像百花齊放。他還追憶那些親戚,偶爾有幾個討人厭的,但也值得他同情,因為他也有佛性,他對所有人都有安排,都有交待,這是文學家的慈悲,更是人的慈悲,在他眼裡這些人都是赤子。這一點白先生說得好,他引用了一副對聯: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白先生說襲人擔負了寶玉的肉身,不如說曹雪芹擔負了所有人的肉身。他寫寶玉時,自己就是寶玉,寫黛玉時,自己就是黛玉。普魯斯特用一塊「小瑪德琳娜點心」構建起他回憶的巨廈,滿足了潛意識裡瀆神的慾望。曹雪芹則用一個大觀園悼念了他逝去的「情」。大概他也有無數個失眠的夜,像黛玉一樣迷迷糊糊熬到天亮,聽見窗外鳥雀啾啾,天光忽然透進窗紙。他也許後半生再也不能入夢,才有了這部《紅樓夢》。

Going straight and choosing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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