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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地震擊倒的人,鋪就了通往未來的路

「天老爺你咋個就和汶川過不去嘛!」他指著頭頂的天花板,狠狠地罵道。

【 地 震 雲

作者 | 孫望路

序幕

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刻。只要翻過欄杆,我就能從十樓一躍而下,結束生命。

我跨坐在欄杆上,臨近夜晚的風讓人神清氣爽。只要我鬆開手,就能在此刻擁抱乾脆的死亡,一切苦痛和煩惱都會隨風而去。

當然,有位矮胖的大叔跟了上來,想要阻止我。他和我的距離在20米以上,不可能來得及。

就在這時,大樓突然搖晃了。我感覺在一瞬間,大樓往一個方向傾斜了一下,然後又抖了兩下。

來源:Nancy Merkle

「地震了!」我興奮地喊了起來,雙手抓緊了欄杆。竟然是我一直研究不透的地震救了我,大樓恰好往這邊傾。我看了眼下面,突然不想死了。

大叔終於跑過來,把我從欄杆上一把抓下,用濃厚的四川口音喊道:「不要得!不要得!」

我看著他的臉,終於想起來剛剛路上見過他。那時候,我剛剛得知學校開除我學籍的消息,還和導師狠狠吵了一架。我的吼聲幾乎半條馬路的同學都能聽見。

我甚至比很多不得不變成碩士畢業的博士還要慘,因為我連碩士文憑都沒有。我究竟為了什麼而讀博呢?我蹉跎了人生最重要的幾年,卻只得到了一個答案——證明我不是科研的材料。為了迎接乾脆的死亡,我失去了生的信仰。

也許就是那時他注意到我,尾隨了一路,然後試圖阻止我自殺。

「你是搞地震的?」他把一張名片塞到我手裡,說道,「我叫奴牛,奴俊義的奴,喊我老奴就要的。」

就在這時,緊急廣播響了,要求快速疏散。原來我想錯了,剛剛發生的並不是地震,而是地基因為瞬時沉降突然失穩,因為鞭梢效應,樓頂感覺特別明顯。這在喀斯特地貌遠比地震常見。因為地下水系的侵蝕,基層早就是千瘡百孔。

而我捧著名片,心緒萬千。

1

我無比厭惡星期一,並相信大多數人有同感。

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穿透層層阻礙,照射到臉上,把我從沉睡中拽醒。解決掉早飯和家裡各類雜務,我看了下老舊的掛鐘,才8點鐘。要不是工作性質特殊,我也不可能如此悠閑。

又強迫症一般地把卧室收拾一番後,我換好了鞋,出門前回頭看一眼家。偌大的房間還很空曠,就像我無聊的人生一般。或許我該考慮買點傢具,或者乾脆引進一個女主人。

呵呵,哪有這麼簡單?一考慮到後一件事情,我就更加覺得日子活到狗身上去了。身邊都是一群神經病不說,出去介紹自己的工作也是一件超級尷尬的事情。外加上我一個外地人,在本地沒親沒故沒房沒車,那可真是太凄涼了。

剛出門,我習慣性地拿出手機,頁面上顯示出一句「加油,夏帆!」,算是自我鼓勵。反正在等到公交車之前和之後,我都有大量時間閱讀網路小說。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手機上顯示現在已經8點43分。

我才想起來,幾天前掛鐘慢了不少時間,但我卻因為懶忘調回來。這破鍾我早該讓它退休,每過一個多月就會慢大約半小時。

這不是要壞事么?我趕緊沖向街道,攔住一輛計程車,說要去富林山莊。

司機的表情瞬間尊敬了很多。因為富林山莊是一個高檔別墅區,一棟別墅起碼要一千萬,在這座小城市可謂天價。但他又掃了眼我的著裝,又放鬆了下來。因為我的地攤打扮看上去不像那麼有錢的人,反倒像是跑腿的。

街景快速向後飛去。我急得不停看錶。司機也沒打算和我聊天,反正一路都很順。

距離9點還差1分鐘,我成功趕到山莊門口,和保安打個招呼。以前遞根煙的工作沒白費,保安立刻認出來了我,放計程車進去。計程車司機按照吩咐把車停在一棟歐式別墅面前。我把早就準備好的車費扔給他,然後躥向別墅。

華貴的別墅門口停放著幾輛廉價破舊的電瓶車和自行車,和別墅高大上的形象完全不搭調,就好像猴子戴上王冠一樣滑稽。這不用說,肯定是我同事們的了。我看了下手機,只遲到2分鐘,還不算嚴重。

我心懷忐忑地打開門,彷彿就像要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帆哥,你來啦!」熱情歡迎我的是我在這裡唯一能順暢交流的人。他叫許冶鋼,看起來很乾瘦,皮膚因為某種特殊的皮膚病而顯得粗糙。嘴唇似乎因為乾燥而皸裂,但我們都知道那只是皮膚病的某種表現。

和我那平凡的名字一樣,他的名字也相當通俗。「冶鋼啊!」我熱情地和他擊掌,環顧四周,「今天老闆沒來?」

「剛剛打電話說了,他上午有生意要談,組會推到下午。」他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本書,標題是《地震雲》,由日本前福岡市市長鍵田忠三郎所著。

這本書是實驗室的保有量最大的書籍,起碼有5個人都有這本書,與之配套的還有《地震雲事迹考》、《地震雲與量子力學糾纏原理數學解析》、《地震雲原理》、《地震雲與地震預測》等等讓人哭笑不得的書籍。據說,其中有一本恰好是老闆和人合寫的。

當然,我知道老闆的辦公桌上有一本1981年陝西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地震雲》,放到今天都能當作文物了。說實話,主流學術界都認為地震雲是偽科學,但老闆還一直虔信著。

我鬆了一口氣,癱坐在華貴的沙發上:「早知道我就不用趕了,還是打車過來的。」

「打車票你拿了不,咱們老闆可以報銷的。」冶鋼提醒我道,然後手裡搖晃著六七張打車票。

我覺得像只有一兩張還好解釋,拿出這麼多讓老闆怎麼想。我說:「你都去了哪裡,這麼多?」

他把打車票放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了上面的金額,就沒有一張少於一百塊的。按照本地的物價推算,他起碼打車走了幾十里。

我問他:「你是去拜訪『老師』了嗎?」

「是啊。」他的笑容很純凈,「本來這邊就有一些大師我想拜訪,反正能報銷,也就沒省錢。今天還要談採購的問題,你打算要買什麼?」

說實話,我覺得這裡已經夠棒的了——有錢人才能住到的豪華別墅房,一應俱全的辦公娛樂設備,厚實的書架,外加很殷實的飲食,說出去足夠讓大部分標榜工作環境的新興創業公司汗顏。換成一般人到這裡,第一反應肯定是拍照片發朋友圈。我其實想不出還缺什麼。

他神秘兮兮地湊近我,亮出手機屏幕,上面是一個遊戲本。

「這……」我欲言又止。

我才想起來幾天前他說想玩某款遊戲的最高配置。我只能明說:「你讓老闆接受你買一個遊戲本?你要用遊戲本做研究?」

「不啊,我只是想用來打遊戲。」想不到他竟然毫不掩飾。

這群人腦迴路就和正常人不一樣,我突然想起來。他們有時都懶得掩飾,就算老闆再偏愛這群人,也不可能總是滿足如同兒戲一般的要求。

「打遊戲也是研究的一部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教導我,「你不能拘束自己的思想,這裡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那些研究所院校的破規矩,我們不需要遵守。」

是啊,那些規矩確實行不通,因為有一個腦迴路神奇的老闆和一群有趣的研究者。他們當中的最高學歷者就是我,而我僅僅只是讀過一所一般大學的博士,還沒能拿到學位就和導師鬧掰。

我都不願意回想那段人生中最昏暗的日子,只是希望多年之後我不會評價現在是才出虎穴,又進狼窩。

「你還沒到時,有你的同學打電話過來。」他說道,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是誰?」

「自稱是校友聯絡員,想更新一下你的通訊錄。」

「哦,我懂了。」我想到了那位可敬的班長,過去這麼多年一直兢兢業業地做著看不到收益的校友聯絡員。可惜我並不想告訴他我的現狀。

這裡不正常到說出去就是笑話。雖然我實際上享受著比一般實驗室好得多的收入,但總覺得抬不起頭,無論是一般群眾還是在大學同學們面前。我畏懼和他們聊天。

但是,他直接從微信聯繫我不就行了,為什麼要從實驗室找我呢?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

總之,我成為了一個夾縫人。

2

老闆將在晚飯時到來,和我們共進晚餐。

兼職雜務的研究員鋪上了紅地毯,他們把適合西式家庭聚餐的長桌擺好,餐具一一放好。

在我看來,他們的準備就好像是照貓畫虎。兩個研究者因為刀叉的擺放方向起了爭議,一個說刀叉一定是要擺在盤子左右兩邊,另外一個說刀叉應該平行橫放在盤子前面。

他們誰都說服不了對方。一個是從電視上看到的,還有一個是偶爾瀏覽到朋友發的朋友圈。

我一聽他們的話頭都大了,但假裝沒事人似的默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情況更加複雜了。因為許冶鋼也加入了討論,他說不一定要遵照西方禮儀啊,咱們在中國,應該按照儒家文化來搞。

結果,他的話振聾發聵,就像在一堆乾草中間點起了一把火,讓眾人如夢初醒。有人開始說要按照他的魔法儀式來設計;另一個人反駁說不行,應該用他的占卜確定怎麼擺放;還有人說應該用量子力學,隨便扔一下。最後一個人更離奇,他說我們應該不上餐具,用神智吃。

你有本事不吃飯,用神智試試看?我在內心幾乎咆哮出聲。

對於唯一能和我交流的許冶鋼會捲入討論,我絲毫不奇怪。早在剛來這裡時,他就已經天天把我摧殘得不成人形。想像一下,就算我隨便伸個懶腰、做個手勢,都會有人給我講述儒道釋知識。

這群人很難達成共識的。我只能大聲喊了一句:「停!別吵!別吵!聽我說!」結果他們反倒吵得更激烈了。這印證了一個常識——吵架全靠聲音大,語速快。

我跑上樓,從辦公桌上拿出擴音喇叭。這是我上次採購時買的,當初的購買理由就是為了這一刻。

我說道:「都別吵,自己擺自己的不就完了嗎?」

「對啊!」眾人恍悟。於是,接下來又是一頓群魔亂舞。有人說自己不需要叉子,有人說要用兩把刀,有人說來罐牙籤……

總之,這邊的爭議我已經無心去干涉了,他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等到他們安分下來,餐桌已經成了一塊特殊的藝術品。那些不知道按照何種規則放置的餐具就像天橋上常見的辦證小廣告,雜亂無章而缺乏美感。只有我的桌子上很正常地擺放著餐具,反倒顯得鶴立雞群。

我本來就不一樣,我接受過博士教育,代表著他們一直想挑戰但也想尋求認可的科學界。

我對面恰好是那位聲稱要用神智吃飯的人。他確實沒要刀叉,但是要了牙籤。我心想一會兒有你急的時候。

馬達轟鳴,魔音灌耳,讓每個人不由得一顫。老闆的SUV貫徹了他一貫的暴力美學——大、能燒油、聲音有勁兒。

他從後排座位上下來,然後和駕駛員一起打開後備箱,從後備箱里搬出一袋灰不溜秋的水泥。他大吼一句:「搞啥子哦,個瓜娃子弄么岑(真沉)。」

老闆從來都不會說普通話,濃郁的四川話十四不分。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的自我介紹。他把一張名片塞到我手裡,中氣十足地說道:「我叫奴牛,奴俊義的奴,喊我老奴就要的。」要不是看到名片上寫著盧牛,我還真會以為有人姓奴。

幾個研究員眼疾手快,趕快衝上去幫老闆。他們從後備箱里扛出四五袋水泥,就那麼直接放在別墅的地上。因為水泥稍微有點漏,每個人都稍微吃了點灰。我倒是更心疼老盧的車,明明是好幾百萬的車,卻被他用來運水泥,糟踐得很。

老盧很高興地拍拍手,渾圓的小肚子在矮小身材的映襯下異常突出,幾乎要撐爆襯衫。他把領帶隨手一拉一拖,頗有霸氣地往桌上一坐。看著堪稱百花齊放的餐桌行為藝術,老盧先笑了,饒有興緻:「你們這是搞啥子?」

「我們在按自己的理論擺餐具。」不知道誰回答道。

老盧掃視了一圈,最後又多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讚揚還是批評。他笑了笑,還是表達了贊同:「硬是要的!」

他轉向我對面的那傢伙:「臟老五,你介是搞啥子牛鬼蛇神哦?」

臟老五其實是張老五,也只有老闆這麼稱呼他,事實上我都沒記住他的本名。張老五擺出一副驕傲地樣子:「神智統一,只要我們能專註修鍊神智,就能看到宇宙終極。我最近參悟神智修鍊,發現功力沒有增進,才明白是因為吃飯方法不對。」

在眾人疑問的眼神中,張老五繼續說:「我們平常經常用勺子吃飯,這勺子是鐵做的,鐵是金,是能夠導神的東西。那些電啊之類的,都是神。所以我要練神智,怎麼能用這些餐具呢?」

大傢伙兒的表情值得玩味,而我只能強忍住笑。這傢伙在我面前說他研究清楚神智大一統理論之後要拿諾貝爾獎,到時候大家都上頒獎台,一起樂呵樂呵。

老盧點頭表示認可,但是下一個問題可就很實在:「測地震要得吧嘛?」

面對如此現實的問題,張老五的臉色又紅又白:「能。等到我把神智鍛煉到極致,我就能認出地震雲。」

地震雲,我聞言在心裡冷笑。早說了,日本和西方學界都認為地震雲是偽科學。中國的民間科學愛好者們卻對此深信不疑,圍繞著地震雲發展出了無數荒誕的理論。我雖然跟著鼓掌,但是內心不屑。

老盧帶頭鼓掌,這意味著認可了張老五的彙報。於是剩下來的人也按順序彙報,場面好不熱鬧。

有說用數學證明了量子力學的新公式的,也有說就快解出困擾人類多年的數學問題的,還有各種神棍統一論。但只要老盧問他們能不能預測地震,這群傢伙大部分都會扯到地震雲。

有個人提出了獨樹一幟的方法,他說所有人都忽略了地下水在地震中的作用,他覺得以後人們應該在地下直接挖空一層,上面澆築上C150水泥,然後空層裡面全部充上水,到時候地震就沒事了。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因為就算是實驗里裡面,配置標號為C120的水泥就基本達到水泥的理論極限了,他竟然還能搞出C150的水泥。

許冶鋼的報告比較獨樹一幟。他說:「我拜訪了附近的好幾位大師。我現在一直想不清幾個小問題。羅浮山隱居的正心大師說可能要收我為徒,要我按照禮儀做拜師禮。」

哎……我只能長嘆。許冶鋼是個單純善良的人,他經常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所謂的大師騙。據說他到現在都只租住在一間廉價小房子里,還是在靠近汽車站那片最混亂的地方。他說這是在亂中清修的要求,每月也沒能攢下錢。

說著說著,輪到我彙報了。我說:「我在為模型寫演算法程序,代碼採用Fortran語言,不過進展比較緩慢。我發現在迭代到達1300次時,整個模型會崩潰,所以從語言上找漏洞。最後發現,我在執行雅克比迭代法時,忘了對取值做限制……」

我自顧自地說到一半時,才發現他們其實對我說的東西一無所知。除了稍微知道一點的許冶鋼外,其他人估計連Fortran是啥都不知道。他們沒經過任何的計算方法訓練,也不會知道迭代方法、計算精度等問題。在他們的觀念中,計算就是一種輸入公式和數值,然後結果就會出來的方便工具。

我知道我要採購啥了,大概需要一台投影儀。雖然我知道,事實上和這群人講科學道理基本是對牛彈琴。

在說完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好像低估他們了。雖然他們並不明白含義,但是對計算產生了巨大的興趣。

張老五就說,要讓我幫他寫個神智大一統計算模型。那些想證明數學定理的,問我可不可以寫模型幫他們證明推導的正確。

也就許冶鋼對我說的東西不敢興趣,默默地對盤子里的蔬菜揮動刀叉。我又一次發現,只有他的盤子裡面沒有肉食,甚至沒有蔥姜蒜。大概他和我說過,不能吃肉食,就算是所謂的「五葷五腥」也不行。

我只好急忙解釋道模型有多麼難建立,演算法多麼難寫,然後告訴他們這運算就是暴力破解,對證明數學推理其實沒一點幫助。

老盧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他直接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子:「好久能搞完?」

「一個月吧。」我不太確定地說道。

「好可以!」他大力鼓掌,其他人也跟著拍。我一陣恍惚,這情景似曾相識過,只不過得到他們的贊同我其實並不開心。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沒說遠一點,反正這件事情肯定做不成功。我要的只是在這裡混點工資罷了。

晚宴在彙報中慢慢進行到報賬和採購申請環節。其實,邊吃邊彙報比早晨例會好得多,起碼我可以專註著吃東西,不用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民科理論。

申報環節到來了,我才發現我的想像力根本跟不上他們的腳步。五花八門的東西被提出來,有皮鞭、小說書、弓箭、瓷器、手辦、木質飯碗,還有可以讓人在裡面旋轉的大圓環、擁有放射性的隕石、非轉基因五穀作物的種子……

而我只好說要買投影儀,以後大家彙報可以放PPT出來,要不然光嘴上說聽不懂,大學裡面都是這樣弄的。

老盧一聽覺得有道理,但大家都對我使眼色。我清楚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電腦水平僅限於開機裝遊戲,或者他們想說的東西做成PPT也會無比尷尬。

就在這時,老盧發話了:「那就算咯,把大學那套照搬過來也沒個啥子用。」

最貴的採購申請就是許冶鋼的遊戲本了。我覺得老闆多半會把他痛罵一頓。

沒想到老闆聽完之後只是說了一句:「買嘛!」

我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原來這都行?實在太荒誕了。我不禁懷疑老盧是怎麼做出這麼大的產業。他養著的這群廢物白吃白喝,亂買東西還拿工資!

我甚至都忘了,其實我和他們一樣,也是在騙著工資。我憤憤不平的目光和老盧的眼神無意間正好對視。

那一瞬間他就盯著我看,並沒有王霸之氣之類玄乎的玩意兒,但看得我心裡一慌。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憤怒的原因並非正義感。

晚宴之後,老盧讓幾個人留下來,他單獨聊天。很不幸,被留下的幾個人裡面就有我。

他的辦公室在別墅的頂端。按他的說法,那地方就是尖尖的位置,只能他占著。辦公室里堆砌著很多有用沒用的書,堪稱民科專著大全。而老闆的桌上恰好放著一本81年版的《地震雲》,因為他經常翻,整本書都已經破破爛爛。

「你個瓜娃子啊,莫給你買個投影,不開心咯?」他說道。

我想果然他誤會了。我回答道:「不是。我其實是為實驗室著想。」

「你說!」他聲如洪鐘,彷彿就像掌握生殺大權的古代君王。

我想到許冶鋼,他想買的遊戲本可能因為我的一番話被取消,有些不好意思。但其實我事後只要坦白,他可能不會生氣。因為這人一直覺得朋友之間有問題也可以說,正如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

我說道:「因為我們畢竟是實驗室,研究東西的地方。採購也應該和研究相關不是?其他還好,但遊戲本很明顯是用來玩遊戲的。許冶鋼研究的是儒道釋……」

我頓了頓,還是沒想到更好的用詞,先解釋道:「我和許冶鋼關係不錯。但這麼做,不太合適。」

老盧聽罷哈哈大笑:「你個瓜娃子,這管你鎚子事?老子有錢!我和你嗦,你要馬兒跑,就要馬兒次草,你不給它次草,要它咋個跑?你懂個啥?比起你們,外面那些狗日的吃哩東西要多得多咧!」

我只好點點頭,畢竟老闆社會經驗豐富。他隨便訓斥我的這幾句,我覺得還挺有道理。就像今早門衛沒攔我,不也是因為我給這匹「馬」遞過煙嗎?

他眼看解決了問題,又和我說:「你嗦的那東西,做個PPT,下次來公司講給我聽。但我和你嗦,你也別把大學壞的那套帶進來,他們懂個鎚子嘛。」

我看著他,張大了嘴。如果他是要讓我在員工面前講,那還是算了吧,實在是太羞恥了。

「不用多好。」他望著我,但好像越過了我,「只要能搞出來,能預測地震。可以分股權!錢不是問題。」

「我要數據。」我提出了一個很困難但也實際的問題。

「啥子數據,要好多?」

我思考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全國各地地震局的監測數據,從00年一直到現在。最好還能聯網查實時更新的,要不然我們怎麼預測?」

「要得。」他想了想,站起來踱步,「你好好搞,我給你弄數據,要好多有好多!」

得到老闆承諾的我走出辦公室,然後在拐角處發現一直在等待的許冶鋼。當我還是被他嚇到了,因為他正拿著一本佛經,打坐在地上,念念有詞。換成其他地方,估計正常人都會被嚇得報警了,還以為是碰到了邪教分子呢。

他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走進老闆的辦公室。

我笑了笑,拿起背包,走出別墅。

3

之後老盧一直沒提數據的事情,我猜他也不見得多在乎,反正只要他不提,我也樂得清閑。時間越來越久,而我的耐心也逐漸被消磨掉。我開始學會胡言亂語,或者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大家對我的態度也逐漸轉變,那群瘋子大概把我看成從神壇墜落的天才。唯有許冶鋼會用儒道釋三家的思想寬慰我,他說我需要先靜心。

就在一次組會後,老盧突然找我說去喝酒。他第一次和我喝酒,而且還是我們倆單獨去。

我們就著火鍋喝白酒,三杯酒下肚,話就說開了。

他眯著眼看著我:「整個實驗室只有你最老實。」

我很不理解,因為一直覺得只有我和實驗室格格不入,也因為一直對研究的東西非常不屑。我一開始只以為他酒後胡言。

他的眼睛閃著光,彷彿要把我看個通透。那一瞬間我分明覺得,他沒醉。他說:「只有你不信我那一套,你蠻到我不曉得哇?這些鬼迷日眼的人都在搞啥子?全是馬屁蟲。」

「那你為啥還要養著實驗室。」

「人總要有點夢想嘛,老子又不是莫得錢!養好駑馬,才好養千里馬!」他又給自己倒上半杯,一飲而盡,「格老子的,你嗦我這人生還能追求點兒啥?你嗦你想搞科學,我就給你弄條件。咱們慢慢弄,早辭能搞好。」

我裝作很理解的樣子,深深地點點頭。

不久之後,我發現更多有趣的事。有次我在街上撞見和家人待在一起的張老五,他言談舉止都很正常。當他妻子提到換工作時,張老五說道:「不不。老闆就是個有錢的笨蛋,大家都在騙他。光演戲說胡話就能拿錢,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換成以前,我說不定會衝動地衝上去,伸張正義,但其實我和他一樣。五十步笑百步有什麼意思?再說生活中,為了錢而扮演某種角色的人還少嗎?但起碼演得要像吧,我陷入了深思。

來源:Doris Salcedo

4

同樣無聊的一天,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原來是我媽的。我鬆了一大口氣,幸好不是我父親。

然而接聽的一瞬間,我發現自己還是太年輕了。父親的聲音生冷:「你還在綿陽?」

「嗯……」

「吃得習慣嗎?那裡人喜歡吃辣。」

我說:「還好。這裡有自己的食堂和廚師,上班時吃的東西大部分不辣。」

父親噢了一聲,彷彿發現了什麼:「那你說,你們實驗室有多少人來著?」

我都可以想像出父親在那邊抓耳撓腮的樣子,每次他一認真思考總喜歡用手指摳耳洞。我回答道:「十幾個人吧。」

父親又噢了一聲:「那你大學那邊,有沒有和老師道歉?」

「現在去也沒用了,學籍已經消了。」

「連個碩士也沒弄到?」

這是我最不想提起的問題,我點點頭:「嗯。」

那邊一陣尷尬的沉默,父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之意無需言表:「那你怎麼進的實驗室?我沒聽說過哪裡的實驗室還願意招本科生。」

我每次都選擇避而不談實驗室。我相信如果真說出來,嚴厲的父親肯定會暴跳如雷,然後狠狠地罵我一通:讀博讀得好好的,好好的大學,你搞成什麼鬼樣子,然後來到祖國大西南,和一群偽科學混在一起,簡直丟知識分子的臉。然後他肯定會把問題繼續引申,引申到我將來買房娶老婆的問題。

最後的結論肯定是這樣的。他肯定會長嘆一口氣,說要不然你就回老家吧,這麼多年摸爬滾打,也攢了不少人脈,弄個小職位還是行的。只要我入了行,有他教導,過幾年自己再考考證,以後一樣能賺到錢。然後我可以差不多買個房,娶個差不多的老婆,給他們差不多生個一男一女,過著差不多的人生。

我他媽的熬了那麼多年,中小學12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他卻還想把我綁回家。我剛剛讀到大三,父親就整天和我說工作的事情,還整天要我跟著去送禮跑關係。要不是為了躲避回家,我也不會考研和直博。就我那學校,有多少人願意留校讀博的?

果不其然,父親長嘆了一口氣:「你肯定不在搞啥正常事,要不然早和你媽媽說了。快告訴我,是不是在弄傳銷?十幾個人一個廚子,哪裡的實驗室能有這麼高配置?」

「不是不是,不是傳銷……」

他打斷我的辯解:「那是搞邪教嗎?或者制毒販毒?你小子別給我打馬虎眼兒,老子我現在就在綿陽市,我倒要看看你在搞什麼鬼!」

天吶!原來他不聲不響地摸過來了。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校友聯絡員會從實驗室找我,因為他其實只是探子。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但他倒說對了一點,這裡倒真和搞邪教地有點相似。

我一想到父親威嚴的咆哮怒吼,感覺腿肚子都有點軟。這種從幼年時期遺留下來的恐懼再次蘇醒了,緊緊攥住了心臟。

我不想回去。我甚至都忘了,盧牛還站在旁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莫似,我來幫你。你似幫我打工勒,我老奴不管怎莫要得?」

他立馬推我坐上馬力十足的座駕,拉風地穿過別墅區,直奔購物中心。他說:「你個瓜娃子,慫個鎚子,又不是做壞事。去挑件合身的!」

不愧是老狐狸!老盧帶我進了一家西服店,我都不敢看裡面價簽上零的位數,不知道是四位還是五位。俗話說,人靠衣裝。

我挑了一件最正常的黑色西服,老盧卻說這不行,要騷氣點,於是選了一件稍微休閑點的西服。淡黃色的西服外套,淺藍色襯衫外加一條花色領帶,我穿上去之後整體氣質都變了。我似乎不再是那個連碩士都沒混到的倒霉蛋,而是一個風度翩翩、談吐瀟洒的商業精英,就算站在一群大老闆中間,也顯得分外顯眼。

這麼貴的西服,老盧只是扔出一張卡,完全不在意究竟花了多少。

然後老盧給助理打電話,讓他過來接我,順便去接我父親。老盧自己則要去趕著出席某個活動,為了最新的項目和各方面接觸。

半個小時後,我接到了風塵僕僕的父親。他冷峻地審視我,外加旁邊那名分外專業的商務助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然後父親的氣勢突然崩潰了。他也見過不少人,西服的質量基本上一眼能看出來。

而旁邊那名助理領著父親和我,參觀了公司的辦公樓,介紹了公司歷史,然後還特地介紹我說是私立研究室的特聘研究員,享受著比同行高百分之五十的專家待遇。

這下子,父親終於放心了,他用小手指扣著耳洞,反倒有些辦錯事的局促。我和他揮別助理,打車回租住的房子。在路過某大酒店時,我竟然看到了老闆的身影。盧牛走路都搖搖晃晃了,但還是一臉諂媚地和旁邊的人說著什麼,追著他一直歡送到車上。我的心裡突然一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父親的危機被老闆解除了。得知我混得似乎不錯的父親只是詢問我到底什麼時候找女朋友,順便提醒我公司前台那幾個小姑娘挺好的,弄得我哭笑不得。

然後他乘著一大早的火車,又匆匆地離開了這座城市。昨晚從父親的背包里,我發現了剪刀、水果刀和鎚頭。大概他害怕我真陷進了什麼奇怪的地方,無法明說也無法回來,打算萬一拼了老命也要救我。這些東西還都是他在火車站附近買的。

但事實上,我只是繼續欺騙了他。遲早我的謊言被戳破,私立實驗室的真相也會被揭穿,他的兒子如同以前一樣,什麼長進都沒有,依舊是一個廢物。只不過,恰好一個腦子不正常的土老闆把這個廢物撿了回去,土老闆不知為何非要和廢物沒研究透的地震過不去。

5

我沒想到,大約半個月後,老盧竟然真的為我要來了數據。

他甚至把那些舊的數據都下載下來,裝了二十幾個移動硬碟。他細心地讓人編上號,然後把整箱子硬碟搬到我面前。

其實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老盧究竟為了這些數據付出了多少。他的眼神閃爍著孩童一般的興奮光芒:「要得了不?」

我用電腦接上一個硬碟,被裡面層層疊疊的表格和折線圖給閃花了眼,和當年我在學校里得到的數據量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稍微認真看了一會兒我才知道,土老闆盧牛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麼數據,不光地震局的監測數據,甚至地下水位變化、地質沉降等等數據全部一股腦兒買回來了。

這些數據遠遠超過我可能需要的。就單純處理這些原始數據,辦公電腦的運算能力都顯得捉襟見肘。我說:「夠了。」

我心情很沉重地收下老盧的大禮。說實話,我早就完全不相信自己做的這件事情了。也許曾經幾個月前的我還能在導師面前堅持自己的看法,對完全虛度了博士的前幾年時間完全無悔。但現在,我覺得我當時真是撞見鬼了。

我從來沒喜歡過博士期間的課題。導師總是一句話:「你做的方向不能超過我們組的大方向。」他總是否定我把課題引向地震預測的努力,希望我別做「沒經費,沒希望」的事情。我奮進全力投入過他的研究,但時間久了卻發現裡面依舊是一堆糊塗賬。於是,我再次琢磨怎麼搞地震預測,卻發現自己的能力實在不足。久而久之,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啥了,逃組會、打遊戲、不接老師電話,只得沉醉在自己的世界。

恰好導師也是特別直的那種人,一句「就憑現在的你,怎麼挑戰世界級難題」就把我嗆得覺得人生受到了侮辱。但現在我多希望能早點被他那麼嗆一句,要不然也不會狼狽到和一群民科混在一塊兒,每周還煞有介事地做所謂的彙報。

好吧,本質上我其實和這群民科並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們中的一些還做著黃粱大夢,而我卻過早地醒來了。科研不是我這種人可以做的。

我假裝認真地查看這些數據,然後思考該如何在剩下的半個月裡面搞出個差不多的演算法,附上晦澀難懂的圖表,隨便交差。我大不了說沒算準,以後再改嘛。

但是,讓我處理這些數據還是很開玩笑。且不說計算速度要求,最大的問題在於數據量實在太大,細化到任何一個小地方都有遠超想像的數據量。

更何況,我對模型一點信心都沒有,這套自娛自樂的東西早就在一年前被證明無效。地震預測的最大難點其實是對地下結構的無知。人類獲得的一切信息都是間接測量得到的。而如果向地下打鑽井,前蘇聯花了30年也就只能打到13000米,比較於地球半徑只是零頭。

眾多指標中,而唯一和地震很相關的是氡含量,但是這玩意兒的相關性非常邪乎。所以很多模型看上去不錯,但其實只是建立在一系列不靠譜的聯想之上。

不知不覺,我發現對老盧的感情似乎更深厚了。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他給了我那麼多,而我只是在混吃等死。而老盧卻越發耐心。

時間一久,我反倒靜下來了。我重新拾起模型和代碼,開始慢慢演算。這些熟悉的東西曾經代表了夢想,一旦認真接手就停不下來。往事和回憶陣陣襲來,對比老盧和導師的做法,我很感激。

他也許幫不了我,但我總覺得他不會拋棄我。

6

一年過去了,突然我收到一份結婚請帖,是本科室友大華髮來的。眾所周知,這小子混得風生水起,不光畢業後考到了中科院,還成功創了業。

大華的創業項目和天氣相關,因為天氣預報其實並非想像中嚴謹,很多時候圖出來了,判斷還是需要依靠人,不穩定的精度也很讓人頭疼。而且天氣是典型的帶能量轉化的多相流,隨便任何一種多相流的模擬,只要一加上能量變化就會異常複雜。

但他的項目不一樣,直接把實時的氣候雲圖等信息調出,和以前曾經出現的實時情況對比,把因果直接相關聯,能夠快速準確地判斷出幾十分鐘乃至一兩天後的天氣。

作為各種相關天氣數據的提供商,大華的創業項目被資本注入熱炒,經過C輪之後估值相當可觀。

婚禮那天,我交了禮金,和其他大學同學把酒狂歡。身為校友聯絡員的老班長一直在說大華的創業到底多麼厲害,比在小地方的破工作高到不知道哪裡去。

半酣時,新郎官帶著新娘一起來敬酒。我看著他春風滿面的樣子,別提多羨慕。敬完酒後,他攜著新娘飄然而去,就好像他離我們越來越遠一樣。

如果沒有酒精,那個夜晚我肯定睡不著。我朦朧間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其實地震預測這種沒譜的事情和天氣是多麼像啊。天氣可以看雲看星星,地震可以看地震雲。

哈哈哈!我什麼時候也開始相信地震雲了呢,一個謊言就算被一百個人反覆說,也只不過是謊言。

我跑到廁所里,惡狠狠地摳向嗓子眼。伴隨著一陣噁心,我吐出了花花綠綠的食糜以及剛剛喝下的酒。我拿出手機,打了幾個字,以防再喝多了會忘記。

從那天以後,我滿腦子都在想大華的系統能否用在地震預測上。剛好這時,許冶鋼一不小心把一本舊書弄破了,好多書頁散落在地上。我看到了那本書,恰好是某位民科的著作《地震雲與量子力學糾纏理論數學淺析》。我幫他撿書頁,撿起的第一張是一張所謂的地震雲行成圖。

那是地震雲形成的熱量學說,認為是地震發生前的巨大熱量上升,導致了地震雲。圖作者甚至還畫了地下水系的熱量傳到和相變示意圖,雖然用腳趾頭我都知道這不科學。但這張圖卻突然提醒了我一件事情,我以前建模型時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地下水系,就像很多人談地震只想到岩石和岩漿一樣。

預測地震並不是從源頭去還原地震。不管是我還是科學界,可能大家在很早之前就走進了誤區。我不知道這算天啟還是靈感。

記得在讀博士的第二年,我差點信了基督教。當時我去參加了幾次禮拜,然後聽一名虔信者講述經歷,說他在一個假期里遇到十幾次神啟。就在我聚精會神,想知道神啟是多麼厲害時,真相卻讓人大跌眼鏡。

他說:「那個假期我遇到很多事,每次麻煩來時,我隨手翻開聖經,都能看到上帝的教導。這就是神啟,我什麼都不需要,只需要相信上帝,然後事情都順利解決了。」

我心想這多半是扯吧,本來聖經的話語有很多解讀。但不知道是不是天將降大任的話聽多了,我竟然有點相信。不管神存不存在,天不絕我。它賦予了我使命,就好像殺死安格瑪巫王的不是勇猛強壯的男人,而是本應和戰鬥無緣的女人。

我拿出做過筆記的那疊論文,上面全部都是天氣預報演算法的研究,然後打開谷歌學術,搜索更多天氣理論和地震的論文。搜索的結果讓我很開心,清一色的防震減災的文章,幾乎無人注意到兩個領域的關聯性。

二個月之後,我借故去大華的創業公司探望。我背著背包,裡面全部都是寫滿筆記的論文。我曾經試圖研究過他的方法,但顯然那不是我能做到的。我嘗試窺探天才的領域未果,現在做一名小偷。

公司位於北京五道口,附近就是清華北大。豪華的大廈金碧輝煌,遠遠不是西南小城市能夠想像的。

那裡的人都很積極向上。想起來本科時,有位校友和我說過,畢業後就該去大地方找工作,這樣才能保持競爭力。如果你去小地方,只會慢慢地廢掉。他大概說得沒錯,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裡高就。有些人我一輩子也就見得到幾面,能維持十年以上的情誼又能有多少。

當我找到大華時,他剛剛結束一場談判。因為對一些條款的激烈討論,他滿頭是汗。

大華變了,他成為了一個商界精英,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穿著西裝的小丑。

短暫的寒暄之後,我說出了一直隱藏的秘密:「其實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上班。」

「啊……」大華捂住了嘴,「其實能賺到錢也行。放棄讀博有點可惜了,我現在還挺想弄個博士學位。前一段時間找融資的時候,我就發現博士頭銜有多麼重要。」

「但是你做出了成果啊!」

他苦笑:「也不算非常厲害,以前早就有人做過。但我們這裡也有幾個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畢業的博士,那個學校的氣象學非常厲害。他們都是搞氣象信息學的,和幾個國外的博士合作弄了演算法。只不過現在計算機更快了,要不然都是扯淡。」他示意我繼續說。

「其實我對你們的演算法感興趣。我老闆其實是個民科,他對科研一無所知。而預測地震,博士時我已經嘗試了好幾年,國內外不知道嘗試了幾十年,沒有人成功過。」

「也不是沒有人成功過。」他玩味地說著,躍躍欲試。

我知道他的話中之意。地震其實確實被準確預測到過,而且這唯一的一次恰好發生在中國。七十年代,遼寧海城7.3級大地震,但損失人數卻很少。然而這次經典案例卻無法再次被複制,只能說是一個湊巧的個例。恰好當時是軍隊管理城市,首長在接到可能發生大地震的報告後猶豫再三,本著人命觀天、寧可信其有的觀點下了決策,避免了大量的傷亡。

我咧了咧嘴:「我不認為有可能,兩者的聯繫實在是太微小了,沒有依據,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大數據時代,一切都有可能。」

「對對,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現在只想試試看你們的演算法能否用在這上面,就算不成功,我也能給老闆交差。」

他搖了搖頭:「就只是為了糊弄他,來問我要演算法?你和那些靠項目騙經費的人有什麼區別?」

「也只有你能幫我了。」我弱弱地哀求道。

「哼,你知道這演算法有多重要嗎?我們的核心團隊一次又一次改進,我是親眼看著成功率從百分之六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三的。怎麼可能借給你?」

「我不需要你現在版本的源碼,只需要很早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的那個。我只是覺得有點愧對老闆,就算只是幫他做一個科研夢,我也要繼續演下去。」說著說著,我竟然鼻子一酸,留下了眼淚。我哽咽了:「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當我和導師鬧掰的時候,是他把我給撿了回去……」

「行了,擦擦。太難看了。」大華遞給我一張紙巾,他挪到窗戶邊,點上一根煙,「我可以和團隊商量一下,你別太期待結果,保密協議是肯定要簽的。就憑本科時你和我打的遊戲,喝的那些酒,我也應該幫。但是我需要提醒你,演算法的運算並沒有那麼簡單。你要把天氣預測用到地震預測的新領域上,其實工作量很大的。」

「嗯?」

「首先你必須做成圖形數據,你知道圖形數據並行運算會比較快一點。」

「理解。」

他繼續說:「然後就是運算量了,你覺得你們那裡有足夠的運算能力嗎?如果你的老闆願意出錢,我們可以出租數據計算的服務。當然看在我們是熟人的面子上,我會給優惠價。」他刷刷在本子上寫下一個數字。

真不愧是商人。我感覺價格還算挺合理。

7

上天開始眷顧我了。那群技術人員經過大華的遊說,給出了最早期版本的。當然我想肯定現在版本的和原始版本區別很大,要不然他們絕對不會給出來。

而這種演算法我稍微研究一下就發現,貌似原有數據還不夠,於是再次找老盧幫忙要數據。老盧面有難色,但還是爽快地應承下來。我聽說他上次為了找數據,動用了不少錢去公關。

過了幾天,他給我轉發了一條信息。那條信息上有一個網址,然後是一個用戶名和一串如同路由器原始密碼般複雜的密碼。

老盧特定跑來別墅,把一張名片遞給我說:「這位是怒副研究員,有問題找他。他說這是國家地震科學數據共享中心新搞的資料庫,隨時隨地有網就可以喪。要得不?」

「要得。」我感激地點頭。

其實,天氣預報演算法的原理也沒想像的那麼難,大概就是用神經網路演算法進行數據剝離,然後重組運算對比。

當然,我只是在演戲,只是做一件自我滿足的事情。光琢磨如何把那些數據表單做成圖片的程序寫法,我就花了整整五個月。然後,我再嘗試運行他們交給我的演算法,幾乎每運行幾分鐘就要糾錯。

我一度覺得找回了自己。我又像大學時期那樣,在實驗室埋頭干自己的工作,外面的魑魅魍魎完全影響不了我。可是明明這件事情一點都不靠譜,為什麼我會那麼專心呢?

就連許冶鋼都沒說啥,他總是看著我微笑,只是恍惚間我突然覺得他充滿神性。他擁有大部分人所不擁有的美德,但同時是個低能的人,無法適應社會的需求。如果他辦個邪教,反倒是條好出路。

終於有一天,我成功地闖過了層層bug,進行了第一次模擬運算。因為精力有限,我只是對四川附近進行了模擬,看看會不會得到什麼結果。然而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即便是模擬本來就出現過的地震都不成功,更別提預測新的地震了。

這樣的結果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去。我發了一些郵件去詢問,但大多石沉大海。國內也沒有多少人在做同樣的事情,地震預測依舊是玄學領域。研究陷入了困頓,我感覺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8

正在發愁的時候,老盧讓我出差,他花錢在某次國際學術會議上買到了贊助位,換取我出席甚至做彙報。我也不好打消老盧的積極性,恰好研究遇到瓶頸,也想去看看同行們的高見。

我現在關心的只有在北京召開的學術會議。而初次到大城市的我,卻發現自己低估了擁堵。眼看可能要遲到了,我夾著公文包沖向地鐵站,擠上地鐵,到遠一點的站台下車,再打車去會場。

結果恰好到了交接班的時間,好多車明明沒有人也不停,外加上這裡本來就偏。就在我拿手機打算約車時,一輛已經有人的計程車出現在我面前。

違規經營的司機探出腦袋:「小哥,要車不?先送他,再送你。」

我想要是順路也行啊。正在說地址時,我掃一眼後排,然後公文包從手上徑直摔落。坐在後排的正是和我鬧掰的導師,他同樣看著我,臉上又紅又白。

我拉開門,坐在后座。我們認識,也並排坐著,但卻像陌生人一般無言。過了好一會兒,他先說話了。

「你也參加會議啊。」他表情複雜。

我卻深深地低下了頭。我鼓起勇氣,雙手緊張地抓緊公文包:「老師,我……我想搞科研。」

「你能參加會議,說明已經做出點東西了。」他愣了一下,然後說道。

「那是花錢買來的位置,我不可能用不科學的方法去認識世界。老師,我想認真做科研。」

他嘆了口氣:「你啊。」

我知道他已經同意了,心裡一陣溫暖。

會議開始,我才發現又想簡單了。演講都是用英文,雖然大會場有質量不高的同聲傳譯,但分會場什麼都沒有。英語聽力水平原本就不好的我感覺就和聽天書一樣。幸好導師在,他聽懂了之後把一些原理翻譯給我聽,要不然我就只能呼呼大睡了。

而真正給我啟發的正好是一次小演講。那時接近吃飯的時間,分會場里人很少。講話的是一名日本博士後,但顯然還很年輕,不是很出名。他主講的內容是地震對地下水系的影響,光這方面的研究他就發了三篇文章。

經過導師的翻譯,我才明白他研究的方法正是通過人造波,在地震前後,地下水系會因為地震作用發生明顯的變化,而波形也會產生較大的變化。事後我查了他的論文,發現他甚至研究過地震時地下水系對地震波形的影響。

我查找論文,發現其實早就有人發現地震前地下流體會異常。汶川地震後,甘肅地震局的工作人員就發文稱發現地震前流體出現中期和短期異常,表現形式為水溫、水氡、水位和流量等,也曾經有相關人員兢兢業業地對地下流體進行幾十年研究。然而他們卻無法提出可用的預測方案,關注點也總在看似關聯性最強的水氡上。這就好像挑西瓜不看西瓜,卻先抽西瓜汁化驗一樣。

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既然用預測天氣的模式來預測地震,那就不能按照地震研究的傳統思路,更不能不管什麼數據一股腦兒加進去。地下水系有一些影響,這說明兩者的體系是有可能相關聯的,天氣預測的核心就是多相流系統,而地下水系實際上也是一種多相流。我之前雖然關注了地下流體,但在實際運算中加入了太多影響運算的參數。

說做就做,我單獨篩選出地下水系的數據,和一些波形數據重新建模,然後輸入到代碼中。這次調整bug快得多,結果很快就要出來了。我選擇了在四川的幾次信息詳實的地震,模擬結果似乎挺好。時間、震中和震級,雖然有一些誤差,但在我看來已經是非常大的進步了。

興奮異常的我立刻開始進行即時預測。即時數據傳進來,然後遠程運算結果不斷傳回來,不到一分鐘,屏幕上有一個時間點突然被放大了。我點開時間點,看相關的數據,然後計算里氏等級和可能出現的烈度。里氏6.3級,震中仍然在汶川縣內,這已經足夠產生人員傷亡。地震將在二十天後發生。

我笑了,依舊不相信自己。我覺得這結果離現在太近了,讓謊言如此快就能被揭穿。但我抑制住隱瞞的心理,還是撥通了老闆的電話。

「老盧,我成功運行了,但算出來的結果,二十天之後,汶川發生6.3級地震。」我加了一句解釋,「雖然算出來了,但和事實能否對應很不一定。」

那邊半天沒說話。

「汶川啊……」老盧的聲音有些疲憊,意興闌珊,「我等會來實驗室。」

來源:Nancy Merkle

9

在老盧面前,我再一次運行程序。依據新數據計算的結果還是一樣,汶川會地震,在二十天之後。

老盧癱坐在靠椅上,彷彿被抽幹了力氣。他畢生追求的東西就在眼前,但他很不開心。

我看得出來,他壓抑了很久。那雙精明能幹的眼睛布滿血絲,閃著嗜血之徒般的兇狠光芒。

「賣嘛批,格老子,天老爺你咋個就和汶川過不去嘛!」他指著頭頂的天花板,狠狠地罵道。

罵完之後,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走,我們喝酒。」

老盧也沒啥追求,他喜歡光鮮華貴的裝潢,美麗動人的陪酒小姐,外加上不知道真實多貴的洋酒。

這一晚註定迷亂,對於我,對於他,意義也僅僅是在此。不過一會兒,我就和陪酒小姐深情對唱,而他則左擁右抱。桌上的酒也在圍攻下越來越少。

由於喝得太猛,很快我就去廁所吐了第一次,然後第二次。但老盧沒滿足,他常年在商場戰鬥的本領體現出來,即使喝了這麼多,依然看上去什麼事情都沒有。

他解釋道:「有些人憨得很,你敬他三杯,他就泯一口,你能咋個辦?喝撒!」

等到桌子上的酒喝光,老盧揮手讓其他人出去。她們會意地離開了,整個VIP包廂只剩我和老盧,空曠異常。

不過一分鐘,服務員拿來一個瓶子,那瓶酒只喝過一口。我看了眼牌子,笑了,竟然是大瓶裝的康師傅礦泉水,合著服務員欺負我們真醉了么。

「這是水。」

「這是酒!」

「可這是水啊!」我不知不覺提高了音調。

「老子嗦是酒,他媽的就是酒!」他也犟了起來,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他笑著說:「這瓶子跟著老子十幾年了,你看,說不定還有僧產日期。」

我要是能看清才見鬼了,現在看著老盧都覺得他要影分身。

他自顧自地說起來:「老子那年在汶川打工。這水可金貴著咧,我抱著它被人從地下挖出來。那天太突然,老子看著超市,突然就開始抖咧。一開始我從爬梯上摔下來,天就黑了。我還以為哪個龜兒子關了燈捏。」

說起那件事情,老盧就像打開眼淚匣子一般,邊哭邊說,然後開始哽咽。其實後面他說的我也沒聽清楚,反正無非是他失去了幾個親人,還有當時的女朋友。

「我嗦,狗日的天老爺,震哪裡不好嘛!」他掩面痛哭。

哭了一小會兒,他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按在沙發上:「我和你嗦,我那叫一個恨。恨天恨地恨人,但老子不服蘇,我就似不服。中國都現代化了,狗日的地震還能上天不?只是我文化低,還能咋樣?專家都嗦沒辦法,該震的還是震。我能咋樣?所以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伯樂,你是千里馬!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一個真實的老盧終於在我面前完全構架出來。他確實是一名民科,但卻並不那麼惹人厭惡。只是主流科學界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他想通過其他方式做出來。所以他才會收留那些同樣窮困潦倒的民科,因為他們最初的夢想是一樣的,無論是否真的能實現本心。

而我是他的意外收穫。如果不是那次恰到好處的學院行,他不會見證我和老師撕破臉皮的罵戰,也就不可能和我的生命有任何交集。

只是他不知道,我只是給了他一個虛妄的希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也就只能騙騙他了。而且我接觸了那麼多民科,更知道如何欺騙一個民間科學工作者。那實在太簡單了!

我在譴責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喝多的原因,我差點就把真相說出來,關於不靠譜的模型,隨意借用的源碼,租借的運算服務,一切都只是騙局。我依舊在辜負他的信任,依舊不敢提醒他,他一直以來投入金錢精力的事業完全是海市蜃樓。

我想把這場戲演好,但卻沒想過深信戲的人會怎麼做?老盧信任我,他會當真以為要地震吧?他會怎麼做?

我不敢想像下去,酒勁兒上腦,決策時間很短。坦白還是不坦白?

想到這裡,我拿起他珍藏的寶貝礦泉水,喝了一大口。這是一口08年的康師傅,光從年份上來說比大部分82年的拉菲要真得多。不過,我已經嘗不出味道了。當年能有幾個人有老盧這麼幸運,他們被埋在地下,恨不得從泥土裡榨出汁來。我怎麼能欺騙這樣一個人的感情呢?

老盧說這是酒,那這還真就是酒。萬物唯心其實很快樂的,你想什麼就是什麼。難道不是嗎?看看許冶鋼,我想不到有更適合讓他快樂的信仰了。只有那些純粹的唯物主義者才那麼痛苦不堪,在殘酷頻仍的世界上尋求真理。

懦弱讓我迴避,做出了默認的選擇。我徹底醉了,那些話也說不出口了。人生就是這樣,很多話一次不說出口,一輩子都會遺憾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了。

10

二十天轉眼就過。老盧做了很多努力,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告訴政府我的研究成果。結果官員去諮詢了地震局,聽說了老盧的民科背景,外加我這個幕後研究者的丑料。官員好聲好氣地說:「我們不能光聽一家之言,要找專家團評估。」

老盧氣得直罵娘,恨不得把八輩子說過的罵人話都說出來。他不知道怎麼沒聽住勸,打電話讓公司的人都跟著去站樁鬧事。公司員工們稀稀拉拉地排著隊,跟著慷慨激昂的老盧喊口號。只能說群演找的實在不夠稱職,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過了一會兒,城市新聞的記者趕到了現場;再過了一會兒,警察出動了。這座城市也就那麼大,消息隨著新聞的播出傳遍全城。為了讓新聞更有趣味性,記者甚至添油加醋地把老盧的主張描繪了一遍,充滿了諷刺的味道,連帶著我們也成了笑柄。

聽說那天最後鬧得很不愉快,老盧回來的時候是被警察禮送回來的。他剛回到別墅就操起一根鐵棍,狠狠地對著幾百萬的車砸了下去,還一邊「親切」問候著別人的親戚。

於是,他的努力徹底失敗了。我倒覺得這是好事,要是政府信了我這超級不靠譜、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才實現的事情,那豈不是很尷尬?

我的生活倒也愜意,該吃吃該玩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做出了成果,還是因為心灰意冷而消沉,老盧也沒在意我翹班。我在進行最後的狂歡。如果最後沒有地震,老盧會怎麼看待讓他鬧出大笑話的我呢?

就在這時,我的父親給我打了電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第一句就是關心老盧:「你們那老盧上電視了。」

「我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了。夜光燈下,霓虹燈花花綠綠。在這座完全不屬於我的城市,我又蹉跎了很多年。下一站在哪裡?人生會怎麼樣?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說那東西是你做的?」

哎,我爸爸太關心我了,他說不定就連新聞都看綿陽台。此前,我只知道他關注了好幾個本市的微信公眾號,每天轉幾條類似天氣變化,或者哪裡東西不能吃的消息。我能說什麼好呢?

父親見我沒回答,知道是默認了。他說:「你該回來了。你老闆像個瘋子。」

「我再考慮一下。」我開始拖字訣。

「再考慮?對象找了嗎?」

「沒有。」

「房子有買嗎?」

「沒有!」

「事業有著落嗎?誒你倒是出息了啊,學會合起伙兒來騙老子。上次去那公司,我還以為你做著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你說這新聞要是傳到七大姑八大姨那裡,我們家是多大的笑柄啊!」他也爆發了,傾瀉話語像連珠炮一樣。

老子他媽的事業沒著落!其實這麼多年下來,父親的套路我早就熟悉了,無非是先提問,然後找關鍵點擊破。我沉默了半分鐘:「老爸,我知道你愛我。但你知道什麼叫自由嗎?」語閉,我掛斷了電話,把他的電話號碼加進黑名單。

起碼到審判結束吧,讓那千萬分之一的僥倖也徹底破滅吧。

結果,這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還真讓我們撞上了。兩三天前,有村民報告了一些異象,監測數據也有一些異常。政府終於引起重視,提高了警報等級。結果當天真的地震,震中位於汶川縣境內,初步計算大約6.4級。

我對比了結果,其實嚴格來說,我只預測對了時間,里氏震級和震中和實際偏差很大。

政府官員焦頭爛額救災時突然想起來老盧,外加上前段時間他的笑話大半個城市都知道了。他們一對比他說的和實際發生的,發現挺準的嘛!這一消息經過媒體捅出來,一下子乘著地震的消息傳遍祖國南北。

雖然學術界也有人發聲,提醒說可能只是巧合,但這些聲音在媒體面前不堪一擊。

我和老盧瞬間都成了公眾人物,只不過他是春天滿面,我卻是滿面愁容,惶惶不可終日。幾年前,生物學界某知名人物也一度躥紅學術界,被說成是諾貝爾級別的成果,但後來呢?

而我做的這東西,我自己都不相信,結果它居然成功了,真他娘地遇到狗屎運了。什麼時候民科也能拯救世界了?那未來滿地「諾貝爾哥」到處亂跑,真正的科學又能有幾個人相信呢?

最讓我不快的還是同事們。好多人說大家都是一個實驗室的,應該共同署名一下嘛。尤其張老五,他吼得最凶了,要我把他們的著作介紹到主流科研圈。唯獨許冶鋼這人不悲不喜,依舊在拐角頌念經文,還保持吃齋。

「發論文吧,我幫您寫,掛我二作三作都可以。」之前接觸過的陸副研究員給我發來郵件,甚至表示願意給我金錢和特聘的機會。

我表示再考慮考慮。

大華從北京飛來,他說技術團隊聽說了這件事情,拿出了以前的保密協議。他說現在要趕快一起申請專利保護,這項技術握在手上,別說豬了,就是大象都能被錢吹飛起來。

我不記得演算法能不能申請專利,反正這東西本來就是他們的。我說等我和老盧商量一下,畢竟他是資助我的人,也算有權利。

媒體的邀約更是不計其數,大學的邀請也很多……我只能說,他們難道都忘了幾年之前的那件事嗎?這時候捧起來我,就算是再輕的鴻毛,也會被摔在地上的。

不過,比起名利,我最頭疼的卻是眼前。屏幕上的數據顯示,大約一個月後,涼山會地震,里氏震級大約5.7級。

當算出這條數據的時候,我想已經有不止我一個人知道了吧。

果然晚上6點時,我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央視節目也進行了專家訪談,專家的態度非常曖昧,體現了唯物辯證法的原則,和希拉里回答競選問題差不多。

政府當機立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立刻開始制定撤離疏散方案。但是,急不可耐的涼山當地居民搶先一步開始了撤離,聽說那天市內到處都在堵車。大家都想自己走,但卻誰都走不掉,真是太諷刺了。

而我只能祈禱,希望它再次成功,要不然我就成了大笑話。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這次再成功,我需要主動發聲,澄清它其實沒那麼準確。

面對記者們的圍攻,我只得暫時離開租住地,搬進了辦公的別墅。老盧把他的辦公室和大床都讓給我,大有一種恨不得把別墅送給我的感覺。

而我卻只是考慮著該怎麼跟老盧坦白,以及告訴大眾真相,戳破我無意間創造出來的神話故事。

11

就在我鬱鬱寡歡的時候,一個男人走進了別墅,找到了我。他看起來很老,帶著黑框眼鏡,但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為他倒了一杯茶,反正別墅里不缺高價茶葉。他打量我的工作環境,掃了一眼書籍,眼神里隱約閃爍出不屑。他遞出一張名片:「我叫蕭正名,是新科學促進會的會長。你不用太奇怪,這不是官方組織。」

他肯定還有其他的身份,但唯獨卻用非官方身份和我說話,可見非常謹慎。我看了眼名片,突然明白他是做什麼的了。他是一名科學掮客,專門利用對於體制的熟悉進行項目通過和經費騙取。雖然我不喜歡這類人,但他的出現簡直就是福音。

我和他握了手:「我是夏帆,請問找我有什麼事情?」

「你成功地預報了地震,知道這件事情意義有多大嗎?」

「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倒是寧願它意義小一點。Sci裡面從不缺乏不可重複的成果,但只要沒引起轟動,大部分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那些驚世駭俗的成果才會被放在放大鏡下看。

蕭正名用眼神暗示我的周圍:「很難想像您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做出如此高的成果,我聽說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聞,這裡是民科聚集地。」

「嗯。」

他靠近了我一步,我們之間只有2米不到:「我來就是告訴你,你的才華不能被埋沒了。國家缺乏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促進會裡面很多會員都覺得,應該在成都建一個地震研究的國家科學中心。到時候,國內一線的地震學研究者會來就職,不管國家、省里還是科學系統都會給撥款,還能擁有很高的招人許可權。」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起碼是中心副指揮,你想想吧,到時候全國的地震學專家都在你手下幹活兒。過個一年,你就能評上長江學者,再過兩三年就有可能特聘成為院士。當然成果本身的意義還要重大,這可是諾貝爾級別的!再過幾年,你還能躋身政界。對了,我聽說你還是單身?」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長江學者,院士,這些詞語離我太遙遠了。這些都是中國科學工作者們一輩子的夢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卡在副教授升不上去。而他後一句話,問我有沒有對象,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更多了。想像一下,那些原本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姑娘,現在竟然也可以考慮。

但我的糾結又不合時宜地出來。夏帆啊夏帆,你只不過是個博士肄業生,所做的東西也不過是用來騙人的,何德何能接受如此大禮呢?

不對啊,我做出成果了啊。他不是一般的掮客,提供給我的是一條洗白的通天大道。當我的成果被國家認可,一兩次預測失敗的小失誤又何足掛齒呢?

我緊繃的面部終於鬆懈了,和蕭先生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

就在我打算找老盧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卻先一步來找我。

他猩紅著眼睛,彷彿一夜沒睡。這個壯碩的中年人好像老了很多,聲音都變啞了:「很多人要喊我們公開技術。」

「哈?公開,別扯淡了,最多咱們賣給政府,然後政府該幹嘛幹嘛。」我一時間忘了立場,可能是最近太膨脹了。現在擺在面前的機遇那麼多,為什麼要讓利呢?

他那表情像要把我吃掉:「你個狗日的仙人板板,我做這個,只是要搞懂地震。你不是只做了四川省的嘛,公開出去,讓別人做中國的、亞洲的甚至四界的。我們辛苦了好久,不就似為了今天?」

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老闆這麼有共產主義的覺悟,絕對是酒喝多腦子燒了吧。但轉念一想,其實他要公開我還真沒法阻止。問題是,我們真的能公開嗎?

我張著嘴,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說。我低下頭看向其他方向,但沒能促使我下定決心。

就在我遲疑的時候,他已經回頭了,風風火火地準備下樓。他的SUV就在外面等著他,接他奔赴下一個戰場。

「不行!」我喊了出來。

「為啥子?你個瓜娃子有啥話說?」

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終於可以坦白了:「我對模型其實一點信心都沒有。我本來只是想配合你演戲,其實現在模型已經變了,核心演算法是一家天氣信息公司算天氣的。那玩意兒不是我能寫出來的,他們最近在找我一起申請專利。你越過他們……」為了佐證我的話,我找出一份保密協議。

他被我的話震驚了,整張臉都扭曲了。他緊緊攥著拳頭,可能幾秒後就會和我的皮膚親密接觸。

他大聲地罵出來,用的是中國人的國罵。他一拳揮空,迫使我後退,如同餓虎撲食一般把我按在角落,眼光像要殺人:「你偷人家的?」

「嗯……」我也沒退縮,要不然也不會和導師鬧掰。我挺直了腰桿,反倒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味道。

「我日你媽!我早說過,在咱們研究室,誠市(誠實)是頭第一位,別把學術圈那怪東西搞進來。你個瓜娃子!」他惡狠狠道,雙拳砸向我身後的牆壁,直到拳頭上都出了血。

而我挑釁地看著他,終於從一個被撿回來的廢物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混蛋。我的翅膀硬了,上帝為我關上了一扇窗,卻打開了一扇大門。

衝突爆發完,我估計實驗室不再有容身之處。我收拾好東西,隨手定了酒店房間。在去賓館的路上,我罵罵咧咧地刪除好友和退群。

臟老五,永別了,您好好地演戲吧!

許冶鋼?還是別刪,我對他還挺有好感。老盧?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這感覺太奇特了,明明撕破了臉皮,為什麼我卻不忍心下手?他對我一直很好,我現在能這樣,起碼一半以上要歸功於他。他為我做過的努力,提供給我的工資,把我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喝酒後的自白……那些畫面,一幕幕,我永生難忘。

但我最終還是按了刪除鍵,這時我剛好走出山莊,保安小哥朝我友善地揮手。我也揮揮手,兩行熱淚不由得從臉頰上滑落。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一直都明白的。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過得很安詳。父親再次給我打了電話,人生幾十年來,我頭一次反客為主。

「爸爸,要不要來成都住?馬上成都要有個國家科學中心,我起碼是副指揮。」

父親找理由推脫:「那邊太辣,我吃不慣的。」

「沒事,中心肯定自己有廚師。到時候,我給您老人家安排個清閑的職務,中午你想吃啥就吃啥。」

「哈哈哈!」父親爽朗地笑了。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看到他在親戚群里吹牛,言語間全都是對我的自豪。

就在我喝了點小酒,安靜地睡著時,房間門卻被人敲響了。

我起來看向門洞,發現來的竟然是大華。深更半夜,他不太可能是計劃好現在來,反倒像是因為臨時有事緊急坐飛機過來了。我想起來似乎給他發過定位。

他都沒有寒暄:「你們為什麼公開了源碼?」

「啊?」我先是驚訝了一下。

大華和老盧一樣像是肉食動物,眼睛裡滿是兇殘的光芒:「你們為什麼公開了?我們要申請專利呢,我們要壟斷這項技術,你難道忘了,我們手上的協議能讓你們身敗名裂。我認為我也有權向你們索賠。當初我借給你源碼,只是讓你研究演個戲,可你們倒好!」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

「我告訴他事實,也說了不能公布。但現在情況是,他選擇自己公布了。」

「他是豬腦子嗎?這東西給誰都比公開要好!」

我尷尬地笑了笑:「他是一個民科,本來就不是正常腦子。但問題是,你覺得我那東西真的那麼准,一個月後涼山沒地震怎麼辦?你們公司的聲譽,那麼多宏偉的商業計劃,該怎麼辦?」

「呵呵。」他毫不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在重大利益面前,那個在京城指點江山、淡定地掌握千軍萬馬的他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我看到的大華和那些搶紅眼的市井小民又有何差異?

我從他的手機上看到了錄播。老盧驕傲地站在發言台上,用蹩腳的四川普通話發布了公布源碼的消息。甚至過程中,他都沒有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公司打個廣告。

在那一刻,他閃爍的光輝已經不是商人的,而是一個真正高尚的人。知識多少因為教育不一樣,研究方法是否科學因為訓練而不一樣,但是人品高下卻是個人的事情。我早該預料到的,老盧一生的追求都在這裡,就算大華的公司把老盧告得傾家蕩產,他也不會後悔的。

源碼已經到處都是了,肯定消息發出去的第一瞬間就有無數的人下載了。而大華卻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同時他公司的機密也被公之於眾了,雖然大眾目前為止還沒意識到。

我將面臨什麼?一場官司?一場審判?哈哈哈!這狗日的老天,幹嘛好死不死地非在那天真地震?我只是陪著民科做一個認真做科研的美夢,從來沒有想過它可能陰差陽錯的實現啊!

但現在,我無所謂了,按照蕭正名給我的消息,後面那些事情幾乎都要板上釘釘了。我馬上就能脫離現在的生活,走上人生巔峰。

我叫來保安,把糾纏不休的大華轟走,我們四年的室友情誼結束了。

我拿出蕭正名的號碼,撥了過去。

12

「我想知道,國家科學中心多久能建好?什麼時候能上任?」

「看來你同意了,我覺得也沒可能拒絕。」他笑了笑:「這麼心急?審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時間。不過這倒不是最花時間的事情,你想想看,國家科學中心總歸要佔一片地方吧?就算沒有新建辦公區,起碼也得有臨時辦公區和招牌。這事情是國家的事情,你怎麼能指望上面的領導人和你在一個地方隨隨便便地剪綵。年輕人啊,多耐心一點。」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現在能做什麼?我從實驗室出來了。」

他沉吟片刻:「這樣子,我給你個機靈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專門參加學術會議,出席各類活動,也算是為中心壯大聲勢。」

我同意了,心中又緊張又激動。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來了。那人首先自報家門,還送上一份履歷。我看著他的履歷,985畢業,國外留學,然後是工作經歷。對比他的履歷,我的履歷簡直就是一坨屎。

他畢恭畢敬地告訴我,從今後主要的事情都由他來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還沒為他的專業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筆記本,上面記錄了今天可以參加的活動。

「在北京臨時召開的地震學會,現在坐飛機剛好趕得上。我已經事先聯繫過,請問去嗎?」

果然厲害啊,這辦事效率就算老盧和他比起來都差一大截。我心滿意足地同意了,然後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幫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發。

我從來都沒有坐過飛機。這麼多年來,我本著省錢的原則,一直都坐火車,還總是硬座。但現在,我坐在頭等艙,看著形象氣質俱佳的空姐走來走去。

助理詢問我:「我沒問過您的喜好,根據我獲得的資料推斷,您可能更喜歡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雞尾酒。至於餐點,我建議您來一份高級套餐,餐點口味適中。」

「行!按你說的辦。」我笑著說道,有種農村人進城的新鮮感。

吃著這些以前完全接觸不到的東西,我彷彿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彷彿世界都圍繞著我旋轉。老盧給我買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發地合身。我已經是一個成功人士了!

到達會場的時候,會議差不多要開始。會議的參與者們都聽說了我要來的消息,齊刷刷地打量我,眼神複雜。他們當中一些我還認識,有很多人的論文都看過,其中還有我導師的導師的導師。

長條形的會議桌和別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會議組織者的位置。從他兩邊往後,很明顯地,人越來越年輕。

第一次出現在如此高端學術會議的我,卻沒發現有我的位置。然後,我的助理拉著我,直接來到了會議組織者的左手邊。

天吶!我猶豫了,誰都知道學術界論資排輩很常見,我剛來怎麼能坐上如此尊貴的位置。

就在我遲疑時,會議組織者打了圓場:「讓大家歡迎為地震學做出重大貢獻的夏帆先生!」

大傢伙兒猛烈鼓掌。我看著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樣子,腳下都有點飄飄然,只得故作謙虛地鞠躬:「謝謝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話不能這麼說!您是貴客,坐這裡當之無愧。」組織人繼續補充道。

然後,我大大咧咧地坐下來,還和旁邊的老專家相視一笑。會議氣氛輕鬆愉快,他們要我稍微說一下原理。我就從演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專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說錯了,年輕的新專家也不敢指正。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氣氛,我講得輕鬆,大家聽得也輕鬆。

快要說完時,我還特地開了個玩笑:「真正的地震雲其實在地下。」

老專家說:「我搞了一輩子的地下流體,沒想到答案居然這麼近。」

大家紛紛表示,中國有我這樣勇於創新的人才實在是天佑中華。然後會議進入了高潮,主要就是大家說一下地震學研究的展望。

我旁邊那位老專家站起來,氣都有點喘:「人家一直說,我們中國地震學落後日本好多年。現在這是錯的了,我們領先,領先了起碼十年。同志們,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這樣的好同志帶頭,我國的地震學能成為領先世界的一流學科。」

「對啊對啊!」大家紛紛附和道。

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來展望去,主要內容還是圍繞著經費。我算是看懂這群人了,合著恭維我全是怕將來卡經費。

他們最後居然讓我總結。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定不辜負前輩們的教導,為建設世界一流地震學學科而努力。」

開完會後,他們主動帶我去吃飯。不少年輕學者找我攀談,自我介紹。我是第一次體會到「別人敬酒,你只需要泯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總統套房,我甚至都已經不激動了,反正都是公費招待。

助理給我送上一杯晚飲,然後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脫的。

我的日程就像藝人一樣緊湊,可能上午還在清華參與沙龍,下午就到中國科學院大學作學術報告和專家沙龍。母校也邀請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譽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緊皺眉頭,只能表示再推遲一下。

我已經全然忘了幾天之後的地震結果,全心全意地醉心於營造一個新的形象。現在我就連講話稿都有人幫忙準備,完全不必費心。在大眾面前,我侃侃而談,多次強調這次預測的準確性達到世界先列。科學圈內,我多次放話,超英趕美。

在家鄉,小學為我掛上了畫像。父親現在接受採訪都必須要記者先給誤工費。鄰居街坊更賊,一看到有扛著相機的人來,就主動湊上去爆料。

各種榮譽頭銜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願意彙報。多年以前紅火的《冰與火之歌》里,龍母丹妮莉絲每次都有一大推拉風的頭銜,而我現在有過之無不及。

順便,我一直煩惱的終身大事也有新進展。助理特地為我包裝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髮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會上,我見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們扭動著腰肢,不少人甚至長得比我高。她們絲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會挑釁似的還擊。這些姑娘大多出身優越,教育經歷出眾,和她們聊天相當愉悅。要不是助理每次過來提醒我,我早就沉淪溫柔鄉了。

就在這時,蕭正名告訴我:「審批已經過了,再過幾天消息就放出來啦!而且,現在已經給你審批下來不少東西,國務院特殊津貼還有……」

那再好不過了。只要有國家科學中心副指揮的身份,我還能有什麼好懼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時候,助理告訴我,央視打算去涼山高調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涼山真的發生地震,全國的主流媒體都會被切換成央視的直播。世界都會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開任何一個軟體或者網站,全部都是這樣的預告。

等等!我突然意識到,我早就忘了這顆定時炸彈,而且國家科學中心成立的公布時間晚於地震預測的這一天。這意味著,一切都還有變數。我一下子如同掉進了冰窟窿,久違的恐懼感重新回歸了。

故作成功的偽裝被我扯碎了。我不顧助理的阻攔,狂奔出去,我不想當一個大騙子。

我打的去了電視台。幸好電視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認出我。於是,一場臨時直播開始了。面對著鏡頭,我戰戰兢兢,遠不像前幾天那麼鎮定。

我一直都在打顫,彷彿只是一個承認犯罪的罪犯。我幾次三番打斷自己的話語,用最拙劣的方式糾正錯誤,就像我現在走上電視台坦白一樣。

我終於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覺得,預測成功完全是一個意外。現在我看來,最初嘗試……嘗試……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場……場很認真的遊戲。」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聲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麼當真的……

……

然後我被編導拉下了台……這段申明在網上和電視上都只是曇花一現,都沒來得及引起大眾的注意就消失了。

現在還沒到出結果的那一天,我還是學術英雄,是即將上任的科學中心副指揮,盧牛還是大度支持民間科學發展的開明投資者。我終於明白了,當成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經不再屬於我。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救世主,他們相信我。但他們信錯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過是個博士肄業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無目的地坐計程車到處遊盪。這場審判即將降臨,而我竟然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追逐一個幻夢。

夏帆吶夏帆,不作不會死啊!助理狂打我的電話,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個儘可能遠的地方,躲起來。

再次被找到時,我在網吧包間裡面通宵打遊戲。我驚悚地發現助理已經擋在了門口,他身後還有好幾個人。

這是要逮捕我嗎?我心中一驚。

他溫和地說:「夏帆先生,您最近壓力太大了。每天都應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後也很難調整好心理狀態,容易崩潰。我請了好幾位心理諮詢師,您跟我回去,我們可以幫您慢慢排解壓力。」

「那幾個人是心理諮詢師?」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涼了下來:「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種涼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還有很多的邀約需要決定,我只能公事公辦。」

於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這幾天我依舊參加一些活動,但興奮勁已經退卻。看到別人拋來的橄欖枝,我從心底里十分厭惡。而郵箱依舊爆滿,各種研究者找我聯合署名,而且隨便我一作還是二作。短短几天,他們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結合,寫了各種解釋預測合理性的論文。

但我連回復的心情都沒有。

審判終於到來了。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約,拉著我在化妝間等待。據我所知,央視的直升機正在涼山市上空飛來飛去,各種先進的拍攝設備盡一切可能性保證圖像能傳達出來。

演播人員在外面奔走,應對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裡祈禱,無論什麼神都行,請保佑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外面的聲音也逐漸平息,但我卻越來越沉不住氣。我打開手機,刷刷新聞,看看有沒有新消息。

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一天也馬上過去。

時間跨過了0點,還是沒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盡時,一條驚世駭俗的消息來了——涼山沒有發生地震,但是相鄰的攀枝花市卻發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預測的位置偏離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級也不是預測的5.7級,而是6.8級。

由於盲信,很多涼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對我的相信,也沒有做足夠的應對。原本用於保護人民安全的預測反倒因為錯誤造成了更大的損失,讓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終止了。偏離了一百多公里,時間也沒對得上,央視事先更沒準備到那邊拍攝;二來損失比事先預計要大,這不再是值得向國際誇耀的事情。

上天回應了我的祈禱,但卻用最惡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墜冰窟,地震本是天災,但我把它變成人禍。不過幾分鐘,蕭正名告訴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說還要再考慮,然後讓助理暫時先回去報到。

這是很委婉的說法,我已經被放棄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帶著我的幻夢,翩然離開了。

尾聲

我再次來到了熟悉的汽車站,打開手機,給許冶鋼打去電話。現在是半夜1點,他應該已經睡了,但我如同一條敗犬,在乎不了那麼多。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回來這裡,摸摸口袋,只有不到1000塊。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許冶鋼這小子才是最聰明的人。他接我來到租住的小房間,聽他讀經,給我推薦了《論語》和《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厚得像砌牆用的空心磚,而《論語》則帶上了四五個版本的注釋。這些都是中華古代文明的精華,但我卻只是聽過名字,一點都沒有讀過。

真是貼心呢,冶鋼。

我打開論語的注釋,竟然還發現寫好的筆記。他將窮經皓首,但也許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反倒是我,被一道妖風吹上了天,然後在達到南天門之前摔了下來。

我承認,我的精神正在崩潰,我在尋找寄託。這時候,誰來都一樣,三者融合的儒道釋,亦或者其他宗教。

我寧願這幾十天的經歷都只是黃粱美夢。但它發生了,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從宇宙的角度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概率的吧。只不過一切都將回歸平靜。

我沒有受到處罰,只是不再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反倒是整個社會都沉寂了下來。新的報道圍繞著救災開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郵箱不再爆滿,那些和我互換聯繫方式的女性把我從通訊錄里刪除。我的父親閉上了嘴,整天躲在家裡,悶悶不樂。

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我,雖然我的預報還是有一定準確性的。我相信在幾百里外的那個城市裡,此刻有無數的人在暗暗唾罵我。

科學界偶爾還有聲音支持我,認為這只是個小錯,能把預報時間和地點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但這些聲音很快泯然眾人。過了一會兒,那些聲音又開始變化了,有人專門研究了我的代碼和原理,認為預測只是運氣好。

大眾媒體們發揮了更多的餘熱,他們找到了一起和我相關的訴訟案。按照原告公司CEO某華的說法,我的形象更加不光彩,成為一個竊取他人勞動成果的小偷。

許冶鋼突然停了。他看著我,粗糙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顯眼:「夏帆,你心不靜,是聽不進去的。」

「那我要怎樣?」我朝他吼了出來,積聚的怒火瞬間爆發出來,「我日你個仙人板板!」我也不顧這是在他家,對著地上的書堆就是一腳。某本書被我踢壞了,散落的書頁隨處飄散。然後我還覺得沒解氣,對著臉盆和飯碗又是幾腳。

天吶,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糕。除了回自己家,這裡已經是我唯一能來的地方了。

而許冶鋼只是冷靜地提醒我:「這是障,你必須去破障。」

呵呵,我的障,我他媽去哪裡破?我抱著頭,蹲了下來,快三十年的人生在腦海中快放,但我還是找不到問題所在。究竟從哪裡開始?我早該在很多年前跳樓身亡,苟活到今天也只不過是一隻遊魂。

他輕輕地抱住慌亂無措的我,虛弱的身體瘦得觸目驚心,但卻充滿溫暖的感覺。好熟悉的感覺,我曾經擁有過不少溫暖,但卻一一背叛了。他輕聲說:「你該回實驗室。」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咬牙低吟。除了父母,多年以來認識的人都差不多和我分道揚鑣了。

「但你不是回頭箭,你已經不一樣了。預立則先破,他會接納你的。」

會嗎?被我背叛過的老盧,這個直爽正直的四川漢子,還會接納我嗎?我看著窗戶玻璃,裡面倒映出我——喪家之犬,比好幾年前還要狼狽。

但許冶鋼不管我的躊躇,他撥通老盧的電話,把他從深夜喚醒。那輛幾百萬的車開到了站前,在安靜的夜晚下異常突兀。

在這個充滿霧氣的夜晚,我再次見到了老盧,他還穿著睡衣,只穿了拖鞋。他衝過來,看到了馬路邊的我,哈哈大笑。

「你個瓜娃子!」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喊我老奴就要的!走,我們吃酒!」

「老盧!」我喊出來,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迴響。

幾天之後,我急躁地衝出房門,看手機。「夏帆,加油!」界面再次歡迎我。剛剛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催促我,果然我又忘了給掛鐘調時間。

我攔到計程車,去往別墅區。

「我回來了!」新世界的大門緩緩打開,其他人都早我一步,正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甚至都沒有驚訝我回來,只是溫和地歡迎我。

這應該是老盧打過招呼了吧,他害怕我心理有負擔。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和許冶鋼親密擊掌。這時老盧也趕來了,晨會就要開始了。

我點開筆記本上的PPT,但轉念一想,老盧這邊也用不著。但我又想錯了,老盧讓人拿來了一部投影儀,並且放下一塊幕布。

我笑得很開心。

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這群傢伙說著不著邊際的理論,唯獨我講一堆他們都不懂的東西。

當然也有變化的事情,老盧找到我,說要簽個協議,大概就是說給我做項目,然後按照合同的數額提供資金。當然項目內容依舊是老盧和我共同的夢想。

我笑得更開心了,因為他依舊選擇信任我,用合同方式,但實際上給了我更大的支配權。

我恰好還有線索,關於為什麼預測會不準的問題,只是一直都沒來得及思考。我重啟了研究,每天在數據和論文裡面猛撲。我又做了好幾次預測,當然有的比較成功,有的偏差很大。我甚至都找到了規律,越是以前地震少的地方,預測就越不準,甚至可能出現完全誤判的情況。而預測的時間也很固定,從18天到63天不等,差不多是中期流體異常的可能範圍。

這裡面的規律似乎很明顯,但直覺告訴我沒那麼簡單。

我沒有對外宣布結果,只是安靜地做一次又一次地改進,看著預測系統在一步步提高精度。中間有很多人找過我,但是我都一一回絕了。那些紙醉金迷都和我無關,我現在只是想做科研而已。

除了科研之外,我經常看看儒家的書籍,倒也自得其樂。老盧整天給我張羅對象。要是碰到一個差不太多的,我也就認了。我想接受這差不多的人生。

某天,有人來到實驗室。

她稚嫩的臉上還有青春痘,背著大背包,顯得身材愈發嬌小。她從包里拿出一疊論文,其中有一兩篇是我的。

她穿越大半個中國找到我,只為了和我熱烈討論地震研究的問題。從言談中得知,她教育背景很不錯。當我問及她對目前問題的看法時,她突然說:「您雖然成功考慮了地下水系系統,但是沒有考慮礦物的作用,地下水系和礦物兩個系統應該是互相耦合的啊!如果說地下水是地下的雲,那礦物就是地下的山脈。」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立刻拿出紙筆,寫寫畫畫,但轉瞬間意識到把她晾在一邊是不對的:「對了,你叫什麼?」

「我叫滕葉子。」她眨巴著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看著我。

我放下了筆,口乾舌燥。我望向這位熱情洋溢的女孩兒,就好像看到了一片新的、充滿希望的地震雲。

來源:Volta High School

FIN.

責編 宇鐳:

人類至今無法精確預測地震,圍繞這一課題,從專業的科研人員,到懷有不同目的動機的民科,悉數出場。在形形色色的各種關於地震的觀點裡,什麼是科學的,什麼是可靠的,什麼是有意義的,我們應該相信誰?作者巧妙地設置了主人公的身份:一個正式科研體系里的年輕人,卻機緣巧合進入了一家滿是民科的公司,在機緣巧合下發現了一些東西,從渾渾噩噩混日子,到真心做科研的心理歷程。我們還不能真正了解地震,但是在地震中,我們了解了人生。

| 責編 | 宇鐳;| 校對| 宇鐳

| 作者 | 孫望路,90後青年科幻作者。自2014年起涉獵科幻,作品語言風格樸素,核心硬朗,擅長生物類和科研類小說。目前為未來事物管理局簽約作者,科幻代表作《北極往事》《逆向圖靈》《反智英雄》《殘缺真理》《地震雲》等。

本文作者孫望路,將出席首屆亞太科幻大會

5月19-20日,中國科學技術館(北京市朝陽區北辰東路5號)

劉慈欣、韓松等來自10多個國家的近100位科幻人,最頂尖的中國科幻IP,以及前沿科學、航天、藝術、影視、漫畫、遊戲等行業的創作者,在這個周末邀你一起前往另一顆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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