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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Hemingway:生死之外

虛構之餘(7)

E.M.Hemingway:生死之外

《乞力馬扎羅的雪》(The Snows of Kilimanjaro)是海明威的名篇之一。這是一篇關於死亡的小說,在對"死"的敘寫中又迴響著無盡的生機——"死不是生的對立面,它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它的死和生相互映襯。而在生死之外,終年積雪的乞力馬扎羅山靜靜地屹立著。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這是小說的第一段。此段獨立於小說的情節。將高山比作上帝的廟,肅穆而神聖。風乾而凍僵的豹子屍體是一個絕妙的意象。首先,雪地中的豹子新奇而孤絕,風乾而凍僵更增添其神秘。最後一句更是直接拋出一個懸念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作家用一段近乎神話的描寫作為小說的開篇,意圖渲染宗教式的緊張。同時縱貫全篇的「死亡」的母題在這裡第一次出現。

「奇怪的是它一點也不痛,」他說。「你知道,開始的時候它就是這樣。」

絕症在小說的第一句就被男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一點也不痛,但他被疾病纏繞著,這卻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正如平原上那些斑駁的陰影,它們是死亡的羽翼一閃而逝的鐵證。

他越過樹蔭向那片陽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兒有三隻碩大的鳥討厭地蜷伏著,天空中還有十幾隻在展翅翱翔,當它們掠過時,投下了迅疾移動的影子。

在這裡,死亡以禿鷲的形象,第二次出現。當然,在小說的情節中,是第一次出現。衰朽、陳腐而暮氣沉沉,是蜷縮在地上的食腐大鳥給人的第一印象——可以說這也符合人們對死亡的一貫認知。但這恰好和男人輕鬆的觀看方式構成一種悖謬。

男人躺在一張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樹的濃蔭里

帆布床含羞草的濃蔭,這兩個意象在此處完美地構成了男人那尚未被死亡的驚懼所侵擾的詩意的精神世界。

他甚至還想把它們寫進自己的小說里。

「今天是它們第一次落到地上來。我起先還很仔細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態,心想一旦我寫一篇短篇小說的時候,也許會用得上它們。現在想想真可笑。」

寫作是這篇小說的另一個母題。寫作是個體對自己人生經驗的重組和追認,是一種建構自我的方式,它讓人的主體性從日常的廢墟中超拔出來,讓完滿的理想不致在摧枯拉朽的時光中淪落。它用虛構對抗瑣屑,用書寫對抗遺忘,用審美瞬間的充盈對抗易朽生命中永恆的失落。在死亡悄悄來臨的時候,這個男人念念不忘是記憶中那些珍藏已久卻還未付諸筆端的點點滴滴。對這些瞬間的追憶,構成了這篇小說的另一條主線,與「情人—對白」這條現實時間的提示線相比,「往昔—追憶」這條線索顯然更富夢幻的魅力。

「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他朝那三隻討厭的大鳥蹲伏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里。第四隻掠飛而下,它快步飛奔,接著,蹣跚地緩步向那幾隻走去。

某種焦躁逐漸在他們的對白中鬱蒸起來。男人話語幾乎可以說是破壞性的——其表意根本不以傳遞有效信息為指歸,與其說他是在和女人對話,不如說是一種潛意識的宣洩。

自從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也消失了,他現在感到的只是一種強烈的厭倦和憤怒: 這居然就是結局。

瀕死的人是最孤獨的,即便有至親至愛之人的陪伴,但他們的心早已被「死」這顆堅硬的核所隔開——再多的爭吵、再多的表白也無法衝破這種交流之癌。

如果說燥熱陰鬱的平原同瑣屑不堪的現實時間聯繫在一起,那以「雪」這個意象串聯的回憶則為這個被孤獨的陰影傾軋得透不過氣來的靈魂帶來了些許慰安。

現在,在他的腦海里,他看見的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車站,他正背著背包站在那裡,現在正是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

從這個句子開始,回憶的光輪在男人眼前開動。

那年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他說憲兵就在他後面緊緊追趕,於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羊毛襪子,並且纏住憲兵閑扯,直到雪花蓋沒了逃兵的足跡。

在希倫茲,聖誕節那天,雪是那麼晶瑩閃耀,你從酒吧間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發痛,你看見每個人都從教堂回到自己的家裡去。

那時候總是賭博。天不下雪,你賭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賭博。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里的時間。

他們殺死的那些奧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奧地利人。

你敲松縛帶,踢下滑雪板,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面的木牆上,燈光從窗 里照射出來,屋子裡,在煙霧繚繞、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

這一段人稱混亂,事件之間缺乏邏輯聯繫,它是感性材料的堆砌,是對男人飄飛思緒的直接展現。「雪」的意象鮮美明麗,它和某些宿命意味頗濃的短句一起出現,那年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以及天不下雪,你賭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賭博。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里的時間,顯示出一種「靜美」——其中有被放置的無奈,也有被耗盡的疲乏,而這一切都來自「堆疊式」寫作的非理性。

之後時空斗轉,小說視點回到灼熱的非洲。

「咱們在那兒住過,在聖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是一堆糞,」哈里說。「而我就是一隻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你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麼說有趣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咱們剛開始談話的時候,我還是好好的。我並沒有意思要這樣開場,可是現在我蠢得象個老傻瓜似的,對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親愛的,我說什麼,你都不要在意。我愛你,真的。你知道我愛你。我從來沒有象愛你這樣愛過任何別的女人。」他不知不覺地說出了他平時用來謀生糊口的那套說慣了的謊話。

「你對我挺好。」

「你這個壞娘們,」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壞娘們。這是詩。現在我滿身都是詩。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這段寫得相當用力。不得不說,也相當精彩。前面我說在男人和女人的對話關係中,男人是破壞性的,而女人則處處忍氣吞聲縫補男人語意的漏洞。女性是男性的迴音壁,是男人行為的發現者和敘述者。這種不對等關係貫穿著整篇小說——直到末尾女人發見男人的死亡。

讓我們看看在此處之前他們都談論了些什麼:

「你不會死的。」

「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他朝那三隻討厭的大鳥蹲伏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里。第四隻掠飛而下,它快步飛奔,接著,蹣跚地緩步向那幾隻走去。

「每個營地都有這些鳥兒。你從來沒有注意罷了。要是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不會死。」

「我但願咱們壓根兒沒上這兒來,」女人說。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裡舉著的酒杯。

......

「我不是指這個。」

......

「我不是指這個。」

......

「不,我是愛上了你。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第一處是關於死,第二處是關於愛。第一處是女人在接續男人提起的話頭,第二處是這篇小說中為數不多的、由女人主動引起話題。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裡舉著的酒杯這個細節暴露了她心中的焦灼——一是擔心他的健康,二是她在向這個男人尋求著什麼,但某種疑慮讓她很難開口。

在連續兩次否認之後,她直陳內心那個一直誘惑她的字眼——她苦苦尋求的是男人對她的愛的確證。

愛——這篇小說的第三個母題,在女人它是得以維繫日常的那股隱秘的力,和信念緊密相聯;在男人卻只是一種借題發揮的工具而已——他的才華、激情披著修辭的外衣從中噴射而出。

「任何東西我都不願留下來,」男人說。「我不願意有什麼東西在我身後留下來」

此句呼應前文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語意相悖——男人正在生死之間搖擺。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從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的似是而非,到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的強力,再到我不願意有什麼東西在我身後留下來的寂滅,我們能感受到那種伴隨著男人越發抒情化的表達而呼之欲出的生命意志。

這種生命意志是藐視一切的——它不畏懼死亡,但同樣也不渴求生存;它像柴在烈火中燃燒,植物纖維被迅速轉化為光和熱,這是一種生命形式的質變,一種生命價值的升華,儘管這種質變與毀滅同義,而這種價值等同於虛無——剩下的那一堆灰燼,又意味著什麼呢?當生命再也不能用它的蒼翠向春日晴空里的流鶯致意,曾經在火的讚美詩中熠熠生輝的軀體,會否在復歸塵土的那一刻,泛射出雪花清冷的風致?而雪,恰恰和記憶相關——在生命的最後,回憶像雪紛紛揚揚地將生者淹沒。

那幾隻大鳥不再在地上等著了。它們都沉重地棲息在一棵樹上。它們還有很多。

夜幕降臨,女人從愛的廢墟中抽身離開,只有死亡永在——更多的禿鷲降臨在他周圍,更多的衰朽被注入夜色。

接下來是男人心跡的自陳。細讀下來,其中疑竇頗多。

這不是她的過錯,他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已經完了。......自從他對自己說的話不再當真以後,他靠謊話跟女人相處,比他過去對她們說真心話更成功。

他撒謊並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說。他曾經享有過生命,他的生命已經完結......

文中反覆提到他已經完了、他的生命已經完結,男人似乎在向我們暗示他內心深處某種深刻的精神危機,但對那個觸發危機的動因,作家語焉不詳。其實細究作家行文的悖謬,我們仍可窺知一二。

你有這樣一副好內臟,因此你沒有那樣垮下來,他們大部分都垮下來了,而你卻沒有垮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幹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乾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裡,你說你要寫這些人,寫這些非常有錢的人; 你說你實在並不屬於他們這一類,而只是他們那個國度里的一個間諜;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度,並且寫這個國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個熟悉這個國度的人來寫它。可是他永遠不會寫了,因為每天什麼都不寫,貪圖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視的角色,就磨鈍了他的才能,鬆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後他乾脆什麼都不幹了。

這段描寫中,在男人極力表述的寫作的熱望、瑣屑庸常的現實以及喋喋不休、語焉不詳的表述方式三者之間存在著巨量的信息空白。如果說前文關於回憶碎片化的敘寫是緩緩飄落的雪花堆積,此處的獨白則好似蠢蠢流動的冰河——冰塊和冰塊之間無序的碰撞勾起我們探索水面之下隱性邏輯的慾望。

間諜一詞尤有意思。何以是不是異類或者叛徒而唯獨是間諜,我想是由間諜本身具有的雙重性決定的。只有間諜需要維持它的雙重身份——異類只要高蹈出世便能我行我素,叛徒泯於廉恥,只要心思縝密還能來個漂亮的反戈一擊,只有間諜這一存在,它同時向矛盾的兩極尋求意義,渴望在尖銳的衝突中獲得一個平穩的安居之所——正如男人皈依一種安逸的生活,但又無時無刻不伺機用那隻不安分的筆去撕碎它。

非洲是在他一生幸運的時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這兒來,為的是要從頭開始。

來非洲看似是他的決定,他將在這個他一生幸運的時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開始自我放逐。然而問題是,非洲在他的潛意識裡仍然是一種進退維谷之後的逃避——因為它沒有艱苦,但也沒有奢華,這樣或許他就能把心靈上的脂肪去掉。但他似乎已經沒有時間知道答案了。

如果他以謊言為生,他就應該試著以謊言而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在男人在幻想中對自己處以極刑之後接續一聲槍響,加重命運的不祥。

接著他開始懷想身邊的女人。

說來也怪,當他根本不愛她,而且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能給予她的,居然比他過去真心戀愛的時候還多。

悖謬的語法在這裡再次出現。

咱們幹什麼,都是註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幹什麼過活的,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

此處的語氣諄諄,散發出一種服膺於世俗之後的濃濃的道德感。它像一種釋懷的告慰——從中我們窺見一顆延宕而分裂的靈魂。

之後是對女人過往經歷的敘述。

她仍然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軀也很動人,她對床第之樂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並不美,但是他喜歡她的臉龐,她讀過大量的書,她喜歡騎馬和打槍,當然,她酒喝得太多。她還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的時候,丈夫就死了,在一個很短暫的時間裡,她把心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卻並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就感到不自在,她還專心致志地養馬,讀書和喝酒。

可以說這是一個相當迷人的女人——她有極高的道德感,有自主的思想,對生活也有敏銳的感受力。關於他們的相遇,他這樣描述:

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向羨慕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幹了他自己想乾的事情。她為了獲得他而採取的種種步驟,以及她最後愛上了他的那種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組成部分,在這個過程中她給自己建立起一個新生活,而他則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

即便他用了出售這樣一個極其冷漠的字眼,但我們仍能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他的柔情——對這個女人,他說不上愛,說不上那種刻骨銘心、把生活耗盡的愛,但她的苦難讓他哀憐,她帶來的豐裕的物質讓他舒適——這種舒適和之前那種磨鈍了他的才能,鬆懈了他工作的意志的安逸是一脈相承的。

接下來的對白都是對這種生活的展現。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她,「你好,」他說。

「我打了一隻野羊,」她告訴他。

「它能給你做一碗好湯喝,我還讓他們搗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這會兒覺得怎麼樣?」

「好多啦。」

「這該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過你也許會好起來的。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個好覺。你跑得遠嗎?」

「我沒有跑遠,就在山後面。我一槍打中了這隻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幾次,」他說。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毀滅。咱們就是給安排了這樣毀滅的。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等我洗過澡再穿......」

男人的情緒有所和緩,和之前盲詩人一樣的激越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而女人顯得靈巧而活潑,一反之前試探的笨拙。這是一段明麗、流暢、高雅的對話描寫,幾乎可以說是情侶對白的範本——情人之間的體貼、溫存、挑逗以及那種破鏡重圓之後的真摯與幸運都纖毫畢現。

作家不露聲色地用極其生活化的筆觸將我們每個人的生存體驗都包孕其中,殊不知這一切只是小說荒誕的布景。

可是就在這當兒,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小說繞了一大圈,終於又回到了死。並且男人這次關於死的體驗,遠比前幾次驚心動魄。

這個念頭象一種突如其來的衝擊;不是流水或者疾風那樣的衝擊;而是一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衝擊

也可以說這是男人第一次明確地有死亡的預感。前兩次關於死亡的提示都只是對氛圍的渲染,而男人口口聲聲的「必死」,充其量只是一種宣洩或者饒舌——真正的死亡從來不會輕易從我們的舌尖滑落。

「幹什麼,哈里?」她問他。

「沒有什麼,」他說。「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坐到上風那一邊去。」

「莫洛給你換藥了沒有?」

「換過了。我剛敷上硼酸膏。」

「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顫抖。」

「我要進去洗澡了,」她說。「我馬上就會出來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飯,然後把帆布床抬進去。」

這同樣是一段相當精彩的對白。其佳處要與前面一處對白相映照方可現出。

這裡沒有什麼、有點顫抖恰好與前文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形成對照——前文是不知「死」為何物而不諱言「死」,後面是實實在在被「死」擊中而故意語焉不詳。女人的回應同樣耐人尋味。前文是堅定的鼓勵——你不會死的,而在後文,當男人被死的憂懼所纏繞,她只撂下一句無足輕重的我要進去洗澡了,馬上就會回來便泠然離開——這是我所謂「交流之癌」的表徵,命運的荒誕之處在此亦昭然若揭。

在她去洗澡的間隙,他回憶了他同曾經的女人們在一起時的歡樂與爭吵——那些由於愛得太深而被耗盡的時光。

這是這篇小說第二次出現長篇幅的回憶場景。和前一次積雪般的「堆疊式」寫作比起來,第二次材料的羅列明顯更有邏輯。值得注意的還有他對寫作的態度——他觀察過這種變化,寫這種變化,正是他的責任,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寫了;在前一次回憶中,是關於......他一個字也沒有寫;後文女人出浴之後,他說我要寫東西

其實這種再也不會寫是再也不會有機會寫,是對年華不永、死期將至的詠嘆;我要寫東西,是對一個字也沒寫的人生的悔恨,是對首鼠兩端的「間諜生活」的鄙夷,同樣也是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抗爭。

從此處開始到男人入睡(死亡),文章的線索不像之前那樣虛實分明——作者的筆觸在對白、獨白與回憶中自如轉換,小說的信息量伴隨意象和事件的密度陡然提升。

「你是一個好女人,」他說,「你不用關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張在《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愛的臉龐望著他,那張臉因為酗酒狂飲而稍有遜色,因為貪戀床第之樂而稍有遜色,可是《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小的手,當他望著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來臨了。這回沒有衝擊。它是一股氣,象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騰起的微風。

「待會兒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動了。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不會下雨。」

那麼,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了。

這又是一個相當精彩的段落。

兩處是對女人的外貌和語言描寫,一處是男人的獨白。它的絕妙之處不僅僅在於極寫燭光搖曳、樹影疏落中女人的美貌和歡悅,更在於把這種美和「死」相連,把這種流溢生命氣息的喜與幽冷的悲相連,把這種把這種豐腴和孤絕相連——男人的孤絕在此不是一種冷漠的拒斥,它帶有一種宗教式的溫和與崇高,那種神性的光芒讓世俗的、商業的肉體心甘情願地皈依於它的照拂之下而體驗到一種欣悅——而這種神性正是源於對「死」的體悟,源於死神的氣息對存在之燭的搖曳。

緊接著是第三段回憶。寫了他童年時湖畔小屋的大火、戰後在黑森林捕魚、特里貝格自殺的店老闆以及巴黎的城堡護牆廣場。命運、自然和貧困構成這部分回憶的主題。

童年的大火象徵命運的費解。而湖畔和黑森林的浪遊則顯示出生命的親切。

巴黎的貧困是作者著墨最多的部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那裡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路面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製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寒風凜冽中淌著鼻涕;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餘者咖啡館」里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著跑到樓上,手裡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徒和運動員。酒徒以酗酒打發貧困,而運動員則在鍛煉中忘卻貧困。......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個地區里......他開始了他此後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面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面上淌著染花的紫色顏料......

你從那幢公寓卻只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低劣的甜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里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塗著綠色油漆的合作社,他們就在那兒買酒喝......

如果說前面的回憶文字都是一幅黑白的默片,那麼關於巴黎則是熱烈的彩色影像——這種貧困包孕著生機,包孕著市井的煙火味,包孕著革命的悲壯和底層的叛逆精神。它作為最珍貴的印象被埋藏在男人的記憶的底層——這些他自詡為無法口授的內容,恰好被他以最生動的語言、最繁複的意象和最鮮亮的色彩給描繪了出來。

貧窮的巴黎像一個豐裕的幻境。而這種豐裕在他看來與那種愉快的投降生活、與富人國度里的卑俗習氣是截然對立的。這種豐裕帶給他一種反標籤化的驕傲,所以當他提到愚蠢的他們的時候,我們體會到一種溢於言表的厭惡。

他經過咖啡館的時候,裡面有那位美國詩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個名叫特里斯坦·采拉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

可要是他活著,他決不會寫她。這一點現在他知道了。他也決不寫她們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門。他們是愚蠢的,而且嘮嘮叨叨叫人厭煩。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著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

他一向鄙視那些毀了的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喜歡這一套,因為你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因為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話。

男人在這裡終於做出了選擇——在現實與信仰之間,在生活的匱乏和理想的豐裕之間,在靠毀滅一切來活著被生活毀滅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選擇了寫作,然後棄絕一切。

首先是愛情。

等她走開了,他想,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

身邊的女人在這裡成了空虛的旁證。即便她是靜默而溫馴的,然而她的存在便對我構成了障礙。

其次是道德。

當他想闖進牲口欄去的時候,孩子從廚房裡拿來了來複槍,把老頭兒打死了,於是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在牲口欄里凍得直僵僵的,狗已經把他吃掉了一部分。

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滿以為自己盡了責任,你是他的朋友,他準會得到報酬呢。他是幫著把這個老傢伙拖進城來的,這樣誰都能知道這個老傢伙一向有多壞,他又是怎樣想偷飼料,飼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簡直不能相信。於是他放聲哭了出來。這是他留著準備將來寫的一個故事。從那兒,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

這是一個頗為血腥的事件。而男人在這一事件中恰好扮演了一個「背德者」的角色——他出賣了把他當成朋友的男孩。而男人對這一事件的評價是有趣——沒有對生者的懺悔,也沒有對死者的哀憐,僅僅是有趣——此時男人的視點是超道德的。對於小說家來講,虛構才是唯一的道德。

最後是生命。

他靜靜地躺著,死神不在那兒。它準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

「你可千萬別相信死神是鐮刀和骷髏,」他告訴她。「它很可能是兩個從從容容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是一隻鳥兒。或者是象鬣狗一樣有一隻大鼻子。」

「告訴它走開。」

「你呼哧呼哧地凈喘氣,」他對它說,「你這個臭雜種。」

他用最後的生命力在書寫死亡——他用逐漸麻木的知覺感知它,用靈巧的想像力描摹它,用駕輕就熟的修辭、妙趣橫生的饒舌嘲弄它——他用語言毀滅它;它感受到這種抗爭的重量,而這種劇烈正是他一直渴求的——他靠毀滅一切活著,直到他與這種毀滅融為一體。

接著是一段虛寫。說它是虛寫,是因為它和後文女人的夢魘明顯呈現出情節上的矛盾。但從文意上來看,它又承接上文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把床輕輕地抬起來,抬到帳篷里去吧。」......但是當他們抬起帆布床的時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壓從他胸前消失了——似乎前一個夜晚的詭譎和悲壯只是一個夢,讀者只感到一種濃睡之後的慵懶,然後思緒完全被機翼聲所帶來的現實感給牽引了。

此段文字幾乎都是客觀化描寫,絕少前文那種抒情意味頗濃的獨白。如果說它是男人的幻覺,那作者的敘述視點就值得我們注意了——他用航拍一樣細緻的鏡頭向我們展示非洲的樹林、平原、羚羊、斑馬、雲彩與青山,他用上帝一般的精準和敏銳向我們暗示——這種「幻覺」其實就是現實。

所以這到底是實寫還是虛寫?

讓我們先來看看這段描寫的最後一小段:

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接著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彷彿象穿過一道瀑布似的,接著他們穿出水簾,康普頓轉過頭來,咧嘴笑著,一面用手指著,於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象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麼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的山巔。於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

小說在此處點題,更呼應開頭那段頗具神秘氣息的關於豹子的描述——在小說開始時,神話和宗教的乞力馬扎羅為敘事鋪上一層迷霧,而此處乞力馬扎羅則以神遇般的靈力穿透厚厚的積雨雲照亮了文本。男人和這座神山之間到底有何種糾葛,作者諱莫如深——乞力馬扎羅在這篇小說中是一種被懸置的存在,作品的內涵因為它的「凝視」更顯曖昧多義。所以此處和第一節一樣,都是高蹈於文本之外的,它們無所謂虛實,其肉眼可見的唯一作用就是提示了某種偉大作品的形而上質——這座天堂一樣的聖山正以孤絕之後的盛大、毀滅之後的重生來迎接朝聖者的靈魂。

小說在此處本可以一種壯美收尾,然而作家的運思遠不止於此。

帳篷外,鬣狗還在發出那種奇怪的叫聲,她就是給那種叫聲驚醒的。但是因為她的心在怦怦跳著,她聽不見鬣狗的哭叫聲了。

前面說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地位其實是不對等的,此處亦為一例。以女人的視點映射男人頹唐的死狀,讓女人成為了卑瑣、恐怖的發見者。而女人誇張的恐懼更是對前文「每天晚上發出那種聲音來的就是它。儘管這是一種討厭的野獸,可我不在乎。」的諷刺。她甚至夢見了粗暴的前夫。她在敘事的終點承擔了命運所有的殘酷,並完完全全淪為男人「偉大」的註腳——「乞力馬扎羅」帶來的那份蒼茫和玄遠的詩意被撕碎了,我們彷彿聽得見作家殘忍筆觸之外那聲陰冷的慘笑。

這個結尾讓小說的質量又上升了一個層次——這種「突然發見」包孕的戲劇性是對小說本質的復歸——它讓「乞力馬扎羅」真正隱匿於文本之後,它讓敘事衝破意義的束縛,它構成了水面的冰山上最晶瑩剔透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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