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事】閻防與龐公

高山流水
古箏
於秋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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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立夏後二日,方寸山長物江維兄寄來蒙中先生居大理後新出的《歸園集》。集中之作,確乎深得陶潛歸田園的真意,翻檢之間,油然而生退隱之心。
又二日,得江維兄再寄贈蒙中先生臨八大《臨雅宜山人》小品一幀。33x22cm的小品,唐詩人閻防一首五言古詩佔據了大幅面空間,只在落款處淡筆畫一小舟,依稀可見舟上除了船家一人外,三個素心人促膝談心,風雅可感。此小品重字輕畫,但不見失衡,反覺得乎宜然。蒙中兄之淡筆深心,果然出神入化。
蒙中《臨雅宜山人》
閻防不是唐代詩人中的紅人或者大家,但喜歡他的人大有人在。人們說「人以群分」,當然也會「人以性聚」,喜歡他的人自然是因為他「放曠山水」、「高情獨詣」的個性。在一般普及性的唐詩選本里,是看不到閻防的名字的。一是因為他詩名小眾,二也因為他存詩量小。《全唐詩》很公正,把他存下來的五首詩都錄入了,還有一首殘句「熊踞庭中樹,龍蒸棟里雲」存下來,深受愛重者激賞。我估計是某首詩里的最為友朋傳唱的一聯,至於全詩無法找到,似乎也並不可惜了。
我看閻防的存世詩,基本都是五言古。風格近於魏晉,遠宗二陶(陶弘景和陶潛),主皆為述志和遣性。《百丈溪新理茅次讀書》開篇就明志:浪跡棄人世,還山自幽獨。始傍巢由蹤,吾其獲心曲。說自己以巢父和許由這樣的隱者為自己的精神榜樣,真是深得了他們的歸隱心法的。
在另一首《晚秋石門禮佛》一詩中,他繼續表明自己的心跡:永欲卧丘壑,息心依梵筵。誓將歷劫願,無以外物牽。隱居到了息心發誓的程度,可見他對喧囂塵世「嚴防」死守的態度。《岸舍道人精舍》里,他又用「息心」表明來自己的恆心:重因息心侶,遂果岩下諾。
那麼,能被他引為「息心侶」,並願意信守岩下之諾的朋友都是哪些人呢?詩人劉昚虛、岑參是他亦官場以隱者的朋友,前者的詩風沖和淡泊,和閻防非常接近。除此之外,閻防應該還有很多同好道友,他們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無可否人地成為閻防精神世界裡重要的存在。蒙中先生所臨《臨雅宜山人》所題詩中的主人即應是其中一位。
蒙中《臨雅宜山人》(局部)
這首佔據了《臨雅宜山人》大幅紙面的詩作,也是閻防幾首存世五古詩中的一首,題為《夕次鹿門山作》,全詩如下:
龐公嘉遁所,浪跡難追攀。浮舟暝始至,抱杖聊自閑。雙岩開鹿門,百穀集珠灣。噴薄湍上水,舂容漂里山。焦原不足險,梁壑未成艱。我行自春仲,夏鳥忽綿蠻。蕙草色已晚,客心倦殊還。遠遊非避地,訪道愛童顏。安能詢機巧,爭奪錐刀間。
這首詩寫閻防仲春訪友、於夏初才返回的過程,以其所見,發其所感,一如既往地明志遣性。開篇所提到的龐公,應該就是他隱居的道友,生平已然不可考。只是兩人分別隱居在不同的地方,閻防大約是早晨出門浮舟訪友,大約到黃金的時候,才到龐公隱居的地方,可見水程不近。收尾一句「安能詢機巧,爭奪錐刀間」,頗有些陶弘景回答齊高帝蕭道成詔書問詢的嘲諷意味。面對蕭道成「山中何所有」的問詢,陶弘景回答說:嶺上多白雲。回答完後,他還不忘展示一下自己的優越感: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說的儘管是實話,但蕭道成讀後一定會有點難堪。
仲春出發,夏初才戀戀不捨地回到自己隱居的地方。這一路的所見所感更加堅定了他訪道愛童顏的隱居生活。這樣的率性自然,當然容易遭到世俗人訝異和奇怪的問詢,好在他自己早有答案。閻防認為,這個問題本身是不值一答的,他說,我看到世人在厲害中爭奪,猶如在錐刀間行走,我真的不願意同流合污。我羨慕的是鶴髮童顏的隱居生活。所以,以後類似這樣的問題,還是不要再問我了吧。
閻防最後應該和龐公一樣,終老山水之中。唐以後,宋、元、明、清,四朝之中,先後都有不少他的知音。在明代,與祝允明、文徵明並列「吳門三家」的書法家王寵正是他的鐵粉。王寵和閻防一樣,也有山水之志,在《山中答湯子重書》一稿中,他如此陳述自己的心跡:山林之好,倍於儕輩,徜徉湖上,而忘返。這樣的答問,真是深得閻防的神采。
王寵擅小楷,他用小楷寫了很多閻防的言志詩,《夕次鹿門山作》即是其中之一。這幅作品顯然已成後世摹寫王寵小楷筆意的示範之作。在他去世100多年後,八大山人(朱耷)堵其作神采,不禁心慕手追,命筆募寫。在收筆鈐印之前,他鄭重地寫上了「臨雅宜山人書」六個字,表達了自己對王寵小楷氣度精神的激賞。雅宜山人,正是王寵的大號。
如果不是專業中人,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從王寵(雅宜山人)和八大山人的兩幅《夕次鹿門山作》中分出優劣高下來,事實上,無論是王寵的原作,還是八大山人的臨摹之作,他們都有自己的氣度和精神蘊含其中,他們都可以獨立而成派成家。兩作都能看到,閻防的隱者精神在其中閃閃發光,甚至,某種程度上,朱耷的尋山隱道的志向,比王寵和閻防更純粹和更徹底。
理清了這條精神脈象,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蒙中先生隱居大理的大志了。這兩三年來,大約他也不斷收到過朋友們對於他為什麼要隱居大理的問詢,和閻防不一樣的是,蒙中先生不是用詩來回答,而是用《歸園集》中那些素淡清雅的山水畫和花鳥圖軸來回答。如果一定要用詩來回答,大約應該是如下四句:大理何言好?峰間多彩雲。時來任塗抹,畫成以贈君。
此幅《臨雅宜山人》畫作,是蒙中先生臨八大山人臨王寵小楷《夕次鹿門山作》,當中的關隘是兩次臨。八大臨王寵,蒙中再臨八大。前後三百餘年間,蒙中先生可能是無數臨寫這幅作品的書畫家之一,他是否得了王寵和八大的神韻?作為眼拙人,我是不敢評價的。但以他息心隱居大理的志向來看,我覺得他不僅得了二位先賢的神韻,而且還寄託了自己的精神。
八大山人臨雅宜山人書
蒙中先生欣然將這幅畫作贈予我,不僅僅是詩題開篇的「龐公」與我同姓額緣故吧?他是希望我學龐公,載道于山水之間嗎?他看我在厲害中爭奪,猶如在錐刀間行走,直欲拉我出這樣的泥沼。我現在卻尚在執迷中,沒有訪道愛紅顏的志向,想起來真是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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