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時候,我在上外教課
「Hi, boys and girls, wake up please, our class is beginning.」
上課鈴剛響過,標準的英語發音就傳到教室里。抵抗著午睡後的疲乏感,我費力地抬起頭看到Mr. McVeigh和助教老師正從門口走進來。
此時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5分,地點在山西省運城市運城中學四樓一間普普通通的教室里。
運城中學
周一下午第一節照例是我們的外教課,老師是從加拿大來的Mr. McVeigh。McVeigh很高,一米八五的樣子,黃頭髮,藍眼睛,年齡四十五歲左右。
我在高中時候屬於不學習的類型,所以,對於McVeigh在課上講什麼,上課風格怎麼樣,我當時沒有在意過,現在更是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但是如果把高中的課程劃分為有期盼意義的和沒有期盼意義的,那麼外教課一定屬於前者。
McVeigh 像往常一樣徑直走到講台上,說著一些我絲毫不記得的招呼語,想來大概是「How are you today?」之類的。一般這時候也只有班裡的幾個好學生已經調整到了上課狀態,可以精力飽滿地和他對話。對於我們大部分學生來說,這時候才剛剛像地鼠一樣把頭從高高的書堆後面抬起來,一邊睜開沉重的眼皮,一邊搖搖頭趕走揮之不去的睡意,有些人還要擦去桌上殘留的口水。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這節課的課本,裝模作樣地看看頁碼,其實對於老師在說什麼我很難聽懂,對於今天要講哪一頁我毫無頭緒。
就在我為這種尷尬而煩悶的時候,坐在我前面的美女又突然開始搖凳子。她的凳子摩擦到我桌子的聲音頻繁而且刺耳,這讓本來就還沒有擺脫睏覺障礙的我更加心神不寧。我顧不得考慮前面坐的是不是班花,用筆戳了戳她的後背說:「你搖凳子幹嘛?」
班花回過頭來差異地看著我說:「我沒有呀!」
就在她回過頭的時候,那聲響依舊持續著,而且越來越明顯。她這時候也察覺到不對,目光從我滿是青春痘的臉上挪走,四下環顧起來。
越來越嚴重的聲響和晃動讓同學們都抬起來張望,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大家很有默契得誰也沒說話,都蒙住了,直到有一個同學喊出:「地震了!」
你還記得5·12地震時候你周圍第一個喊出「地震」的人是誰嗎?一般都沒有印象了吧,即便記得,也不一定正確,因為在慌亂中的記憶很多都是錯位的。不過有一點應該不會錯:那個人一定是你周圍大腦反應最快的人,如果大難不死,想必現在混得不會太差。
我也不知道我記得對不對,我印象中第一個喊地震的人,現在在當空少。
「空少」的一聲喊叫讓我們所有人意識到了危險的臨近,大家手足無措,各種叫喊聲響了起來,有的人說:「快跑!」,有的人說:「躲到桌子底下!」。
Mr. McVeigh 好像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陣仗,他先讓我們「Keep calm」,然後自己走到門口去看樓道的情況。
門一道道打開,驚慌失措的學生從一間間教室高喊著衝進樓道。
McVeigh 始終一隻手立起來呈阻止的姿勢對著我們,等他確認過樓道沒有什麼危險,震動也稍微減輕之後,手向上一擺,示意我們往外走。
馬上,同學們爭先恐後擠進教室的兩個走廊,推搡著向樓下跑去。
我的位置在教室後排,算是我們班最後走出教室的幾個人之一。當我走到門口,看到McVeigh依舊站在那裡招呼同學們排好隊不要擁擠,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聽到他說:「It』s so creazy.」
樓梯上擠滿了人,整個下樓的過程都能感受到樓體在劇烈地晃動。好不容易走出樓梯口,我們拚命地四散跑開,要遠離一切高層建築。
那天下午全校學生都集中在操場上,電話沒有信號,有些人因為聯繫不上家人而痛哭,也有些人在為剛剛的經歷感到興奮,和周圍的朋友聊得眉飛色舞。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校長開會說這次地震的震中在四川省汶川縣。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汶川」這個地方。那天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Mr. McVeigh。
可能是地震之後他覺得中國不太安全,所以回國了吧,也可能他沒回國,但是臨近期末考試,外教課的時間都被「贈送」給了其他老師。總之我們沒能有機會再見到這位在地震中置我們的安危於自我利益之上的「老外」。
但是這件事始終成了我們的談資,畢竟和外教老師一起經歷地震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並且外教老師在地震中的反應與他的助教截然相反,這種情況也很有些話題性。
說到助教,需要補充一句。雖然當時McVeigh的助教坐在教室的最後面,但當我們準備走出教室的時候,她早已不見蹤影。
後來我到成都讀大學,在四川這個印度洋板塊與亞歐板塊交界的省份又先後經歷了玉樹地震、雅安地震、彭州地震(震級不高,但是因為離我們學校很近,所以震感強烈),逐漸地我們練就了和四川人一樣的樂觀精神——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
大一英語課上,有一次輪到我用英語給大家講一段自己難忘的故事,我就選擇了這段在地震中的經歷。
大三一次拍攝新聞作業,因為時間臨近教師節,所以我們選擇了去汶川拍攝「汶川的教師節」這樣一個選題。
堵在去汶川的路上
(原諒當時的審美……加的字好醜,另外我一般不出現於合照中)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汶川的土地。當時到汶川的高速公路還沒修好,我們開車走省道,經歷了長達10個小時的堵車才最終抵達這個原來對我們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地方。
採訪的時候,我們問一個學生:「你覺得地震前後,老師對你們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說:「感覺震後老師不只是在學習上給我們幫助,現在他們在生活、學習等各個方面都會很照顧我們。」
我們拍到了汶川中學的學生們在給老師折千紙鶴的素材,我們了解到各個班的學生都在用自己的辦法給老師過這個節日,我們採訪到了學校的校長,他說教師節當天早上會給老師們舉辦一個歡迎儀式,我們到訪了汶川縣教育局,副局長說現在全汶川最牢固的是學校。
汶川中學學生在給老師折千紙鶴
那次拍攝新聞作業的選題方向我不記得是不是我提議的,假如是我提議的,想必其中有一些McVeigh在我潛意識中留下的影響。這種影響讓我在涉及到英語,涉及到教師的時候都想到他,想到那次地震。
像地震這種大型的自然災害,會在每一個當事人的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成為我們回想自己人生的關鍵時間點。我當時僅僅是距離震中1030公里外一所高中的一個普通學生,地震都讓我永遠記住了那個叫McVeigh的老師,讓我在需要講述一段難忘經歷的時候想到那次地震,讓我在要做一個新聞選題的時候想到去汶川。
對於真正處於地震中心的人來說,這記憶一定更加刻骨銘心。
10年前的今天,頃刻之間八萬生命離世。10年後,看起來一切都還在照常運轉,時間碾壓著所有,物理規律蔑視一起。一個生命的離開不會阻擋地球的轉動讓而時間停止,八萬生命同樣不行。
今天,大地震的經歷者們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有說有笑,該吃吃,該喝喝,該工作的工作。日子還得過,不論失去什麼。外在的形式不會改變,但有些記憶不曾抹去,無論社會提醒不提醒、緬懷不緬懷都不會抹去。
「汶川」兩個字從我第一次聽到到現在,都帶著不只局限於地名的含義,每次聽到這兩個字就會聯想到地震。
有時候我反思大三時候做的那個新聞作業,真的有必要嗎?汶川的教師節真的相比別的地方就更有新聞價值嗎?難道不是地震災區的學生就不給老師過節了嗎?難道其他地方的老師就不關心學生在課業以外的生活了嗎?
地震,讓這個地方承載了一種異樣的眼光。
2012年我們去汶川的時候之所以堵車10幾個小時,據說是因為中央有大領導去汶川慰問,所以封路了。
前段時間我們的公益項目想和汶川的特殊教育學校合作,結果被告知因為各種社會活動太多而沒有辦法空出時間來讓我們給當地視力障礙學生放無障礙電影。
地震,讓這個地方也承載了一種別樣的價值。
震後的汶川需要支援,需要關注,需要鼓勵,社會都給了。作為交換,社會需要一個榜樣,大眾需要一個情感寄託,汶川便也要承擔起這個責任,要長期帶著「災區」的帽子。
這是客觀使然,有利有弊,就像唐山一樣,總要經歷這個階段。距離唐山大地震已經過去40年了,時至今日一提起唐山,腦子裡首先想到的依舊是唐山大地震。而被忽略的是唐山強大的重工業、「北方瓷都」的美譽、好聽的唐山話等等。
唐山地震後的建設
當然,每年5月12號提醒自己、提醒社會今天是地震「感恩日」,很有必要,也有積極意義。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去發現汶川除了「地震文化」之外的其他價值,發現它潛在的經濟增長點,這才是對汶川最大的尊重,對逝者和生者最大的鼓舞。」
汶川有豐富的旅遊資源:大禹、熊貓、羌文化都是響噹噹的旅遊名片。汶川所在的阿壩州有極為豐富的自然資源:原始森林、雪山、珍稀山珍、富陽光水果等。去了解這些除了地震以外的當地特色才是現階段對汶川最大的幫助。
用可持續的方式去幫助、去關照、去感恩,也是我們正在倡導的「新公益」的重要理念。
P.S. 關於「新公益」,我會單獨撰文去闡述。


TAG:一點三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