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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遙遠的向日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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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向日葵地(選載)

文/李 娟

狗帶稻種

參加完外婆的葬禮,我在城裡多呆了幾天。我媽則立刻趕回葵花地邊。

她擔心賽虎,它已經被關在蒙古包里好幾天了。雖然留有足夠的食物和水,但它膽兒小,從沒離開過家人,也從不曾獨自呆過這麼長時間。

還有大狗醜醜,因為又大又野,沒法關起來,只好散養在外。這幾天得自己找吃的。

還有雞和兔子,也被關了好幾天。得趕緊放出來透透氣。

等我回到家,看到生活已經重新穩穩噹噹、井井有條。沒了外婆,似乎也沒有任何變化。

一到家,我媽趕緊準備午餐。非常簡單,就熬了一鍋稀飯,炒了一大盆青菜。

菜煮了很久,還放了好多豆瓣醬。真是奇怪的做法。

更奇怪的是,居然也很好吃。

吃著吃著,突然意識到,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我媽做的飯好吃。

似乎每個人都會有說這樣話的時候——「我好想我媽做的紅燒肉啊!」

或者——「我想我媽做的糖醋魚。」

或者燒豆腐或者雞蛋面或者酸湯餛飩。

幾乎每個母親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幾乎每個孩子對母親的懷念里都有食物的內容。

我雖然是外婆帶大,但記憶里也和我媽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時間,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給我做過什麼好吃的。

我媽除了做飯難吃這個特點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再難吃的飯她也能吃下去。

總之誰和她過日子誰倒霉。

我記得小時候,有好幾次,吃飯吃到一半就吃吐了。

對此,我媽的態度總是:「愛吃吃,不吃滾。」

幸虧有外婆。雖然外婆在養育孩子方面也是粗枝大葉的人,但在吃的方面從沒委屈過我。

一想起外婆,對土豆燒豆角、油渣餃子、圓子湯和蓮藕燉排骨的記憶立刻從腸胃一路溫暖到心窩。

我一口一口吃著眼下這一大盆用豆瓣醬煮的青菜葉。恍惚感到,外婆死後,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媽身上。

或者是外婆死了,我媽最堅硬的一部分也跟著死了。

吃完這頓簡單的午飯,我媽開始和我商量今後的打算。

今年是種地的第二年,她已經算很有經驗了,從地邊生活到田間管理,都比去年省心許多。但今年的大環境卻更惡劣,旱情更嚴重,鵝喉羚的侵害更甚。

她一共補種了四茬葵花,最後存活的只剩十來畝,頂著稀稀拉拉的花盤扎在荒野最深處。

她說:「所有人都說再往下徹底沒水了,這最後的十來畝可能也保不住了。」

又嘆息道:「這邊缺水,水庫那邊又太潮。聽說去年那塊地上打出來的葵花有一半都是空殼。」

最後她說:「若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也不想放棄。」

是的,她決定放棄這塊地,任其自生自滅,好把力量轉移到水庫邊的那塊地上。

幸虧今年種了兩塊地。

第一年承包的是一塊兩百畝的整地,遇到天災,一毀俱毀。於是到了今年,雞蛋分兩個筐放。我媽守荒野中這塊八十畝的,我叔叔守上游水庫邊那塊一百多畝的。

那邊緊靠水源,雖然租地費用極高,但總算有保障。而這邊的投入雖低,卻帶有一定賭博性質,基本靠天吃飯。

為什麼寧可冒險也要賭一把?因為賭贏的太多,一夜暴富的太多。

第一年種地,隔壁那塊五百畝土地的承包者是兩個哈薩克小夥子。他倆前幾年正趕上風調雨順,種地種成了大老闆,還買了兩人高的大馬力拖拉機。後來被政府宣傳為牧民轉型農業生產的典型,還去北京開過勞模大會。

他倆非常年輕,乍然通過土地獲得財富,便對這種方式深信不疑。之後無論遭遇了多麼慘重的損失,仍難以放棄。

我媽也一樣。她總是信心滿滿,堅信別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別人失去的,她也不畏懼失去。

她的口頭禪:「我哪點不如人了?」

記得外婆很喜歡講一個狗帶稻種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水淹沒舊家園,倖存的人們和動物涉過重重洪水,逃到陌生的大陸。這時人人一無所有,一切只能從頭開始。

但是沒有種子。滾滾波濤幾乎捲走了一切。人們陷入絕望。

就在這時,有人在一條共同逃難至此的狗身上發現了僅有的一粒稻種,唯一的希望。

原來狗是翹著尾巴游水的,使得掛在尾巴尖上的一粒種子幸免於難。

於是,整個人類的命運通過這粒偶然性的種子重新延續了起來。

外婆吃飯的時候,總愛用筷子挑起米粒給賽虎看:「你看,這就是你帶來的!」

她還常常揪住賽虎的尾巴仔細觀察:「別個都講,狗的尾巴尖尖沒遭水泡,顏色不一樣,你哪么一身都白?」

外婆痴迷於這個傳說,給我們講了無數遍。似乎她既為狗的創世紀功勞而感激,也為人類的幸運而感慨。

一條狗用一條露出水面的尾巴拯救了整個人類,說起來又心驚又心酸。我走在即將被放棄的最後一片葵花地中,回想與人類起源有關的種種苦難而壯闊的傳說。然而眼下這顆星球,也許並不在意人類存亡與否。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靜得如同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但她仍圓滿完成了她的使命,作為最基本的個體被賦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兒育女,留給親人們龐大沉重的個人記憶、延綿千萬年的生存經驗及口耳相傳的古老流言。是所謂生命的承接與文明的承接吧。

她窮盡一生,扯動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纜繩。我看到億萬萬根這樣的纜繩拖動沉重的大船,緩緩前行 。

兩條狗緩緩跟在我身後。野地空曠沉寂。四腳蛇隨著我腳步的到來四處閃避。

我蹲下身子撫摸賽虎。它的眼睛明亮清澈,倒映整個宇宙的光輝。只有它還不知道外婆已經死去。只有它仍充滿希望,繼續等待。

我忍不住問它:「你帶來的稻種在哪裡?」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鋪著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個人。天上的雲像河水一樣流淌,黃昏時刻的空氣如液體般明亮。一萬遍置身於此,感官仍無絲毫磨損,孤獨感完美無缺。

此時此刻,是「自由自在」這一狀態的巔峰時刻。

最後的十畝葵花開得稀稀拉拉,株桿細弱,大風中搖搖晃晃。一朵朵花盤剛撐開手掌心大小,如瓶中花一樣嬌柔浪漫。

然而我知道它們最終咄咄逼人的美麗,知道它們最終金光四射的盛況。

如果它們能繼續存活下去的話。

突然狗開始狂吠,一大一小一同竄起,向西方奔去。我看到日落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微渺的人影。

扭頭看另一個方向,我看到正赤裸著上身拔草的我媽從容起身,不慌不忙向蒙古包走去。等她穿上衣服出來,那人的身影只變大了一點點。

我們剛立起的假人則站在第三個方向。等我們離開這裡,將由它繼續守衛這塊被放棄的土地。

突然而至的激情漲滿咽喉,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便大聲呼喚賽虎和醜醜。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喚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復返的事物。又像在大聲地懇求,大聲地應許。孤獨而自由地站在那裡,大聲地證明自己此時此刻的微弱存在。

?文章選自《遙遠的向日葵地》

洗澡

賽虎很害怕洗澡。然而長期在野外生活,又是個白狗,不洗澡的話,後果很嚴重。

好在它的衣服具可再生性,哪塊弄髒了我媽就剪掉哪塊。比洗澡方便多了。

於是夏天還沒過去,賽虎就成了癩皮狗。

加上渾身掛滿了蒼耳,賽虎達到了狗生中最狼狽的巔峰時刻。

對了,還有它的狗肚皮,髒得都快長不出毛了。

幾粒小奶頭統統變成了黑豆豆……

賽虎在門口空地上仰面朝天曬太陽,幾粒黑豆豆引起了一隻老母雞的注意。

它踱至它的身邊,歪著腦袋疑惑地觀察了半天。為確認自己的判斷,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無比精準地……猛叨一口……

唉,賽虎那一聲慘叫,我終生難忘。

醜醜恰恰相反,一天洗三次澡,不知道的還以它神經性潔癖呢。

我媽天天罵醜醜,說從沒見過這麼蠢的狗。天氣越來越冷,夜裡已經開始打霜了,這傢伙仍一大早準時下河。還游來游去玩得爽得不行,只露個腦袋在水面上。

「不怕冷嗎?這個牲口,真是個牲口,不知冷熱的牲口!」她掖緊身上的棉衣,絮絮叨叨地罵。

我難以理解她為何氣成那樣,簡直比為醜醜偷鞋子而善後還要生氣。

大約她自己怕冷吧。就以為別人以及別狗都跟她一樣冷不得。

說實話,我還真沒見過像醜醜那樣喜歡水的狗。大江大河也罷,路邊的泥水坑也罷,只要一看到水,這傢伙就不要命地往裡跳。撲騰一番,再上岸打滾,滾得渾身泥坨。再故作無辜地往你身上撲。

醜醜身架高大,樣子兇惡。長得跟條狼似的威風凜凜,令人心生畏懼。可做起蠢事來,卻讓人根本沒法顧及它狼一樣的外表,只想逮著一頓猛揍。

醜醜喜歡撒嬌,可它那幅體態,撒起嬌簡直能致人於死地。

——先猛撲,再用狗腦袋猛撞,然後兩隻粗壯的前爪緊緊摟著你的腰身左右猛晃。尾巴快要搖到天上去了。

那時,絕對沒人會對這條撒嬌狗心生憐意。只恨不能一手抓一隻它的前爪,三百六十度掄圓了扔出去。

可問題是誰能掄得動這麼大一條狗啊!

總之,每當明明渾身泥漿還自以為出水芙蓉的醜醜向我撲來時,我發出的尖叫能驚動附近水電站的所有職工。

我們放棄了荒野中那塊缺水的土地,換到水電站旁邊這塊地了。

大約水電站偏遠寂寞,電站的工作又清閑,電站職工偶爾會過來串個門子。

其中一個年輕的女人尤其熱切,隔幾天就來看我一次。

我不知道她喜歡我什麼,也不知自己為什麼也挺喜歡她。大約都很寂寞吧。

她可能覺得我傢伙食開得不好,每天餐桌上只看到蘿蔔白菜,於是每次來都會捎幾隻他們食堂剩下的的油餅和包子。有時還有她從城裡帶來的水果、火腿腸之類的零食。

每次來,她都找我討一隻花盤。

此時花盤已經漸漸成熟。我帶著她走進深深的葵花地,挑了又挑,最後砍下最大最飽滿的一隻花盤。

新鮮葵花籽的口感有些像新鮮核桃,皮軟,仁嫩,油份不大,清甜滋潤。

我們捧著花盤,把瓜籽一粒粒摳出,邊剝,邊吃,邊互相打探對方底細。直到對方收入多少談過幾個對象都搞得一清二楚為止。

每次告別時,她總會盛情邀請我去她宿舍玩。還總會提到,她們那裡有沐浴設備,可以洗澡。

我不知她為什麼這麼熱情,洗澡的事都提過好幾次了。

直到有一天我照了一下鏡子,才明白……

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好好洗澡了。只在天氣熱的時候,關上門,擰塊毛巾擦擦。或者燒一鍋水洗洗頭。

反正種地的人嘛,都不太講究。反正生活在此處,一天到晚也見不著幾個外人……思路漸漸向我媽靠攏了。不由警惕。

不過自從搬到水庫邊,用水就方便多了。

我每天去小河邊打水。小河離得不遠,向南穿過一大片蘆葦盪就到了。但是水很渾濁,至少得靜置一整天才能澄清。

有一次我去地里找我媽,無意中走到這條河的下游,又不知不覺沿著河往西走了一公里遠。在那裡,發現了這條河的一條支流。支流更窄更淺,但水流又清又緩,流得平平展展。水底是潔白的沙灘,兩岸是蘆葦叢和低矮的灌木。

要是我們住在此處多好啊。

過了中秋節,天氣突然回升。雖然一早一晚還是很冷,但正午那會兒簡直算得上是「酷熱」。

那兩天總是會想到這條小河,思量著悄悄過去洗個澡。

那邊蘆葦濃密,河邊只有牛羊走出來的野路。離村莊和田野又遠,估計不會有人經過。

於是一天正午,我帶著換洗的衣服和香皂,頂著大太陽往那裡走去。

誰知到了地方,試了一下水溫,沒想到明晃晃的大太陽下,水卻依舊冰冷刺骨。

應該能想到的,畢竟已經九月了,早晚溫差巨大。水又是冰川所化,雖然已經流了幾百公里。

總之,還沒洗完腳就凍得堅持不住了……只好原抱著衣服回去。

於是,當電站的那個姑娘再次邀請我去洗澡的時候,我立馬同意了。並大力感謝她。

我帶著衣服和拖鞋跟她向洗澡的地方走去。卻發現目的地不是宿舍,而是他們值班的機房。

原來,是一個公用的小沐浴間。

職工本來就少,又大多只在回城之前洗一洗。所以平時都是閑置的。

機房裡有許多巨型儀錶設備,還有好多轉輪、管道之類的機械裝置。在角落裡,有一個地道入口。她打入口處的柵欄鐵門,領著我一同向著黑暗的下方走去。

梯道又暗又窄又長。下面又有一道防盜門。還沒走到近前就聽到機器的轟鳴聲。

一打開門,聲音猛地膨脹。我彷彿被捲入了巨型機械的運轉之中。

下面的空間很大,卻非常黑暗。雖然也懸掛著大瓦數的電燈泡,但那光芒被濃重的黑暗所稀釋。我能看到一切,卻看不清一切。

巨大的轟鳴聲伴以空氣的顫抖及無數細小氣流的穿梭遊走,令我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遲遲不敢踏出最後一步。

轟鳴聲來自於我的右側。那是大壩閥門的方向。

我知道那裡有巨大的水流正強有力地衝擊在黑暗中的機器轉輪之上。飛速運轉的軸承在複雜過程中將水的勢能轉換為電能。電是狂暴不羈的,卻在此處被縛。它順著密密麻麻的管線高速奔逃,四處碰壁。我知道電就在四周,一部分在四面八方迷路,一部分在黑暗中潛伏。更多的電,被禁閉在頭頂那些巨大的儀器之中,被強行摁捺著,絲絲縷縷沿上空數條細細的管線,去往廣闊人間的千家萬戶。

我為人的力量而驚懼,又隱隱感到人的瘋狂。

這地底黑暗而沉悶,地板微顫,空氣中充斥濃重的機油味。我微微有暈車的感覺。

我小心翼翼走向那姑娘。只見她把角落裡一個小門打開,又摸索著開燈。走近一看,裡面是一個昏暗狹小的空間。頂多一個多平方大小,上方掛著一台電熱水器。

——感覺非常不真實。像是回到了三四十年代,一抬頭,看到這台熱水器。

雖然很想慢慢地好好地洗個澡,但直覺此處不可久留……

這個澡洗得緊張又焦灼。

在地底深處洗澡,恍惚間像是在星球大戰時雙方暫停交火的空隙間洗澡。洗著洗著,戰事又起,外面天崩地裂,火光連天。而此處昏暗封閉,空氣在轟鳴聲中高頻震蕩,水柱仍均勻地噴洒。

我一邊揉腦袋上的泡沫一邊豎起耳朵。警惕著地震、戰爭、大壩爆炸、電壓泄露……等一切災難。

從來沒洗過這麼沒安全感的澡。

好像在核反應堆旁邊洗澡……

又想到這水的溫度源於附近剛剛生成的電能。「新鮮的電」——這個想法讓我突然想嘗嘗這洗澡水是什麼滋味。

「新鮮的電」。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態生生斷裂,億萬魚類的道路被封堵。魚群想要回溯,想要產卵,卻只能在春天裡,在大壩的瀑布下,無望地徘徊……所有這一切,只不過為了「新鮮的電」,為了令眼下的水溫更暖和一些,為了讓人類乾乾淨淨地活著。

於是,又覺得此刻像是在朽壞的末世洗澡,像在一個沖著無底深淵無盡墮落的洗澡間中洗澡。

洗啊洗啊,好像不只為了洗凈塵垢,還想要洗去一身的罪過。

……

不過,等洗完澡,重返光明寂靜的地面,所有胡思亂想戛然而止。

頭髮輕飄飄地披散在陽光中,渾身輕盈。忍不住打心眼裡感慨,還洗了澡舒服啊。

?文章選自《遙遠的向日葵地》

擅於到來的人和擅於離別的人

我最擅於離別,而我媽最擅於到來。

她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總是伴隨著壞天氣和無數行李。

她冒雪而來,背後背一個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個大包,雙手還各拎一隻大包。像是一個被各種包劫持的人。

一見面,顧不上別的,她先從所有包的綁架中拚命脫身。氣兒還沒喘勻,就催著我和她去拿剩下的東西。我跟著她走到樓下,看到單元門外還有兩倍之多的行李。

我媽為我帶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兩根長棍。

準確地說,應該是兩棵小松樹的樹榦。筆直細長,粗的一端比網球略粗,細的一端比乒乓球略細。大約三米多長……

難以想像她是怎麼把這兩根樹榦帶上班車的。

要知道,在當時,所有的班車都不允許在車頂上裝貨了。

放進下面的行李倉?也不可能。

放到座椅中的過道里?更不可能。

況且她還倒了三趟車。

總之這是千古之謎。

她把這兩根樹榦掛在我的陽台上方,然後……讓我晾衣服……

她驕傲地說:「看!細吧?看!長吧?又長又細又直!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麼好的木頭!真是很少能見到這麼好的,又長又細又直!……」

——於是就給我帶到阿勒泰了。

是的,她扛著這兩根三米長的樹榦及一大堆行李,倒了三趟車。

沒有候車室,沒有火爐。她在省道線或國道線的路口等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守著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風雪之中。

不知車什麼時候來,也不知車會不會來。

頭一天,她也在同一個路口等了半天,又冷又餓,最後卻被路過的老鄉告之班車壞了,要停運一天……但第二天她仍站在老地方等待,心懷一線希望。

世界上最強烈的希望就是「一線希望」吧?

後來車來了。司機在白茫茫天地間頂著無邊無際的風雪前行,突然看到前方路口的冰雪間有一大團黑乎乎的事物。據他的經驗,應該有三到五個人在那裡等車。

可是走到近前,卻發現只有一個人和三到五個人的行李。

總之,她不辭辛苦給我帶來了兩根樹榦。

——它們又長又直又勻稱,最難得的是,居然還那麼細。她覺得這麼好的東西完全能配得上城裡人。卻沒想到城裡人隨便牽根鐵絲就能晾衣服。

後來我搬家了。那兩根木頭實在沒法帶走,便留給了房東。不知為什麼,當時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又過去了好幾年,搬了好幾次家,最後打算辭職。我媽說:「你要是離開阿勒泰的話,一定記得把我的木頭帶回來。」……直到那時,才突然間感到愧疚。

我告訴她早就沒了。她傷心地說:「那麼好的木頭!那麼直,那麼長,關鍵是還那麼細!你怎麼捨得扔了!」

卻絲毫不提當年把它們帶到阿勒泰的艱辛。

那是2003年左右,我在阿勒泰上班,同時照料不能自理的外婆。工資六百塊,兩百塊錢交房租費,兩百塊錢存到冬天交暖氣費,剩下兩百塊錢是生活費。也就是說,日子過得相當緊巴。

我媽第一次來阿勒泰時,一進到我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房間的30瓦燈泡擰下來,統統換成她帶來的15瓦的。

第二件事是幫我滅蟑螂。

那時我不敢殺生,後果便是整幢樓的鄰居都跟著遭殃。

我媽燒了滿滿一壺開水,往暖氣片後面猛澆。黑壓壓的蟑螂爆炸一般四面逃竄,更多的被沸水沖得滿地都是。

接下來的行程安排是逛街。

鄉下人難得進一次城,她列了長長的清單。然而什麼都嫌貴。最後只買了些蔬菜。

菜哪兒沒賣的?但是阿勒泰的菜比富蘊縣的便宜。

還買了幾株帶根的花苗。

天寒地凍的,她擔心中途倒車的時候花苗被凍壞。便將它們小心地塞進一個暖瓶里,輕輕旋上蓋子。

她每次來阿勒泰頂多呆一天。一天之內,她能幹完十天的事情。

每次她走後,好像家裡撤走了一支部隊。

走之前,她把她買的寶貝花慷慨地分了我一支。

我家沒有花盆,她拾回一隻塑料油桶,剪開桶口,洗得乾乾淨淨。又不知從哪兒挖了點土,把花種進去,放在我的窗台上。

因為油壺是透明的,她擔心陽光直曬下土太燙了,對根不好,特意用我的一本書擋著。

她走後,只有這盆花和花背後的那本書見證了她曾到來。

是的,我最擅長離別。迄今為止,我圓滿完成過各種各樣的離別。

我送我媽離開,在客運站幫她買票,又幫她把行李放進班車的行李廂,並上車幫她找到座位。

最後的時間裡,我倆一時無話可說,一同等待發車時間的到來。

那時,我突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場離別。舊時的傷心與無奈突然深刻湧上心頭。

我好想開口提起那件事,我強烈渴望得知她當時的感受。

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此刻,彼此間突然無比陌生。甚至微微尷尬。

我又想,人是被時間磨損的嗎?……不是的。人是被各種各樣的離別磨損的。

這時,車發動了。我趕緊下車,又繞到車窗下沖她揮手。

就這樣,又一場離別圓滿結束了。

最後的儀式是我目送這輛平凡的大巴車帶走她。

然而,車剛駛出客運站就停了下來。高峰期堵車。

最後的儀式遲遲不能結束。我一直看著這輛車。我好恨它的平凡。

我看著它停了好久好久。有好幾次強烈渴望走上前去,走到我媽窗下,踮起腳敲打車窗,讓她看到我,然後和她再重新離別一次。

但終於沒有。

?文章選自《遙遠的向日葵地》

END

◆◆◆

作者簡介

李娟,女,籍貫四川樂至縣,1979年出生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七師123團(位於塔城地區烏蘇市車排子鎮),1999年開始寫作。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專欄,並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場》及數部繁體字版散文集。曾獲"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花地文學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

?原創授權發布(公眾號轉載須聯繫授權)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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