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可能在地獄的最深最黑暗之處

太平天國作為一個歷史大事件，一直存在巨大的討論空間。對於我而言，重要的問題意識是，當洪秀全的農民造反事件與天國這樣的概念聯繫在一起，有一種批評的聲音便理所當然地指向了重要的上帝信仰，由此，人們必然會產生這樣一個印象：是上帝信仰這個外來的宗教體系讓洪秀全和太平天國具有了更大的破壞性。所以我想簡單討論一個問題，洪秀全太平天國的造反邏輯與西方社會的基督教傳統文化到底有什麼關係。

認識論的常識告訴我，用歷史分析歷史，用事實分析事實，這樣的方法是無意義的，只能帶來一些談資，一些閱讀的情緒。合理的方式應該是用觀念分析歷史，用思想史的湧現秩序分析人們的行為選擇。「長久來看，是思想觀念改變了世界，而不是既得利益」。中國的歷史之所以出現太平天國這樣的暴力破壞事件，一定是收到了某種思想觀念的影響。

人通常有一個習慣，看到與自己不一樣的觀點，立即想用自己的觀點加以駁斥，並幻想對方放棄自己的觀點，從而接受自己的觀點。這種思想的局面和討論的局面，意味著人性在認識論的層面對自己所在位置的認知不足。

亞當斯密說，「由於這些道德學說全部都以人的天性為基礎，所以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全部都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哲學道德學說全部都來自於某種局部的，不完整的天性認知，所以他們在某些方面也是錯誤的」（《道德情操論》，P349，商務印書館）。

基於斯密的辨析，人們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所謂討論，僅僅是分享觀點，而不是說服別人。而且即使是在分享觀點的時候，也要盡量擺脫一種事關正確與錯誤的簡單判斷。

所以斯密繼續說道，「無論一種思想體系顯得如何有害，如果他不在某些方面接近真理，他就不可能欺騙那麼多人，也絕對不可能在信奉更好的思想體系的人們當中引起普遍的驚慌。（同上，P414）」

斯密的這個見解，具有深刻的洞察力。所以我可以用太平天國的歷史故事為例，展開必要的辨析：

其一，太平天國的意識形態宣傳，在某些方面接近真理。這個判斷是合理的。理所當然，既然以「天國」為口號，那麼這種口號肯定來源於聖經傳統的天國意識。天國存在，所以人們幻想此時此刻通過自己的努力建設天國，生活在天國之中。這是人性在認知世界，認知自己的時候所產生的一種直覺反映。

這種對天國的嚮往的人性直覺覆蓋在所有人的觀念體系中，比如在猶太人傳統里，一直就有對天國的等待意識，猶太人一直在等待天國的降臨，一直在等待救世主彌賽亞。這種等待是極其漫長的，而且是痛苦的，以至於在猶太人的生活方式里，很早就有人探索天國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行為模式，著名的基布茲社區的存在，就是猶太人在小範圍之內的天國建設行為。直到今天的以色列，這種小型天國的行為依然存在，並成為一道旅遊景觀。

同理，希臘哲學傳統存在柏拉圖意義上的理想國思路。理想主義，理想國，烏托邦這樣的概念，是從希臘哲學傳統開始起源的。

東方儒釋道傳統也存在一個絕對意義的大同理想社會想像，尤其以儒家思想對大同理想的想像更為周密。著名的新儒家曾經撰文論述，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和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論具有一致性，因此熊十力建議弘揚儒學，興辦儒學院。

毫無疑問，伊斯蘭傳統的精髓也是人們對天國秩序的想像，並且伊斯蘭傳統下的人們試圖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地球上建立某種天國秩序，比如著名的哈利法王國構想。

這是人類的一種集體意識的不同體現。由洪秀全所構想的太平天國想像，不過是這一人類共有的傳統思想和集體意識的又一次重構，並無任何新意。

事實上，由當代自由主義思潮所構建的「公平即正義」的自由烏托邦思想體系，也沒有新意，不過是人類給傳統的天國思維方式戴上了一頂自由主義的冠冕。

第二，在所有關於天國思維的思想傳統中，唯有基督教傳統給予了更加周密的描述，這種描述構成一個三一模型：

——天國存在。

——天國不在地上。

——天國的主權在上帝，人永遠無法依靠自己的倫理和自己的理性建立天國。

這個三一模型的存在告訴我們：

——沒有天國想像的人們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每個人終將死去。如果你沒有對天國的無盡的嚮往，你活著的時候，不太可能比一隻猴子更有價值，而且你會非常孤獨，非常短視，非常愚蠢。

——把天國的存在搬到地球上，搬到我們這個幽暗的世界和幽暗的人性之中，變成一種現實的思想和現實的行為，也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人們高估了人性的倫理秩序與理性能力。如果有人用一套理想主義的現實方案引誘你，如果誘人許諾給你一個現實的理想世界，你最合理的方式應該是趕緊逃離，一秒鐘都不要停留。

——天國的主權只能屬於上帝。這個常識的信心和信心的常識必須穩定，上帝是存在的，靈魂是不死的，意志是自由的，這是一個人之所以是一個人的三大公理。別自以為聰明地把公理弄丟了。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遭受的痛苦和不幸，都是暫時的，死亡是上帝給予我們的最好禮物，人人必有一死，有人去天國，有人下地獄。在但丁描述的地獄裡，教皇，就是那個自以為上帝在現場的教皇，在地獄的第七層。那個美如花朵的海倫，在地獄的第四層。至於洪秀全這樣殺人如麻，把天國拉到地上，無底線作惡的人，應該在地獄的最黑暗之處吧。

第三，基於上述兩個維度的解釋，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認知：

所有由人所構建的任何意義上的理想國思路都是錯誤的，因為這些思路雖然都是在局部的意義上體現了某種真理的片段，然而在整體的意義上，他們都錯了。事實上人類社會最大的頑疾，正是這種無所不在的地上天國思維方式。可怕的是，幾乎所有想干一番大事業的人，都是採用了這種地上天國的套路。

這才是所有人道主義災難的最大源頭。因此，我們所熟知的太平天國思路，就是一個整體性的錯誤。它直接破壞了上帝秩序的三一模型的穩定性和整全性，把一種簡單粗糙的單向度的天國想像置換為現實的社會方案，屬於典型意義上的烏托邦陷阱。

所以，真正了解聖經傳統體系的人們，僅僅從洪秀全的「太平天國」這幾個簡單的口號上面，就能準確判斷他們的破壞性。可惜在中國，無論是洪秀全的支持者，還是洪秀全的批評者，都不曾真正理解聖經傳統。這種關於聖經傳統的觀念秩序的缺席，導致我們所有關於天平天國歷史事件的思考都是無效思考，表面看上去很熱鬧，其實所有的討論都低級且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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