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之上，孩子們眼中的希望是什麼形狀？

最新 05-13

清明，一場急雨阻止了氣溫連續攀升的勢頭，也吹冷了許多人踏青的心緒。當四面環山的映秀鎮在層層雨氣中緩緩醒來，來這裡祭掃的人已經絡繹不絕。或許是因為溫度的驟降，又或許是因為天氣的濕冷，儘管人頭攢動，這裡卻沒有絲毫吵鬧，冷靜而肅穆。十年前的5月12日，汶川大地震讓數萬人的生命定格在了2時28分，而映秀鎮就是這次大地震的震源點。

在祭掃的人群中，有一個男子不是本地人，也沒有親人長埋於此，他只是默默地念叨著悼詞，默默地看著黃紙燃盡，然後默默地離開。他叫王大可，33歲。十年前，還在首都體育大學讀研的大可，作為一名大學生志願者來到了四川。當時他的團隊沒有直接來到汶川，而是留在綿陽為災民們服務。雨勢減弱的時候，大可已經坐上了客車，汶川到綿陽的客車只有這麼一趟，他有個要見的人，就在綿陽。

重創

大可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從未有過這樣可怕的經歷。在汶川之前，他能想到的大地震只有76年唐山。雖然憑著一腔熱血加入了志願者團隊，但他並沒有什麼醫學知識和心理常識，每天在球場上奔跑的他入選原因就是體能好、能吃苦。他們的大本營設在九洲體育館外面，每天都能聽到哭聲。孩子們聚在一起，既沒有溝通，也沒有安全感，這讓志願者們也很頭疼。

關鍵時刻，還是大可的足球技能幫助他解決了難題。他找到一個從廢墟中撿來的足球，在孩子們都看得見的地方練起了顛球。在一片焦慮與恐慌的氛圍中，大可和他的足球給孩子們帶來了災難以外的東西，讓他們暫時忘卻了現實中的困境。隨後，大可聯繫了第二批即將從母校開拔的同學，讓他們抓緊採購一批新的足球。震後不到一個月，一群孩子在大可的帶領下，就在體育館旁的小廣場上玩兒起了足球遊戲。從最初的四五人到後來的四五十人，從幾歲的小學生到十幾歲的高中生，都慢慢加入進來，久違的笑聲開始出現在踢球的過程中，出現在這片痛苦呻吟的大地上。

大可還記得一個瘦瘦小小的高中生，大家都喊他小金子。小金子來自災情更加嚴重的北川，來到營地之後一句話都沒說過。從大可和孩子們開始踢球的第一天起，小金子就遠遠地看著，也不見有任何參與進來的意思。連續觀察幾天之後，大可故意朝著小金子的方向大力傳球，看到他嫻熟的停球動作，大可立刻就知道了這孩子是會踢球的。一來二去，小金子敞開了心扉，大可才知道他的父親遇難了，母親還在醫院搶救。

從那一刻起，大可意識到足球已經不僅僅是他的愛好或者專業。在這一片遭受重創的土地上，足球成為醫治孩子們心靈創傷的靈藥，讓孩子們在支離破碎的環境中一點點編織起信心，發現生活中的夥伴，學會彼此支持與關愛。在建立團隊概念的同時，孩子們也認清了現狀，既能很好地融入環境，也能適當地釋放壓力。

其實，當時的大可並不知道，在他努力地用足球凝聚孩子們的信心時，足球界的同仁們也在拚命貢獻著自己的微薄之力。許多人都拿出自己的積蓄來資助救援隊，世界各地的球星們也發起了「今天我是四川人」的募捐活動，球員、球迷們分別將自己的心意送往災區。那一年，中超八個賽場同時開始義賽。特別是來自四川的成都謝菲聯挑戰長沙金德的這場比賽，一個是年初遭受冰雪侵襲的重災區，另一個正在從可怕的地震中掙脫出來。他們的相遇純屬巧合，卻也在那個特殊的時刻讓大家格外感慨。

而這一天，大可要去見的人，就是十年前認識的一位綿陽本地人。大地震之後，綿陽受災嚴重，水電燃氣全部中斷，志願者團隊到達之後，大可最初負責的就是聯絡帳篷、引火工具等災民急需的生活器具。薛志輝經營著一家戶外用品店，兩個人就是在聯繫帳篷時認識的。老薛爽快地拒絕了大可「租用」的提議，指著店裡的貨架說，用得上的都拿走。

廢墟

客車晃晃悠悠地到了站，也將大可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到了約好的飯店，大可隔著落地窗就看到了老薛的身影。老薛37歲了，除了臉上的胡茬愈發明顯，相貌和十年前沒有什麼變化。初識的時候，老薛說自己長得急，用27年在相貌上完成了47年的任務。現在看來，這話並不像是開玩笑，十年的歲月沒有在老薛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身邊的小孩兒在提醒著大可光陰荏苒。

或許是那片雨雲跟著大可來到了綿陽，雨還有些下大了。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大可隔著淅淅瀝瀝的雨幕，看到老薛的兒子在桌邊擺弄著一雙新球鞋，而老薛則背對著窗戶跟另一個人在說話。玻璃上的水漬讓人無法看到那人的模樣，但可以看得出，他就坐在老薛旁邊。大可不禁好奇，還有一個人是誰？

推門進屋的時候，老薛一眼就認出了大可，大笑著起身迎接。剛剛還在與老薛交談的人背對著門，正在喝水，沒有馬上回頭。削瘦的背影輪廓清洗，有幾分似曾相識。大可與老薛相互問候，轉過來看到了這個充滿了神秘感的年輕人——曹金澤，十年前的那個高中生，「小金子」。

故人重逢，免不了要多喝幾杯。北川是所有受災城市中唯一一個異地重建的，小金子十年前留的地址早就沒有了。大可雖然和老薛一直保持著聯繫，但只在五年前回來過一次，其他的時候要麼因為公事、要麼因為私事，總是無法成行。酒過三巡之後，大可對老薛和小金子的近況掌握了七七八八。小金子09年參加高考，本來想學體育專業，但被調劑去了社會學，二外隨便選了日語，結果在畢業前因為語言優勢去大阪交換了一年。在日本，他接觸到了日本足球。在那邊讀了體育專業的研究生之後，小金子決定回國搞足球。去年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綿陽，找老薛。

「叔，四川的足球還有希望嗎？」小金子稱老薛為「叔」，稱大可為「哥」，而大可則對著老薛喊「哥」，老薛倒也不太在意，一律都喊「老弟」。

老薛一口悶掉自己杯里的酒，幽幽地吐出一句：「希望，十多年前就沒了。」

四個人陷入了一陣沉默。2001年，綿陽太極與成都五牛捲入假球案，前者解散，後者一蹶不振，盛極一時的全興也於年底退出足壇。大可知道老薛為什麼不肯說話，十七年前的那個九月，老薛和父親一起見證了那場本該讓四川球迷熱血沸騰的「四川德比」。記分牌上11-2的刺眼比分，商瑞華在發布會上的淚水，以及老父親在場邊痛苦的嘶吼，這些都成為老薛心頭的一根刺，不可觸碰。

「回國這一年，我在省里轉了一大圈，遇到了太多熱愛足球的同齡人，他們大多都會在業餘賽場上踢踢比賽，但他們都已經不再關心職業足球。全興沒了，綿陽沒了，五牛、天誠、冠城、隆發、錢寶、力達士、謝菲聯，這些球隊一茬接一茬兒，就像跑馬燈一樣折騰來折騰去，職業足壇上的川足早就不見了，只在球迷們的心裡還留著一點兒念想。」小金子有些激動，「大地震過去十年了，四川的經濟重建已經有了很大起色，但川足還是一片廢墟啊。」

大可讀到過四川三大足球基地凋零的新聞，也知道川足一直在滑向低谷，但他沒有想到連踢球的人都不關注足球了。余東風、馬明宇、姚夏，這一班川足元老都在為四川足球的復興而拼盡全力，但現在看來，讓年輕一代重拾信心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希望

「別這麼喪氣。飯要一口口吃，酒要一點點兒品，你喝得這麼猛肯定會辣出眼淚的。」大可搶過小金子的酒瓶，給三個杯子斟滿，慢慢說道，「上個月我去了廣西，看到了彭欣力。」

就在兩周以前的中國杯上，重慶斯威的彭欣力入選了國家隊的大名單。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四川籍職業球員。自從2015年張池明入選國家隊之後，國家隊的名單里已經整整三年沒有過四川籍的球員。在全興時期，「兵馬群夏」既是川足鼎盛的標誌，也是國足的中流砥柱，而四川球員「銷聲匿跡」的這三年也正是川足深陷泥潭的直觀寫照。3月26日，儘管國足遭到了對手的逆轉，但彭欣力在第73分鐘完成登場亮相，讓人看到了川足復興的希望。

「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看到彭欣力首發登場，可以看到更多四川球員在國家隊層面的精彩表現，說不定可以奪得冠軍呢！」大可舉杯緩緩品了一口，豐谷的綿柔在口腔中流轉，一股暖意慢慢流遍全身。

「說到冠軍，」老薛放下杯子，對著兒子川北說，「來，給他們講講你們那個學校的事兒。」說起來，川北年底就滿10歲了。大地震那年，老薛把挺著大肚子的妻子送回鄉下，自己跑回來參加救援，也算一段佳話呢。

去年，川北跟著校隊參加了「花樣年華」杯小學生室內五人制足球賽。結果，他們一球之差輸給了迎新鄉小學，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也沒覺得有什麼遺憾，結果看新聞才知道「花樣年華」杯是全國賽事，淘汰他們的迎新鄉小學後來殺進決賽，拿到了亞軍。

川北這樣講著，一雙大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今年的賽事如果在8月舉辦，川北就只能參加U12的組別，身體上可能會吃些虧，但重在參與嘛。政府牽頭、學校鼓勵、孩子喜歡，做爸媽的沒有理由不支持。說來也巧，就在四川球員最後一次亮相國家隊的2015年，《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正式出台，四川省體育局立下軍令狀，「用十年時間重塑四川足球的輝煌」，相關的四步走方針就是「搞好青少年足球，普及校園足球，五年有中甲，十年有中超」。

迎新鄉小學在全國賽場上的黑馬錶現正是「全國足球熱、川足改革忙」的生動例子。迎新鄉地處綿陽市安州區的西南角，人口少、流動小、農業基礎薄弱，居民大多外出務工；迎新鄉小學六個年級七個班，學生總數337人，70%都是留守兒童。足球成了孩子們孤獨時的最好陪伴。或者說，它成為了一個紐帶，把所有孤獨的孩子綁在了一起，給予彼此陪伴。孩子們也因此變得開朗外向了很多，不再是沉默寡言的樣子，每個人踢球的時候都很開心，平時也變得更加積極向上了。

在足改開始之後，迎新鄉小學積極響應號召，孩子們在綿陽市內各大足球賽事中不斷取得成績。去年，他們連續在全國賽事上奪得兩次亞軍，吸引了媒體的目光，也吸引了資本的投入，新的球場取代了原來的水泥場地，訓練設施也慢慢更新換代。比起這些設施的改善，足球給孩子們帶來最直接、也最好的改變是一種精神面貌上的轉變。或許不是每個孩子都能走上職業道路，足球也無法取代父母的陪伴，但是足球幫助孩子們培養團結拼搏、積極向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