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花，變了心
一
繡球花在日本被稱為「紫陽花」。如同牽牛花在日本被稱作「朝顏」，後者的命名似乎更有物哀之美。日本的美，八成是唐宋的美。紫陽花的名字，便是從唐朝白居易的詩中來：
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
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
儘管有考據說，白居易所言紫陽花並不是繡球花。但日本人執著地誤叫繡球花為紫陽花，惜物情深也。
變幻顏色的紫陽花，非常符合日本人崇愛的「無常之美」：
每一簇紫陽花
都映出
雨滴不同的
顏色（橋本干夫）
日本的很多寺院周圍遍植紫陽花，寺院也因此直呼「紫陽花寺」。最著名的有鎌倉的明月院。在我看來，寺院邊上的紫陽花，頗有些色空一味的意味。紫陽花開在雲雨氤氳的五月梅雨天，如同五月的天空，常常幻化出目眩神迷的藍色、藍紫色、紫羅蘭色、紫色……這些顏色，用禁慾系而心火芃芃暗焚的昨非的話說，是「招魂色」，在生死貪戀的臨界幽宕地怒放。久視之，可令人「魂飛魄散」。五月忽晴忽雨，紫陽花一大朵一大朵恣肆盛開，如雲霞，如浮光，又如心底蔓生的顛倒夢想，迷人眼，亂人心。可寺院的禪心，容納並平定了這拂亂的塵心，紫陽花絢爛之極，歸於空空如也。
二
世上的一切深愛，都是中毒。
木心有一句詩：
藍綉球花之藍 藍得我對它呆吸了半支煙。
如此深愛與迷戀，宛如庄生對蝴蝶，曹植對洛神，書生對狐仙……迷戀讓人恍惚，恍惚產生美，美奪人心志。唯美派與頹廢派總是同源共生。
繡球花里，有一種木本白繡球花，長得極清逸。藍繡球花之藍，最迷眼；當藍色往紫羅蘭色幻變之時，幾乎攝魂。有顏色心理學說，迷戀紫羅蘭色的人，往往有同性戀的傾向。由此不禁莞爾失笑。希臘男神一樣俊美的木心，據說也是一枚同性戀。至於他的愛人是誰，卻是一個謎。只知道他說：
我是個在黑暗裡大雪紛飛的人；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三
紫陽花隨著土壤的酸而變藍，隨著鹼而變紅，極盡顏色的絢爛多變。
因此，紫陽花含冤被冠以「背叛」「善變」的花語。《萬葉集》中有俳句：
「樹木靜無言，無奈紫陽花色變，迷亂在心間。」
把不倫性愛寫得非常罪非常美的渡邊淳一，有一部小說《紫陽花日記》，寫了一個關於變心與不忠的故事。
川島省吾和志麻子是一對典型的中產階級夫婦。丈夫經營著一家私立醫院，妻子在家料理家務。結婚十五年，有一兒一女，生活看似平靜。
一日，丈夫在卧室偶然發現了一本日記本，用一塊印著紫陽花的手帕包著。在這本日記里，妻子以女人的敏感，詳細記錄了她對丈夫不忠的點點觀察，但在平日生活中，她又絕口不提此事。
直至妻子忍無可忍衝到了情人的公寓，夫妻間痛苦的暗戰變成直接交鋒。雙方都想到了離婚，但生活的慣性、孩子、加上丈夫的妥協，使他們的婚姻雞肋般的維繫下去。
妻子心灰意冷，讓丈夫吃驚的是，妻子也開始變心，和多年前讀大學時期的一個教授交往……
這一切的死水與微瀾，都被妻子寫在她的紫陽花日記本里。丈夫以偷窺日記的渠道，獲得故事的私密暗線。這種偷窺的視角，十分的日本，十分的渡邊，陰晦而荼毒。彷彿梅雨天的潮濕、壓抑及悶騷。
渡邊淳一用紫陽花的意象，來隱喻男女在情愛上的變心與慾念。其實，紫陽花何其無辜！因土壤的酸鹼度而變幻美色的紫陽花，不能承受人類倫理之重！
海德格爾說，「玫瑰不問為什麼，開花因為開花，不去注意自己，不求被人看見。」
花朵只是花朵。
四
讀沙曼 阿普特 羅塞的《花朵的生命秘密》，一本充滿著愛的喜悅的植物科普書。沙曼說，花跟愛到底有什麼關係？古希臘人相信兩者有關聯。花熾烈燃燒著的，是情慾。
是的。每一朵花，是植物的一枚性器。花朵正當怒放時，是植物的情慾達到了生命的狂喜。梵高畫的那些似火燃燒的向日葵與開歪了的美極有毒的鳶尾花，它們被南方原野狂喜的情慾點燃著。而梵高,他割了耳朵。
紫陽花是傘房花序，幾十朵小花簇擁成一朵大花團。什麼團結呀，什麼變心啊，都是人們把倫理與道德強加於花。從生物角度看，紫陽花只是一種慾望旺盛的花。性器壯大，花事錦簇。
在夏天，萬物盛大。
五．
「繡球」狀形，「紫陽」抒美，還有一個爛漫不知愁滋味的名兒：「無盡夏」。盛夏光年的明亮與葳蕤，在「無盡夏」這三個字中，流光飛舞並長樂未央起來。看花莫憂愁，你不是林黛玉。
紫陽花名出唐詩，確乎是一種很唐朝的花。一大朵一大朵，是豐腴風流的唐風之美。每年夏天，青姐喜歡用一隻喝光了酒的粗陶酒瓶，插上一支藍繡球花，置於畫案。瓶花相襯，粗糲與豐美，兩相宜，看不厭，可消俗事及案牘之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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