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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鹿 楊店雜憶

楊店雜憶

李安鹿

小橋流水

1998年作者重返楊店時留影

我們是69年一月從鄭州十一中下鄉到唐河縣郭灘公社楊店村的。我記得那一年特別冷,鐵軲轆牛車能在唐河的冰面上走來走去。

我們六個人被安排在村邊的粉房裡,按農村的叫法是三間房,中間是堂屋,兩邊兩間用高梁箔隔開,一邊住三個人。唐河的房子不知為何,門框和房檐之間是空的。恰恰沒隔多久,就碰上風雪交加,一夜起來,堂屋裡鋪了一層薄薄的雪。好在這草房的質量還不錯,房頂牆壁厚實,再加當年我們後生火力大,似乎晚上睡覺也不覺太冷。

當年住的草房變成了瓦房

1998年回訪楊店時作者與老鄉合影

一、楊店話

楊店話(這裡說的「楊店話」,其實是唐河縣甚至南陽都這麼說的方言,不過首先在楊店聽到,姑且就稱之為「楊店話」吧)有些很有意思。搬入新居的第一天,一群孩子趴在窗戶上象參覌珍稀動物一樣對著我們看。「呀!這麼小的屋娃住三個人!」「娃」字這麼用,是河南其它地方沒有的。以後我們漸漸明白,在這裡,凡是能分出大小的東西都可稱「娃」,豬娃羊娃狗娃男娃女娃自不必說,還有屋娃,鋸娃,樹娃,缸娃,鍋娃,碗娃,紅薯娃等等,等等。

「呢子」,聽著很高大上,實際上只是黑燈芯絨,幾乎每個大姑娘都有一兩件,是當地最時髦的穿著。

談話叫「拍」,是最日常用語。

大夥聊天叫「一塊拍拍」,男女相親,「讓娃們自己去『拍拍』吧!」領導找你談工作「咱把這事拍拍? 」

趕集碰上了,「老哥,咱這長時候沒好好拍拍了,去喝口? 」 瞎子算命,聽到有人走過來,「來來來,坐這拍拍」。總之,到處都有「拍拍」,不知「一拍即和」是否來源於楊店話?

開玩笑叫「打渣子」,很形象,渣子就是廢話。

「不得閑」使用頻率也很高。就是忙,沒空。常用來指閑話、推託、及男人之間的曖昧等意思。《楚辭.九歌》《山鬼》中就有「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文中的意思和現在完全一樣,可見「楊店話」多麼淵源流長。

「水色好,渾實」,形容女子肥得漂亮。

當地人打招呼也很有意思,只要是半生不熟的人,見面語必是「吃了了? 」回答也必是「吃了了」。要是碰見一群勞力在地頭休息,那就麻煩了,「吃了了」要說到嘴發麻。從打招呼這一事,可見民以食為天。

二、第一頓農家飯

我記得剛下鄉時,隊里的幹部都去公社「斗,批,改」了,也沒顧得上給我們弄廚屋,所以分散安排在老鄉家吃飯。第一頓飯我記得是在大隊會計家,由他家老個(楊店話「老漢」之意)接待。四個菜,一端上桌我就很奇怪,炒羅卜絲,炒粉條,炒豆付,豆付炒羅卜絲,有羅卜絲和豆付了,再來個羅卜絲炒豆付有什麼意思?吃飯時,老個也沒什麼話,只是一個勁地說「冇得菜,叨菜。」

後來才明白,這在當地已是高規格的接待。首先當地因為缺柴少油,除了過年是不炒菜的,吃菜常年是醋鹽生調,菜里連一滴油也沒有。而所以要上羅卜絲炒豆付,是因為待客至少要有四個菜!「冇得菜,叨菜」也是當地待客的一句常用語,可見當地貧下中農並沒有將我們當作「再教育」對象而作為客人對待。

那年春節很晚,是2月17號。待我們節後返鄉,幹部們的「斗,批,改」也結束了。騰出手來,給我們蓋了一間廚房(當地叫灶火,倒是很形象,有灶有火),並派了一位勞力(當地叫能幹活的男人)叫邢秀忠的給我們做飯。這小夥子細皮嫩肉,心靈手巧,守著個寡母辛苦渡日。隊里外出集體工,都是讓他做飯。可見隊幹部招呼我們知青還是頗費心思的。當時村裡也沒什麼好吃食,最好的也僅白面而已。他卻粗細搭配,讓我們六個小夥子吃得很舒服。我們也知道這不是常事,所以努力向他學習,扞麵條,蒸饃都是向他學的。

三、套磨

沒多長時間,我們就單幹了。那時吃飯的糧食雖然隨時可以去隊里拿,但都是原糧,要吃到嘴裡得自己動手。首先是磨面,頭兩次驢把式將驢幫我套好,叫一聲「嘚」,那驢就慢慢地走起來,倒還順利。但我第一次單挑,就出了問題。那天我將驢牽過來,按驢把式教的,先給它戴上扎脖子,再戴上驢蒙眼,然後「嘚」的一聲,怎麼不動?再「嘚」,那驢還不動,那感覺就象現在點擊電腦沒有反應一樣。覚得很不對勁,有點著急,拿鞭子抽了一下,那驢身子向前拱了一下,蹄子卻不離地。我急眼了,聽說牲口欺生,今天驢把式沒來,給我較勁是不是?我掂起磨杠朝它屁股上就是兩下子。只見它前腿弓,後腿蹬,看著很吃勁,但就是不往前走。我沒轍了,只好去找驢把式,他過來一看「嘿,你套反了,驢咋走得動!」原來這磨轉動是有方向的!套反了,磨齒咬磨齒,來個大象也拉不動。前兩次套磨,光記得學習如何套驢扎脖和蒙眼,忘了方向,鬧出大笑話。傳出去讓隊里的勞力取笑了好長時間。

四、耳巴、拖面和小米飯

左起:同村插隊的郭建文,劉新生和賀靖五

1998年回訪楊庄時合影

慢慢的也學會了做農家飯,其中三樣飯我印象最深。

一是最常吃的叫「耳巴」,就是將面和好後兌上蘇打粉拍成餅狀,上邊還留著手指印,真是象臉上被人搧了一耳巴。鐵鍋底上添點水,待鍋燒燙後將麵餅貼上。剛出鍋的耳巴下焦上軟,口感香脆。我們用黃面白面紅薯面攙在一起做出的口感最佳,而老鄉家純紅薯面的則遜色多了。這種東西當年天天吃,早膩了。但幾十年後,參加過一個飲食協會的評比會,這耳巴換了馬甲,變了個名叫「老鱉爬河沿」,成了美食節的美食!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鳳凰原來是只雞!

二是「拖面」。我們自己開伙後,隊里的幹部們偶爾也來打打秋風,拖面就是生產隊長首先引進的。其製作也很簡單,先將老南瓜切成粗絲,拌上蔥花五香粉鹽,再兌上白面攪成稠麵糊,在鐵鍋里放少許油,待油熱後將麵糊分次倒入,兩面煎黃即可。那時可能是肚裡缺油水,吃著極香。後來我們自己也試著做過幾次,可惜都沒有隊長做的好吃。

三是小米乾飯。現今極平常的小米,當年可是個稀罕物,因為產量低(每畝百十斤吧),種的少,每戶一年就能分個一二十斤,是當細糧吃的。平常熬個所謂的小米稀飯,就是一大鍋水抓上一把米,和上點紅薯面,稠稠的,聊勝於無而已。小米乾飯更是極少吃的,大多在剛分下來後吃一頓。先將小米煮得半熟,過水後鋪在鐵鍋里,然後在上面再鋪上炒熟的羅卜絲,再燒火燜熟,然後將米飯鍋巴鏟起和羅卜絲拌勻盛碗。為省米,往往羅卜絲比飯還要多,但吃著非常香。那飯所以好吃,是因為食材地道。那小米從穀子上割下來,經晒乾,打場,再用石碾脫殼,吃到嘴裡不會超過一星期。新鮮,米飯一揭鍋,老遠就能聞見那香氣。可惜呀,下鄉回來後,石碾、新米、柴鍋,再也沒那個條件了!自己也在煤氣灶上作過小米乾飯,但完全不是那個味道了。

五、酒趣

在那個年代,農村沒有任何娛樂,唯一能夠帶給人們刺激的,似乎只有酒。雖然在那年月有時連鹽也買不到,但在我的印象中,酒什麼時候都不缺,當然那不是什麼好酒,是紅薯干,而且是壞紅薯干做的酒。瓶底往往有一層紅色的沉澱,而且微微發苦,整打每斤8毛,零打一毛一兩。

村民好酒,連半大娃都能喝個一兩口。喝酒方式一般有兩種,一是趕集喝,二三好友坐到小店裡,一般是干抽,如果能弄一塊豆付,讓店家灑上鹽夾碎,或拿根黃瓜就酒,那就很奢侈了。二是打平伙,就是AA制,各人拿點粉條菜蔬之類的到其中一人家裡撐攤。

我們下鄉不久,就受此酒風熏陶,也加入其中,不過我們很少喝那種壞紅薯酒,我記得喝得最多的是在大隊代銷點裡都能買到的「白蘭地」(不知為什麼叫這麼一個洋名),一塊多一瓶。

我們也常擺酒攤,和村幹部喝得多一些。當時喝酒必猜枚,隊長們都是「酒精沙場」的老將,個個枚高量大,而且指頭還能玩出很多花樣來。我們幾個初涉酒場的新人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十猜九輸,對方倒也大度。「這個不算,再等一個」。有時也賣乖,「學生們想喝酒哩,讓咱們哩」。雖然我們輸得多,但酒卻是他們喝上一大半。

1998年重返楊店時和老鄉猜枚

回鄉酒攤,比下鄉時豐盛多了

當然,也有喝大的時候。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們正在屋內看書,忽聽屋後的井裡「噗通」一聲巨響,嚇了我們一跳,以為有人掉井了,趕快往屋後跑。那牛把式比我們還快,用手電筒往井裡一照,「牛娃掉井裡了!」原來這牛胎裡帶的眼睛就有毛病,已經掉到井裡一次。當時是白天,方忻腰裡栓上井繩,下到井裡將它撈了出來,一時在村裡傳為美談,還差一點被評為知青先進。而今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方忻已離開楊店了。那牛把式遠沒方忻利索,再加上天黑,待將牛娃撈起來,早沒氣了。於是牛把式叫來了隊長,隊長一看,那牛瘦得很,連骨頭帶肉也沒多少份量,也不值當給社員分,於是將那牛剝了,在我們的鍋里燉將起來。那年頭饞肉,隊長、牛把式、我們幾個就著一瓶紅薯干酒,硬是把少鹽沒味半生不熟的一頭牛吃完了,很有些電影《紅高梁》里的派頭。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都沒事,唯獨我上吐下瀉卧床不起,兩天沒吃飯。到第三天,胃裡已吐得乾乾淨淨。極餓,半晌離開飯還早呢,於是起床直奔王張營申緒南處。聽說我三天沒說飯,他趕緊和了一大塊面扞起麵條來,我一口氣喝了五大碗!

我們有時也設酒席招待串門的同學。記得有一次田鎖文來,我們為他接風。這個田鎖文,在校時似乎性格靦腆,人前說話好臉紅,獲得了一個RED的洋名。但年把子不見,似乎性格大變,喝酒十分豪爽,高談闊論,喝到興頭上,狂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然後就醉卧在剛柴箔上昏昏睡去了也,忽又翻身以頭猛撞高粱箔。幸虧不是隔牆,否則慘了。那天我們大家也喝得十分盡興。

寫到此,不覺戲和王翰詩一首,很能表達當年的意境。

紅薯白乾大茶杯

欲飲老牛哞哞催

醉卧草屋君莫笑

下鄉不知何時回。

六、楊店風景

唐河裡的船,背後對岸是郭灘公社

從喧囂的狂熱革命的城市,來到這偏僻的小村,似乎有一種心靈上的寧靜。

楊店村依傍唐河,河裡經常可以看到遠下荊襄的船隊,鼓著白帆,船頭激起的浪花嘩嘩的響,船娘帶著娃兒在船上嘻戲。

從遠處看,不見村莊,只見一片樹林里隱約露出幾片草房的屋頂。村裡的房子為防唐河水淹,都建在土堆的高台上。房後種著荊棘,房前是棗樹,村周圍小河水塘環繞,小河水清清,魚翔淺底。兩邊長滿了蘆葦,一到夏秋,蘆花飄飄。堤上是一叢叢芭茅、簸箕柳和一座座石橋相映成趣。傍晚是最具鄉趣的時刻,夕陽將十幾里外的湖陽山照得金紅。如逢陰天,山頂上雲霧潦繞,象戴著一頂白色的草帽。暮歸羊群的咩咩聲和井邊水桶的哐哐聲交識在一起,在裊裊炊煙的映襯下,很有幾分陶詩的味道。

當時文革的巨浪波及到這個小村子,也只是激起些許漣漪而已。老農民關心的仍是千年以來吃飯趕集的瑣事。這個地方就是窮點,否則真有點象《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鎮了。

2018年5月於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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