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專論 | 王瑋：民族主義到世界主義：全球視野下的美國史研究

原標題：史學專論 | 王瑋：民族主義到世界主義：全球視野下的美國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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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 ?：本文原載於《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3年第2期，《新華文摘》2013年第12期全文轉載。由作者授權「美國史研究」公眾號全文轉發。如需轉載，請在本公眾號後台留言。篇幅有限，注釋從略，圖片來源網路。

作者簡介

王瑋，山東師範大學歷史與社會發展學院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級教學名師。現擔任中國美國史研究會顧問、中華美國學會常務理事、山東省世界史專業委員會名譽會長等職。著有《美國外交政策史》（副主編）、《美國對亞太政策的演變》、《美國外交思想史》等。在《歷史研究》、《世界歷史》和《史學理論研究》等刊物發表多篇論文。獲山東省社科突出貢獻獎。現擔任聊城大學和曲阜師大特聘教授。

摘要

本文是《全球視野下的美國史研究》系列論文之二。一部美國歷史，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和視野進行不同的解讀，本文討論的是美國由一個以「孤立主義」為建國原則的民族主義的地區性國家轉變為「門戶開放」為主旨的世界主義國家的歷史，並將這歷史進程放進全球視野中進行定位和評判。美國是通過一場民族解放戰爭贏得獨立的，關於美國獨立，迄今為止的研究仍然停留在美國歷史的局域範疇。實際上，美國獨立的世界意義在於，它極大地衝擊了15世紀以來形成的以歐洲為主宰的世界性殖民主義體系和國際關係格局，推動和促成了國際關係格局和結構的歷史性震蕩和分裂，導引了世界性的政治大裂變。從美國獨立到拉丁美洲獨立，從孤立主義到門羅主義的產生，是一個完整的歷史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美國完成了從殖民地到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嬗變。本文探討了孤立主義和世界主義的歷史邏輯關係，追溯了傑斐遜—約翰·昆西·亞當斯—西沃德時代世界主義外交思想和建立太平洋商業帝國的發展過程，最後對19-20世紀之交美國提出的以「門戶開放」為核心內容的世界秩序新理念做出分析和評價，指出美國在世界大勢發生時代性轉變的歷史關頭，適時地提出了先進的世界秩序理念，主導了世界發展潮流的方向，從而完成了從民族主義向世界主義的轉換，最後攀升到世界大國的地位。

關鍵詞：美國史；全球史觀；民族主義；孤立主義；世界主義；門戶開放

一

21世紀是全球化的世紀，人們的世界觀正在發生著根本性的變化。世界在人們的眼中越來越成為一個整體，「地球村」的概念已經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同。因此，樹立反映世界的「全球化」趨勢的世界觀，即「全球史觀」，已經成為世界史學向前發展的必要條件。

美國歷史是世界歷史的組成部分。世界史觀下的美國史，不應被看作是孤立的國別史，也不應當是作為世界這個大拼盤當中的一個簡單的部分，而應當將美國史有機地融入世界史發展進程中去，在世界史的大坐標中定位，並反映世界歷史發展總進程和運行規律。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史失去了其原有的獨立地位，它的存在價值只在於它同世界發展史的有機聯繫。

如果把世界歷史納入全球整體的宏觀視野，我們就會看到，人類歷史是在兩種力量或運動的衝突和協調的動態平衡中向前發展的。這兩種力量或運動就是全球一體化以及世界秩序和運行規則的合理化。世界結構走向一體化以及國際秩序和規則的合理化共同組成了世界歷史向前發展的兩條線索，它們之間互相制約平衡、交錯互動，使整個世界歷史的發展呈現出動態性、曲折性、周期性和階段性。一體化代表著世界歷史的主流方向，表現為世界由分散走向整體的歷史進程，而合理化則是歷史的整體化發展的制約和優化，表現為世界的碎裂化趨向。對世界歷史發展線索的這一總體表述，基本上做到了「從整體上對我們所在的球體進行考察」，也就是站在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高度，探尋世界歷史的發展大勢，確定歷史事件的歷史地位，全方位地分析世界歷史的結構格局及其運行規律。美國作為一個重要的世界大國，它的發展歷程當然對整個世界的歷史運動產生重大影響，反過來，世界格局也會對美國的發展有著推進和制約作用。將美國史放在全球視野下進行研究，會發現許多問題需要重新思考和認識。

一部美國歷史，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和視野進行不同的解讀，可以將其視為一部以西進運動為主體的移民史，也可以是以自由民主為核心的政治理念在新大陸進行實驗到制度性建構的歷史，還可以是由殖民地到帝國的發展和擴張的歷史，如此等等。現在我們討論的則是美國由一個以「孤立主義」為建國原則的民族主義的地區性國家轉變為「門戶開放」為主旨的世界主義國家的歷史。

二

美國是通過一場民族解放戰爭贏得獨立的，美利堅合眾國是建立殖民主義的廢墟上的。關於美國獨立，迄今為止的研究仍然停留在美國歷史的局域範疇，而沒有將其放在全球視野下進行反思。

美國獨立戰爭

我國學術界很早就開始了對世界近代史的這一重大事件的研究，並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五六十年代即有著作問世，如劉祚昌的《美國獨立戰爭簡史》(華東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黃紹湘的《美國簡明史》(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和《美國早期發展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還發表了一批專題論文，如劉祚昌的《北美獨立戰爭勝利的原因》(載《歷史教學》1957年1月號)，茁苗的《北美獨立宣言的進步意義》(載《中學歷史教學》 1957年第6期)，王榮堂的《對於北美獨立宣言與法國人權宣言的理解與分析》(載《歷史教學》 1959年第7期)，喬明順的《獨立戰爭前英屬北美十三個殖民地的土地關係》(載《河北大學學報》1962年第2期)等。上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我國的世界史和美國史研究的開展，學術界對美國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問題的討論也更加深入，除了專門的論著之外，還有60餘種通史類教科書也涉及到美國獨立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在談到美國獨立的性質和歷史意義時，國內學者大都持有兩點定位：第一，一次成功的民族解放戰爭；第二，一次（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

但是，僅僅從發展美國本土的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確定美國獨立的歷史意義和價值是遠遠不夠的。眾所周知，西方資本帝國的殖民主義體系初建於15世紀和16世紀之交，它在當時對資本原始積累以及資本主義的早期發展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而且由於它將整個世界逐步吸納到資本主義的體系中來，所以又代表了世界一體化的歷史進程。15世紀以來，世界上已經形成了以歐洲為核心、以歐洲的殖民地為邊緣的國際關係格局，1648年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將這一格局以法律的形式加以固定，確立了以五大國均勢為基礎的國際體系。而包括英屬北美13個殖民地在內的美洲大陸被殖民主義強行拉入這一體系中來，緊緊地同歐洲捆綁在一起，成為其政治和經濟附庸。它體現了世界性的不平等和不合理的秩序。美國獨立地位的確立和鞏固，極大地衝擊了15世紀以來形成的以歐洲為主宰的世界性殖民主義體系和國際關係格局，推動和促成了國際關係格局和結構的歷史性震蕩和分裂，導引了世界性的政治大裂變，這才是美國獨立的世界意義。

美國革命對世界結構的震蕩作用，思想基礎是所謂的「孤立主義」。孤立主義最早植根於美國的殖民地時期，同母國的不平等關係是孤立主義得以滋生的土壤。英國的壓迫使殖民地人意識到英國並不代表殖民地的利益，要發展殖民地，必須自己聯合起來。1754年6月，殖民地代表在阿爾巴尼舉行會議，本傑明·富蘭克林等人在會上提出建立殖民地聯盟的計劃，該計劃雖然未獲通過，但是它所表達的「聯合自救」的思想，反映出一種強烈的孤立情緒，可視為孤立主義思想的先聲。英法七年戰爭後，英國政府為了彌補戰時財政虧空，開始改變以前的「溫和放任政策」，對殖民地實行高壓統治，嚴重損害了殖民地的經濟。東北部殖民地的對外貿易呈現凋蔽現象，市場縮小，資金緊缺。中部農業向西發展的道路被堵塞。南部種植園由於通貨不足，負債纍纍，導致經營困難。經濟危機加上財政危機，引起殖民地人民的強烈不滿。曾經熱情歡呼對法作戰的富蘭克林此時也改變了立場，宣稱七年戰爭根本不代表殖民地的利益。約翰·狄更遜於1768年更明確地指出：「這場戰爭只是一場為[英]帝國擴張的一己目的而戰的英國的戰爭，因此與殖民地無關」。托馬斯·佩恩在他的著名小冊子《常識》中寫道：「美利堅沒有歐洲國家的關照也同樣會繁榮，也許會更加繁榮……對英國的任何臣服和依賴都勢必使這個大陸直接捲入歐洲戰爭和爭端。當她由於對英國的依賴而成為其政治天平上的小小籌碼時，是永遠也作不到這一點的。……美利堅的真正利益是：避開歐洲的紛爭」。儘管這些政治家的目的是為動員人民，爭取獨立，但是從這一片獨立的呼聲中也孕育著孤立主義思想。就這樣，孤立情緒就一步步發展為擺脫英國的獨立要求。獨立後，美國更是以孤立主義作為武器，同歐洲國家周旋，以達到遠離歐洲的目的，這一姿態反映在建國後制定的一系列外交文件和外交活動中，如《1776年條約計劃》、歐戰期間華盛頓政府頒布的《中立宣言》、1794年美英簽訂的《傑伊條約》、華盛頓發表的《告別詞》、對法國的准戰爭、傑斐遜政府的《禁運法》、以及第二次對英戰爭等等。

《常識》

美國獨立對世界產生的裂變作用，最終體現在「門羅主義」。19世紀20年代初，世界發生了重大變化。在歐洲，法國革命時代宣告結束，歐洲戰爭的硝煙也已散去，拿破崙帝國從歷史上消失了，君主制度在歐洲全面復辟。1814年10月，維也納會議召開，恢復了歐洲的封建正統秩序。次年9月，俄、奧、普三國君主締結了「神聖同盟」。神聖同盟是歐洲列強為鎮壓歐洲革命，維護歐洲君主制度而拼湊成的政治聯盟，是撐托以君主製為核心的歐洲均勢體系的支柱。正當歐洲重建正統秩序之時，西半球也經歷著一場巨變，在經歷了西班牙和葡萄牙300多年的殖民統治後，拉丁美洲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於資本主義因素的成長，民族意識的覺醒，資產階級啟蒙學說和美國獨立革命的影響以及歐洲宗主國局勢的動蕩等原因，拉丁美洲獨立運動於19世紀初蓬勃興起，到1821年為止，西屬美洲先後建立了阿根廷、智利、哥倫比亞、墨西哥和秘魯五個獨立國家。巴西也於1822年擺脫了葡萄牙的統治。拉丁美洲革命動搖了龐大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帝國，改變了國際均勢的格局，為當時的國際關係注入了新的生機，西半球開始形成一個與君主制的歐洲截然不同的以共和製為主體的美洲政治體系。面對歐洲國家可能對美洲的民族獨立革命進行干涉的危機，美國的門羅政府發布了對拉丁美洲的政策宣言。該宣言宣稱：「（神聖）同盟各國的政治制度……與美洲根本不同，這種不同產生於它們各不相同的政體」，從而從政治制度上同君主制的歐洲劃清了界限。宣言還向世界宣示了美歐兩大陸「互不干涉原則」，以及「今後歐洲任何國家不得把美洲大陸上已經獨立自由的國家當作將來殖民的對象」為內容的「不準再殖民原則」。美國宣布的這一後世被稱為「門羅主義」的政策宣言，其實質是進一步拉開美洲同歐洲之間的距離，使美洲擺脫歐洲的政治和外交的糾纏，成為相對獨立的美洲共和政治體系。門羅主義的提出既表明美洲體系從歐洲體系中分立出來的國際格局現實，同時又推動和促成了國際關係格局和結構的歷史性震蕩和分裂，因此具有重大的世界歷史意義。

總之，從美國獨立到門羅主義的產生是一個完整的歷史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美國完成了從殖民地到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嬗變。在此期間，國家主義，或者民族主義，成為美國的主流意識形態，美國人的民族感情和特性得到充分的表現和發揚，美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美國化，他們開始作為一個民族來感覺、思考和行動了。殖民地時代各地分立的痕迹正在清除，在「國家主義」的口號下，民族意識和情緒空前高漲。對英戰爭期間誕生的《星條旗》成為國歌，「山姆大叔」已作為美國的表徵樹立起來，民族文學正在興起。後來隨著大陸擴張的完成，以及西部的迅速開發，一個經濟不斷發展、政治不斷鞏固的資本主義民族國家正在走向成熟。

「山姆大叔」

三

始於民族主義，終於世界主義，這就是美國發展崛起的基本軌跡，而實現這一歷史進程的重要契機就是擴張。擴張是美國史最為永恆的主題之一。歐洲首批移民一踏上新大陸，便面向莽莽西部廣闊土地，一意擴張。早期美利堅人的擴張意識與外向型商業精神是生而俱來的，它是美利堅民族不畏艱險、勇於開拓進取的特性的另一個側面，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一個新興民族爭取 在新大陸立足、求生圖存的一種積極的反映。但是，這種擴張畢竟充滿了暴力和血腥，從而成為美國兩個多世紀的歷史中備受爭議和質疑的一頁。15世紀的地理大發現的高潮中，歐洲大西洋沿岸國家以武力和商業為武器，跨過大西洋，尋找向東拓殖和貿易的道路。哥倫布遠航使美洲成為向東方拓進的中繼站。英國人從伊麗莎白時代開始，就步哥倫布的後塵。在北美建立了資本主義的鞏固陣地，並由東向西推進。它所從事的橫越北美大陸的拓進，實際上是西方文明對東方的「十字軍東征」的中程，是哥倫布和伊麗莎白「探求通往印度之路」業績的繼續，其目標是企圖通過「大陸主義」的完成，建立和發展世界性商業大帝國。因此，這種大陸性的擴張乃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洲際商業擴張這一長鏈中的一個環節，也給美國的擴張帶來極為鮮明的方向性，即由東向西，直抵太平洋。

由孤立主義向開放主義、民族主義向世界主義的轉換，對美國來說是一種歷史邏輯。美國的歷史在一定意義上講就是一部從一個海洋穿過一個大陸走向另一個海洋的歷史。在這一進程中，美國人完成了民族性格和形象的「異化」，即由「海洋人」到「大陸人」再到「海洋人」的變化。美國人來自大西洋，利益繫於大西洋，獨立後也曾為爭取在大西洋上的航行權利而奮鬥了40多年。但是流動的特性使他們並不留戀這片大洋，而是對陌生的太平洋情有獨鍾。美國早期的傳統無疑是孤立主義，它產生於大西洋，主題是與歐洲強國劃地為界，免受侵擾。為此，它同英國打了兩次戰爭，後來又搞出了一個「門羅主義」和一個「美洲體系」。這一時期，美國的外交主要集中在大西洋，與它有切身利害關係的問題，如公海自由和中立權利問題，也都發生在大西洋。從19世紀20年代開始，美國一步步脫離了大西洋，向太平洋靠攏。這種「脫離」和「靠攏」並不是一刀切齊，而是一種互相交錯的過程，並且「脫離」也並非絕對。比如1812年對英戰爭既源於大西洋上的爭執，又同西部擴張問題有關，可視為一種外交目標的過渡。再如到20世紀，美國在發展太平洋利益時，在大西洋上仍有著重大利益。這裡說的是一種趨向，大致以門羅主義（1823年）為界。門羅主義的一個重要背景就是美國「橫貫大陸」發展到太平洋沿岸引起同俄國在北美洲西海岸的爭奪，以及同英國在俄勒岡地區的爭奪。1846年美墨戰爭雖然是為了滿足奴隸主的領土需求，但是它的另一個主要目標是奪取加利福尼亞，打開通向太平洋的窗口。後來美國參加的幾次戰爭，如美西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等，無不與太平洋有關，甚至可以說，主要是涉及到美國在太平洋的利益。因此，僅從美國歷史上參加的對外戰爭的角度，可以看出兩點：第一，美國的利益逐漸由大西洋轉移到太平洋；第二，如果說，美國在大西洋上表現為一種消極和防禦的姿態，追求的是一種「離去」，那麼，在太平洋則表現為一種積極和進攻的態勢，追求的是一種「趨入」。一離一趨，一去一入，原因當然是實力和利益。但是關於這個問題，美國人有自己的看法。1893年布魯克斯·亞當斯在其《文明與衰退的規律》這本著作中，認為世界文明的發展和演進處於一種波浪式的動態，一個偉大文明由繁榮走向衰落，而另一個文明代之而起，這個過程周而復始，連綿不斷，大體上是沿著由東向西的軌跡，從東方大河文明，到地中海，到大西洋，他預言這一波濤的浪尖已經抵達美洲大陸，並將要奔向太平洋。他認為美國應當抓住機遇，迎接太平洋時代的到來。美國人把這視為一種「宿命」，是上帝的召喚，是海洋民族不可逃避的「使命」。正是這一宿命論或使命觀，驅動著他們在太平洋地區進行大規模的擴張，建立太平洋帝國。因此，作為一種形象，美國在太平洋上與在大西洋上判若二人，在太平洋上變得是那麼盛氣凌人，那麼惟我獨尊，那麼喜歡強加於人。作為一種政策，也有本質的區別。在大西洋由於「離去」而追求「關閉」，在太平洋則由於「趨入」而追求「開放」。

「路易斯安那購買」

太平洋之夢始於傑斐遜，他主持下的「路易斯安那購買」，目的主要是接近美國向西擴張的窗口——太平洋。在路易斯安那購買行為完成後，傑斐遜立即於1804年5月派遣梅里韋瑟·劉易斯和威廉·克拉克率領的探險隊勘查密蘇里河。傑斐遜一直堅信「該河的主要河道由於它與太平洋水域有水路相連，可以為我們商業的目的提供橫越大陸的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水路通道」。劉易斯等人雖然沒有發現這一水道，但他們沿水、陸兩路終於到達了太平洋海岸。6年後，又有美國商人約翰·雅各布·阿斯特在哥倫比亞河口建立「美國皮毛公司」，在傑斐遜的支持下，阿斯特計劃從聖路易到太平洋海岸設置一系列軍事據點，該計劃雖然未能實現，但從此美國在落基山以西的遠西部的活動有很大程度的加強，並引發了後來美國對加利福尼亞和俄勒岡地區占有權的要求。這次購買表明，在傑斐遜的農業主義和大陸主義的背後，是商業主義和海洋主義，他大踏步地橫跨大陸，是為了涉足太平洋。傑斐遜是美國歷史上將視線射向太平洋的第一位總統，為此，有人把傑斐遜譽為美國史上「天定命運」思想的首要闡釋者，還有人把傑斐遜說成是「美國第一位偉大的擴張主義者」。可以說，在擴張方面，尤其是在太平洋問題上，其他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太平洋的擴張問題是傑斐遜擴張思想中的最為精彩的部分。

緊隨傑斐遜之後的是時任門羅總統的國務卿的約翰·昆西·亞當斯，他於1819年以同西班牙籤約的方式完成了「橫貫大陸」計劃。取得了對太平洋海岸的要求權，為美利堅太平洋帝國的建立鋪平了道路。

美國內戰

美國內戰是美國由地區性民族國家走向世界性大國的歷史轉折點。早在內戰的前夜，威廉·西沃德就提出應當用商業觀念去理解擴張。他認為，軍事征服和土地兼并不是擴張的最佳手段，美國的真正目標是「世界貿易，即〔建立〕世界性帝國」，封閉式的殖民體系必將代之以門戶開放式的商業帝國。為此，西沃德的興趣逐漸從陸地轉向海洋，他說：美國「必須支配海洋帝國，這才是唯一真正的帝國」。西沃德的海洋帝國的重心是太平洋及東亞。他在回顧歷史時總結道：北美大陸的發現和開拓不過是從屬於400年來歐洲擴張大目標的一個插曲，而這個大目標就是「奪取整個文明的中心——亞洲」。他認為1848年革命預示了歐洲的衰落，美國註定要接過火炬繼續前進，以其優越的制度將文明向西擴展，跨越美洲大陸和太平洋，直抵亞洲。據此，他在1852年7月29日的參議院演說中預言，東西方兩大文明即將在「太平洋的海岸和島嶼上重新相遇」，「在地球上還沒有發生過如此莊嚴和重大的人類事件」，「歐洲的商業、歐洲的政治、歐洲的思想和活動雖然實際上還擁有較大實力，並且歐洲的聯繫雖然實際上也較前密切，但是又有誰沒有看到今後其重要性將逐年下降；而太平洋及其海岸、島嶼和周圍的廣大地區將要變成今後世界重大事件的主要舞台呢？又有誰沒有看到這一運動必然使我們自己從歐洲殘存的影響和偏見中完全解放出來，並代之以用美國的觀念和影響去改造旭日最初升起之地的政體和風俗呢？」他認為美國人的「使命」是統治亞洲市場，這樣美國才能成為「最偉大的國家，比迄今為止的任何國家都更加偉大」。正是出於這種戰略性的考慮，西沃德在出任國務卿期間，力排眾議，主持了阿拉斯加的「購買」行動，為美國在太平洋的擴張創建了一個立足點。內戰期間，美國的決策人實現了外交戰略思想的一個重大轉變，即從防衛性的小海軍戰略思想向轉變為遠洋進攻性的大海軍戰略思想，這一轉變標明美國外交和軍事實力的提高，也是美國在世紀之末開展大規模的海洋擴張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前提。對美國來說，放棄和背離自《1776年條約計劃》所堅持的海上自由和中立權利的主張，不是一種權宜之計，它表明美國在海洋擴張即將到來之際，對自己的外交戰略思想開始作大幅度的調整，以適應新的擴張需要。

美國躋身世界大國之林是在19-20世紀之交。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不是被動地捲入到世界大國的行列，而是由於在世界大勢發生時代性轉變的歷史關頭，適時地提出了先進的世界秩序理念，主導了世界發展潮流的方向，從而攀升到世界大國地位的。19世紀後期，整個世界的政治和經濟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出現，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逐漸形成，世界經濟秩序朝著自由貿易的方向進行了調整，商品、資本和勞力、技術等方面的流動越來越具有世界性。而重商主義模式的以封閉、壟斷和地域性切割為特徵的世界秩序已經不再適應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了。早在70年代，美國上下在擴張理念方面陷入困惑和混亂，原有的大陸主義傳統面臨著新生的面向世界的呼聲的挑戰，主張大規模進行海外大擴張的力量同以孤立主義為核心的反戰運動之間發生了衝突。但總體說來，在同西班牙的戰爭結束之後，自70年代以來在美國上下紛擾了30年的擴張思潮的流向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脈絡，那就是：由傳統的地域性的大陸擴張轉向符合美國的商業利益的海外擴張，由領土兼并建立直接統治轉向實現以對海外市場的經濟操縱為主的新型商業帝國的統治模式。美西戰爭的發動者麥金萊總統這樣總結這場戰爭的結果：「隨著我們擁有菲律賓群島而來的商業機會，是美國政治家所不能漠視的。為擴大美國貿易而使用一切合法手段，是公平合理的……既然只為我們自己要求門戶開放，我們也準備以門戶開放施諸別人。和這個新的開始自然而然、也必不免相聯繫的商業機會，與其說是有賴於大規模的領土佔有，毋寧說是有賴於一個適當的商業基地和一些廣泛而平等的利權」。在這裡，麥金萊第一次提出了「門戶開放」一詞，並將其運用到對菲律賓與對華政策之間的關係上。這樣，美國外交的新思想終於浮出了水面，成為「門戶開放」政策產生的思想基礎。「門戶開放」代表的是一種新型的世界秩序，它同舊的殖民主義理念在模式上有著根本的區別：（１）反對以武力征服的方式從空間上對殖民地實行獨佔，建立「無邊界」的殖民體系；（２）不主張對殖民地實行直接統治，而提倡保留殖民地原有的行政實體，實行間接統治；（３）反對壟斷式的保護主義，主張「門戶開放」，實行「公平」的自由貿易競爭。因此，「門戶開放」原則實質上否定了舊殖民主義賴以存在的基礎，構築了新殖民主義的框架體系。「門戶開放」政策思想的核心是建立自由貿易為基礎的開放式商業帝國，它的重點不是在所控制的範圍內排斥它國的利益，不是搞封閉式壟斷，而是憑藉強大的經濟實力，打著自由貿易和公平競爭的旗號，打破列強的保護主義壁壘，把全世界變成美國操縱的具有無邊界外延和開放內涵的新型模式的殖民帝國。如果說，老式的殖民體系是一種封閉式的有形的體系（如英國的「日不落」帝國），那麼，「門戶開放」所體現的則是一種開放的、無形的殖民體系。正因為是無形的，所以它才具有較強的競爭力和滲透力，成為無所不在、不可抵禦的無邊界的殖民帝國。儘管美國的開放政策具有單向片面和強加於人的性質，但是，美國畢竟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扮演了世界歷史新時代的開創者的角色。

總之，我們只有將美國歷史納入到全球視野之下重新認識，才能使我們對美國歷史的脈絡和許多具體問題作出不同尋常的判斷，才能更加宏觀和深刻地解讀美國從民族主義到世界主義的演變進程，才能對美國的總體評價更加客觀與科學。

本期編輯：上海大學團隊

編輯：吳昊 責任編輯：吳浩

編審：張勇安 值班編輯：楊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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