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也沒有母親了
合輯兩篇關於母親的文章，願這世界善待女性，願天下母親皆能享受生命，願人人平等自由。
不偉大的母親（2016.5.9）
昨天，母親節。在所有有人活動的社交媒體哪怕沒人會看的報紙上，人人都在讚美偉大的母親和偉大的母愛。我沉默著。原因有二：一是我母親死了四年有餘，再祝她快樂顯然是頭腦有病；二是，我母親並不偉大。
我母親不偉大，她就是個在這人間懵懵懂懂過了六十七年的普通農婦。我說的不偉大當然不是指社會地位，而是指懵懂。我看了下別人對母親的讚美，大家都很政治正確——母親生我養我，所以很偉大。但我又還沒有那麼厚臉，膽敢宣布對我有利的就是偉大，為我付出的就是為人民服務，為我燒炭而死的就是重於泰山。
我母親生我，不偉大。她生我是因為他們（她和我父親）認為應該多生一點孩子而已。而那個時代——至少，在懷上我的時候，這還是一個完全沒有希望的國家——當然現在也呵呵呵——那個時候，已經兩代單傳的我家又只剩下我父親一個，兩個叔叔先後死掉了——其實不死也是另外兩家人，我覺得這就是個借口——所以我被生下來的目的很簡單：為祖先那根雞巴多買一份保險。
養我確實不容易，但也未算得艱難，因為以她的觀念，別餓死就行。我猜萬一死了，也算得其所哉——生我下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我兄弟幾個能存活一兩個的概率大些。
曾經我認為她是善良的，現在想來又未必。她並不懂為什麼要善良，也未有過多少善行。她只不過盲從於熟人社會的那一套規則，表現出友善的形象，因為這樣才能生活得容易些。她只是沒有作惡，或者說，她只是沒有機會從作惡中獲得更多生活資源。
她和父親對我們的教育是失敗的，或者根本就說不上什麼教育。我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給予父母們如此大的勇氣，認為在孩子面前自己總是對的。值得指出的是他們卻也會指責自己父母的不是。並沒有明確的是非觀，也沒有明確的培養目標。她希望我讀書，目的是願我活得輕鬆些，同時又強調「草里餓不死蛇」，回家種地也「餓不死」，總之還是不死就行了。
她人生的主要階段在二十世紀下半葉，所秉持的觀念卻似乎被關在了千百年前，或者更差，我卻不能苛責於她。她本來也可以做一位偉大的母親，但是卻未獲得這樣的機會。她沒能受到好的教育，沒能見識到更好的人生，無從想像一種更好的生存狀態，她被關在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默默忍受，默默生存，並努力迎合各種無理的規則，以便從這樣糟糕的生活里找一些存在感，以支撐自己活下去。
她普通得像一棵草，逆來順受地接受著欺侮，並不屑著活得更差一些的人。
我的母親不偉大，現在她已歸於塵土。我父親力主之下給她修了足以傲視鄉里的墳墓，竭力誇讚她生命的意義，證明了她的不偉大。
她的主要功績是生了我們兄弟姐妹，但我們一樣不偉大。所以她失去了最後偉大的機會。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她了。
但（好在）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一位不幸的母親。
無用的紀念（2018.5.9）
朋友的母親去世了，享年六十六。
老太太孀居十七年，獨力撫育五個子女成人成家，艱辛可知。
我初見到她時是大約十五年前，慈祥而沉默。我們年輕無行，這些年不時去她那裡喝酒打麻將，她從不與我們一桌吃飯，甚至也不見她吃水果，只是微笑著坐在一角。雖從無表達，眼神之間，待我們亦如子女，以至於我們亦如在家一般自在，常常忽略了她。
生活雖然駁雜苦辛，生命卻是如此簡單。我能夠用來記述她老人家的，不過這膚淺數行字。如果放到傳統文化里，她是當得起所有溢美之辭的。以其撫育子女的成就，自然也當得起一座牌坊。然而華麗的辭藻與冰硬的石頭，皆不足以慰藉或掩蓋人生的苦難。
是的，老人家是典範型的中國傳統婦女，正因如此，她的生命里才多了許多難以言說的苦難。她也曾是充滿希望的新生命，也曾年少如花，然而不幸的命運加上傳統的無聲鉗制，終成她十七年的無邊孤寂。最後帶走她的，與其說是疾病，我倒寧願說是這份默默忍受的孤寂。
生命對她而言，究竟是什麼？
恐怕永遠也沒有答案了。
我們只能看到她的生命在子女後輩的生命里延續。然而這不是也不應該是生命個體的意義。
人類總在繁衍，生命總在交替。就像一條無盡長路，由無數先輩的性命鋪就，然而卻不知通向何方，沒有終極意義。因此生命的意義，必不在遠方，而在於活著的日子裡。
過去的人或許不知道，活著的人卻不可不思索。
人僅有此生，並無來世，亦無天國或地獄，自不必積陰德修冥福。必要作一些無用之思考，方可不負萬年進化的聰明頭腦；必要尋一些無聊之歡欣，方可不負萬年進化的美好肉體。必要發一些使人驚詫之言、行一些令人側目之事，方可不負獨立自主的個體。若非如此，便不能稱其為有意義的生命。
對逝者的紀念，大可不必高唱「我願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若說過往先輩們沉默忍受的生命還留下一些意義，那便是要我輩努力前行，標註自我高度，探察人類未來，而不是做一些如同表演的煽情——不幸這正是國人所熱衷的。
逝者已矣，生者共勉。
以此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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