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斷過奶的孩子：寫給5.12大地震傷員王林姊妹
2008年那個初夏的午後，一場兩分鐘的地動山搖，改變了成千上萬人的命運。你，也身在其中。那時，你是北川中學高二年級如花似玉的文娛委員，瞬間崩塌的校舍，狠狠地砸中了你。醒來時，你發現自己已變成生活不能自理的高位截癱病人，頭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所有活蹦亂跳的美好憧憬，都頃刻人間蒸發。
如今，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你依然躺在病床上，依然帶著呼吸機。只是，你怎麼變得越來越美麗呢？你本來也是美的，但如今的你，怎麼變得如此喜樂和溫柔呢？雖然我自以為，看見你怎樣一路走過來，卻仍不禁讚歎你的創造主，在你身上動了何等奇妙的工，竟讓你變得好像斷過奶的孩子，滿足，安靜，又歡喜。每月一次，我和姊妹來看你，卻越發覺得，你才是主送我的一份好禮。
除夕初識哭泣絕食的你
2008年除夕下午，我和一位姊妹到川醫，探訪幾位認識一段時間的地震傷員。那時你還不在我的關懷名單中。雖然我早看見了你，但也看見你身邊常圍著一堆人。愛你的人很多啊，我想。於是每一次，我來探望躺在你旁邊病床的仁增姊妹時，對你都是遠觀。
那個除夕，你的身邊仍有人圍繞，我見怪不驚。但漸漸的，怎麼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哭聲，還不止一個人，還夾雜著焦慮無奈：「小祖宗啊，你就吃一點吧。」 「乖，你不吃東西怎麼行，我們一家人怎麼過年嘛。」 我本來跟仁增說話，現在卻很留意地看著你，和你那幾位邊說話邊抹淚的親人。原來你要放棄治療。你不想生不如死地活著了！絕望，一分一秒地在病房中蔓延，沉重得讓人窒息。這可是大年三十啊。我實在看不下去，徑直走到了你的床邊。你滿臉都是淚，嘴唇緊閉，眼睛也緊閉。我的心有些顫抖，但心中的聖靈，卻使我開口時輕柔而平靜：「王林，你願意讓我為你禱告嗎？」你一下子睜開眼睛，充滿驚訝。四周安靜極了，你的家人們同樣驚訝。我微笑著繼續說：「你願意借著禱告，請求上帝幫助你嗎?」 你望著我，晶亮的眼裡分明閃著求生的光。我靠近你身邊，為你禱告。記不清說了什麼，只記得禱告後，我再請你吃一點東西時，你願意了。家人們破涕為笑。
這是主做在你身上的第一件奇事，雖然那時你還不認識祂，祂卻早已認識你。雖然後來，你還要迎戰許多的迷茫與艱難，但也收穫了許多的溫暖與成長。
醫院小社會的歷練人生
你現在只剩下一個姿勢，就是躺著。你不能再隨心所欲地行走奔跑，但你的主，卻把世態百相濃縮在你的病床前。2009年，看你的人仍絡繹不絕，有來自媒體的，有心理諮詢的，有中醫治療的，有各種民間團體和不同宗教背景的，還有廣大的志願者。人事之複雜超過了我的想像，儘管多數人心懷善意，我對你卻充滿了擔心。看著你被圍觀拍照，被收養為乾女兒，被當作小白鼠一般嘗試新藥物，被個別男士以愛之名「吃豆腐」……除了多多禱告，我只有不斷跟你講人的罪和上帝的愛，講人心詭詐和魔鬼狡猾。這些話，對你無疑開啟了另一個新世界。你的四肢不能動彈，大腦卻轉得格外敏捷。你問起世界和人的起源，問起耶穌和你的關係。你開始喜歡聽我們讀聖經，唱讚美詩。漸漸的，我們成為幾乎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雖然講話吃力的你其實說得不多，但這並不影響我們與日俱增的默契和信任，就像你和仁增用咿咿呀呀的嬰兒語溝通模式，也會隔床聊得咯咯笑一樣。
漸漸的，來看你的人少了。憑著自己的情感或意志，人能堅持多久呢？那時我每周一次來看你和其他幾位傷員，每次都盡量找姊妹一起。因為來之前我總有掙扎，但來之後反而得著安慰。對此我也不太明白，想來覺得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主讓我在祂所愛的你們身上，看見了祂自己大能的雙手，因這也是我的力量源頭。
要對付的是內心小宇宙
2010年夏，你和仁增一起受洗，成為上帝的兒女。你感受著屬靈新生命的渴慕與萌動，我驚訝於你的感知力和突飛猛進的冰雪聰明。但同時，你也面臨身體、情感和關係的各樣挑戰，其中最讓我始料未及的，是請陪護。
自從家人為你請的陪護因個人原因離開後，重新找的兩位你都不滿意，家人在愁煩中請我們幫忙。我在華西陪護中心為你請來一位阿姨，但不到一月就走了，你嫌人家聽不懂你的話。我又請來一位小姑娘，這次走得更快。後來請到一位很有經驗的幹練姐姐，幾個月下來，我正感恩找到長期陪護，她卻悄悄跟我說要離開，因你罵她罵得很難聽。我簡直不敢相信，轉問你怎麼回事，你一口否認。各執一詞中，我沒能留住她，華西也謝絕再為你提供陪護。我們在保姆市場為你找，但基本上兩三天就換人。那段時間，我害怕接到你的電話。
迫不得已，教會發動姊妹們輪流陪伴你，但這豈是長久之法。一籌莫展中，我幾次嚴肅地跟你說，你只有靠著主多禱告，降低自己要求，對抗內心的挑剔和怒氣，禁止口中惡言，否則沒人願照顧你了。你一臉無辜地點頭，之後也儘力調整自己。我想，主讓你學的功課也真難啊。
2011年，華西的幾位地震傷員轉到了溫江八一康復中心。這裡的病房、飲食和醫護態度都好很多，你的心情也轉好不少，而主在你身上的工作仍在繼續，雖然並不以我們期望的方式。
你和主的ICU密室之約
我們一直鼓勵你努力恢復自主呼吸。2012年6月，剛為你慶祝不帶呼吸機的生日後，沒幾天，你就因感冒引起併發症，住進了重症監護室。之後似乎短暫出來過，但不久又進去了。你的身體多個器官受到嚴重損傷，幾次搶救過程中，醫生都下了病危通知書。幾個月過去，你還沒有出來。想到你可能出不來了，我便在「全副武裝」進去看你時，跟你談關於死亡和天堂的事。你看著你的眼睛，問你是否害怕，你搖頭，我確信你不是裝的。一年多以後，你從ICU出來。我只能說，這是神跡。但後來才知道，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神跡。
在那封閉隔離的空間中，你深感孤獨。不知你跟主經過多少次的摔跤，終有一日，你對主說，如果你還能出去，你就願乖乖聽主話，完全順服祂。我不會說，這是你出來的原因，因主的愛無條件；但我知道，主何其喜悅人的心真歸向祂。
再次出了ICU的你，真像換了一個新心，臉上總掛著微笑，我們帶給你的美食，你也常懷感恩地分享給陪護阿姨和其他病員。有一次，你說，如果有人需要，你願把眼睛捐出來，其實你也願意捐其他器官，但那些器官可能都不健康了。我聽得好感動，小姊妹，你這麼無私有愛啊。我笑著說，好，等你回天家後吧。你說現在就可以捐，因為你希望自己成為有用的人，這樣躺著沒什麼用。我馬上說，怎麼會沒用呢？你活著就是一個見證，是對我們的激勵啊。你有點害羞地笑了。其實，你何嘗不知道，你的身上寫滿了主恩典的印跡。
有時聽見人稱讚我，說探訪你堅持了這麼多年。我總是說，這完全是主自己的作為啊，是祂預備弟兄姊妹與我同行，是祂讓你成為我天路歷程的祝福。感謝主，借著你讓我看見，迴轉成為小孩子的樣式多甘甜。天國的子民，不正是像那斷過奶的孩子么？嘗過主恩的滋味，完全信靠交託，就如經文所說：「我的心平穩安靜，好像斷過奶的孩子在他母親的懷中，我的心在我裡面真像斷過奶的孩子。」（詩篇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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