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而嚴肅的母親
「就像兒時盛夏頭跑到河裡游泳，瞥見母親遠遠觀望。趕緊反身起來狂奔回家，對即將而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做了萬全準備，結果母親清淡地說，我只是確認一下你的安全。她燒飯，甚至頭都沒轉過來。」
長久以來，很喜歡七堇年這段描述和母親關係的話。
「燒著飯而沒有回過頭來的母親」的形象，長久地停駐在我心裡，也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
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
獨倚蓬窗思悄然。
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
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
第一觸景更添情懊惱，
虧我懷人愁對月華圓。
更年輕時一點的母親，到底是怎麼樣的呢？她會像上面的歌詞這樣，想念經常不在家的父親嗎？
先跟大家講一部我很喜歡的許鞍華的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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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里，長大後的曉恩回憶年輕時的母親講：
小時候 爸爸隔海在香港工作，
我同媽媽、爺爺奶奶住在澳門。
我記得那個時候的媽媽，
是一個沉默嚴肅的女人。
曉恩倚在門口，怯怯地喊媽媽吃麵包，媽媽回過頭來，也不笑，搖搖頭，復又轉過頭去，腳踩著縫紉機的踏板，伏在那裡，陷入更長久的沉默。
昏黃而冗長的夏日午後，就只聽得縫紉機吱呀吱呀轉動的聲音，使這日色變得更長。
母女間的隔閡可能就是由此開始，而曉恩是在很久的以後，才理解了當時母親的處境：
在異國唯一熟悉的丈夫並不在身邊，作為日本人身份尷尬（抗戰剛剛結束），不會講廣東話，卻未必不知道公婆在背後對自己的評價。
牌桌上，母親端了茶進來，當著奶奶的面，不好管教曉恩，只能對曉恩使個稍嚴厲的眼色，然後陪笑著放下茶。
?
看到電影里曉恩的母親踩著縫紉機的背影，其實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縫紉機也吱呀吱呀轉，媽媽也總在埋著頭做活兒。就跟曉恩印象中的母親一樣沉默而嚴肅。
更小時候的事情大多已經記不得，但我總還依稀記得剛上幼兒園時媽媽與奶奶的一次對峙。
是在幼兒園附近的一個路口，奶奶擋住去路，堅持要由她來帶我，「孩子不願意上幼兒園就別上了」。媽媽拽著我的手，堅持要送我去幼兒園。
路上圍了好多人，我哭，奶奶也哭。媽媽態度冷硬，可我感覺她在硬撐，因為她的手在顫抖。
長大一點跟媽媽講這件事，媽媽驚訝於我還記得，我也才從媽媽那裡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我到了讀幼兒園的年紀，剛好奶奶家附近有一個，就由奶奶負責接送。小孩子去幼兒園都會有點抗拒，我也一樣，但其實到了幼兒園待過一段時間，看不見家人，慢慢也會適應。可是奶奶送我到幼兒園後也不走，就在教師門口看。老師一管我，我仗著奶奶在門口就哭得更凶，奶奶一看老師凶我，牽住我的手就家裡走。
就為這樣，我三天兩頭就不去幼兒園。
後來媽媽辭了工作自己帶我，也送我到了離奶奶家遠一點的另一家幼兒園。
媽媽當時是在一個服裝公司上班。媽媽很漂亮，業務能力也強。她很喜歡那份工作。
（媽媽的裁剪書，我之前有一篇日誌專門寫過）
她跟我講過她那個時候是還是小組長，要監督組裡成員的工作，比如「你這裡針腳有點亂啦，要重做」之類。
夏天的時候他們還會組織 T 台秀（這在我的家鄉、在那個年代實在是很難得），她們穿著自己做的衣服走秀推銷。
我小時候有一條很喜歡的裙子，就是媽媽在自己工作的服裝公司買的，很貴，60元一條，我很喜歡。
如果她現在還在那裡工作的話，大概也會成功升到主管之類的職位。但當時因為我，也因為周圍人對這份工作的成見（老是有人傳風言風語），媽媽辭了這份工作。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長長久久地記得當時媽媽緊緊地拽住我的那隻手。除了握住我手的媽媽，記憶里還有情緒激動的讓我感到陌生和撕裂的媽媽和奶奶，以及圍觀哂笑的人群，所以未必是愉快的記憶。
我是很久之後才理解了當時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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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跟我講，她們家在日本很有名望。她們家的房子，又大又漂亮，比我們家要大十幾倍，有溫泉，有櫻花，而且還會下雪。」
而因為陪母親回日本探親，曉恩了解到媽媽的過往。
（讓媽媽感到親切的日本食物）
（媽媽年輕時也擁有美麗的戀情）
（讓媽媽感到親切的人）
而在異國，也第一次對媽媽年輕時的處境有了感同身受的體驗。
從前在自己家也是受著親人愛護的母親，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這裡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因為血緣和人情而先在的，而年輕的與這個家庭沒有任何血緣聯結的母親，不僅要學習很多從前在家裡可能從未承擔過的技能，做很多家務，還要努力去建立與每一個人的聯繫，獲得每一個成員的認同，試著融入這個家庭環境。
實在是很難的吧。
而孩子對於母親的特殊意義在於，ta 是母親在一個全憑婚姻關係才產生聯結的社群里，第一個因為血緣關係才產生聯繫的親人。
處在這樣環境里的母親，都是想要孩子能帶給自己一點安慰。
但每一個小孩子，卻未必能理解母親的處境，反而會覺得這樣小心翼翼終日里沉默的母親，並不好親近。
雖然都是瑣碎的日常，孩子也未必有心，但所有的母親，在這樣的時刻，都不免會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吧。
關上門，拉著曉恩堅決要為她剪掉頭髮還打了她屁股的母親，當時心裡更多的是委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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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七堇年有一段形容母女關係的話：心腸硬不起來，卻也軟不下去。
前兩天跟媽媽打電話，媽媽說感覺妹妹從不跟她講心裡話，她完全都不知道妹妹在想什麼。
「不像你，雖然也吵架和冷戰，但你過後什麼都跟我講。」
「誒媽媽我們沒有怎麼吵過吧（笑）。」
我是很久以後才開始學著理解母親，與母親的相處也更舒服自然起來：好像一夜之間學會了撒嬌，也學會了表達。
我挺喜歡現在的相處狀態。
母親節快樂，我很愛她。
我和媽媽～我穿的裙子就是文中所說的那條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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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八個寫在前年的母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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