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武俠趙煥亭
世情武俠趙煥亭
顧臻
原刊: 北京晚報(2018年05月04日)
趙煥亭先生小影
「南向北趙」是揭開民國武俠小說繁榮序幕的兩大名家,這個詞的出現並非現代學術界的發明,早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就已經見諸報端了。「南向」是湖南平江人向愷然,其《江湖奇俠傳》一書被電影公司看中,推出《火燒紅蓮寺》系列電影,風靡上海灘,還因此招致左翼作家對武俠小說的嚴厲批判。「北趙」是河北玉田人趙煥亭,挨批榜上沒他的名兒,隨著北派五大家的崛起,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解放後就一直靜靜地躺在犄角旮旯里落灰。
其實,當年「北趙」的名聲一點不比「南向」弱,尤其在文化人圈子裡。
武人家族,文風偏盛
趙煥亭原名趙黼章(發表的作品上均寫作趙紱章),生於清光緒三年(1877年)正月初六,河北玉田人,卒於1951年農曆四月。他的祖上是旗人,隸漢軍正白旗,始祖趙良富清初從龍入關,後落戶在豐潤鐵匠庄。
趙家第五代的趙之成在清乾隆三十六年中了武舉,於是遷居玉田縣城,到趙煥亭已是第十世。趙家雖出身行伍,但逐漸注重文化教育,趙之成的兒子做了候選布政司理問,孫子趙長治中秀才,據《玉田縣誌》載,其人好善樂施,撫憫親族,望重鄉里。趙長治的兒子趙大鵬中武舉,孫子趙英祚(即趙煥亭的父親)於同治十年中進士第272名,位列三甲,曾任山東魚台知縣,還曾署理夏津、泗水、金鄉等縣,主修了魚台和泗水縣誌。因為老爹在山東做官,所以趙煥亭的出生地據其自述是山東濟南,而非河北玉田。
趙煥亭著《奇俠精忠傳》鴻文書局版
趙煥亭的爺爺是武舉,克承家風,但自他的父親開始,文風大興。他的大哥趙黼彤中了秀才,二哥趙黼清是舉人,三哥趙黼鴻更出色,是光緒十九年舉人,二十一年進士,然後入了翰林院,進入民國後當過常熟知縣。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周圍又完全是讀書的氛圍,想不念書大概也不行。幸好他也是讀書的材料,據說當時和他二哥、三哥在濟南被人稱作「玉田三珠樹」,可見書念得相當不錯。
師長親友盡牛人
官宦人家子弟開始念私塾,不論主人學問大小,修養高低,都會聘請塾師,比如張謇是清末的狀元,同樣也請了同鄉孫錦標先生到家裡做塾師。趙家也不例外,趙煥亭在其筆記小品《小鬟勸酒不停箏》中,提到他的開蒙師父叫趙麟洲,棲霞人,對於當時常用的幼兒教材《明文明》就頗有不同意見,為此還曾與趙家的通家至好蔣慶第及其西席劉謙甫辯論,就是有點口吃,常落下風。蔣慶第字箸生,玉田人,咸豐壬子進士,歷任山東武城、濰縣、嶧縣、章丘等地知縣,官聲很好,甚得百姓擁戴,後因迴避兄弟不能同省為官的規定而改任閑職內閣中書。劉謙甫的生平不詳,只知道他也是豐潤名士,其人口才便給,善辯論,慷慨多義氣,曾經扇過當地貪酷縣令的大嘴巴子。
蔣慶第文名響亮,著有《友竹草堂集》,書名是翁同龢題的。當時與他齊名的還有一位趙菁衫,名國華,也是豐潤人,進士出身,曾為樂安知縣,「以古文辭雄北方,長居濟南」,著有《青草堂全集》。《清稗類鈔》中說他「清才碩學,為道、咸間一代文宗。」趙自署的集句門聯很有趣:「進士為官,折腰不媚;貴人有疾,在目無瞳。」(趙的左眼看不見)趙煥亭和他的二哥、三哥則同樣因通家之好的關係,又拜趙菁衫為師,學詩和古文。
點兒背不怨社會
父、兄、師長的水平如此,趙煥亭也該不會差到哪兒去,何況還是「三珠樹」之一。不過,趙菁衫稱得上是名符其實的「獨具慧眼」,他看了哥兒仨的習作,慨嘆老二、老三的文章已經露出顯貴的跡象,很快就能成就功名,老四才具更好,但文氣中透著福薄,將來也就是在江湖上出出名了。果然二人一個中舉,一個中進士,老四倒是去過北京城,但是朝廷宣布廢除科舉,眼瞅可能到手的功名,突然徹底泡湯了。
趙煥亭著《大俠殷一官》
現在有句流行話,點兒背不能怨社會。百年前的趙煥亭顯然明白此理,所以並未自暴自棄,繼續認真讀書。他的家中條件不錯,親友又遍布各地,或為官,或居留,於是他出門四處遊歷,走遍山東省內各處,登泰山,謁孔林,又登蓬萊、嶗山觀海,據說還曾北到遼瀋,南達江漢,親身實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眼界和見識自然非閉門翻書、編纂文字之輩所能比。
當他因武俠小說成名後,還應邀在京滬的不少報刊上開設專欄,如《金剛鑽月刊》上的《今昔齋叢談》、《小說月報》上的《圍爐夜話》和《青城叢話》、《新東方雜誌》上的《潛廬漫墨》和《益世報》上的《晚晴軒漫話》等,將自己所聞所見的北方風土人情、山東河北尤其是玉田本地文化名人的掌故逸事等,寫成文言小品文介紹給讀者,頗顯他的文章造詣。
人過中年,一朝成名
趙煥亭在科舉被廢除後,是否從事過什麼職業,以及靠什麼生活,由於缺乏材料,尚無法得知。僅略知進入民國後,他曾經有若干機會可以入幕當道要人帳下,但他謝絕了邀請。雅號「民國老報人」的倪斯霆先生曾提及,趙煥亭可能在民國後做過《漢口新報》的主筆,可惜未能找到這份報紙和更多相關資料。
趙煥亭正式以職業寫手、武俠小說家的身份出道始自1922年初,名作《奇俠精忠傳》開筆,此時他已經45歲。該書以清乾嘉年間楊遇春兄弟平苗、平白蓮教事為主幹,雜以江湖朝野間奇俠劍客故事以及白蓮教的種種異術奇聞,比「南向」《江湖奇俠傳》的寫作時間早一年,且並無連載,直接出版單行本,十年間至少再版了八次。
1923年他又開始創作《英雄走國記》,該書取材明末清初筆記,描寫南明志士奇俠的抗清故事。之後數年間他陸續創作了《畿東大俠殷一官軼事》、《雙劍奇俠傳》、《北方奇俠傳》、《驚人奇俠傳》等十幾部長篇小說。京津滬的報紙上也經常有他的武俠小說連載,但不少沒有出版,有些是報刊短命倒閉,有些可能因報方突然更換連載,被迫中斷,這樣的半成品粗算起來也有十幾種之多。
世界書局《北方奇俠傳》廣告
或許是他的武俠小說讓人們認識了他的文筆和寫作功力,當時報界和小說界名人如惲鐵樵、徐枕亞、王小隱、馮武越等,皆與他有書信來往,或訂交,或論文。
趙煥亭寫的小說並不限於武俠小說,他還寫了《巾幗英雄秦良玉》、《明末痛史演義》、《不堪回首》等歷史小說。
虛實之間,避短揚長
關於趙氏武俠小說的評論已經不少,筆者覺得有一個特點似乎談得不夠,那就是避虛就實。
武俠小說離不開武打,儘管書中他經常侃侃而談內外家拳術之別,還率先將「武功」一詞引入武俠小說,但在他其實是弱項,因此他經常用華麗的、近乎程式化的華麗辭藻,描寫兩人的激烈交鋒,彷彿古典小說或評書中兩軍陣前的交鋒一般,動輒來上幾十百字對偶句、排比句,看著刀來劍往,煞是熱鬧,卻讓人有隔靴搔癢之感。
若涉及書中人物之間的交往與關係的處理、各類生活瑣事的碰撞與解決,他的筆觸立刻就變得異常生動有力,充滿生活氣息,對人物的行為舉止、言語神態的刻畫莫不細緻入微,處處顯示出他有著異常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對生活的細緻觀察。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描摹,更見功力。
比如《畿東大俠殷一官軼事》中有一段描寫,名鏢師李紅旗被劫鏢後,變賣家產後尚缺幾百兩銀子賠款,以為和北京鏢局同行交往多年,這最後一點銀兩多少能得到點幫助,結果各位大小鏢頭該吃吃、該喝喝,拍胸脯的、講義氣話的、仗義執言的……表演了一個夠,最後鏰子兒不掏,躲的躲,藏的藏,還有捎回點風涼話的,把李紅旗氣得半死。張贛生先生稱讚這段文字不讓吳敬梓《儒林外史》專美於前,類似的文字在趙氏小說中也不止一處。
趙煥亭著《殷派三雄傳》
民俗史料,豐富有趣
趙煥亭長於寫實的特點,不光表現在人情世故方面,還表現在小說素材的使用上。書中提到的京劇劇目超過四十個,還引用了其中不少唱詞;北京、玉田的方言俗語在書中俯拾皆是,更有涉及北京的名勝、美食以及傳說,令人頗廣見聞。即使書中不經意間寫到的地方風物也同樣饒有趣味。比如《北方奇俠傳》中提到向堅等幾兄弟於蘇州城外要離墓前,給黃鼐餞行。此地風景如畫,左揖支硎山,右臨楓涇,不遠處是「隱跡吳門,為人賃春」的梁鴻之墓。
這個硎字在書上是石字邊加刑字,字典上查不到。趙煥亭遊歷四方,這些小地方應該不會胡編亂寫,於是筆者根據上面這段描述向蘇州一位關心地方文史的朋友詢問,他證實蘇州閶門外確有支硎山這個地方,清代還挖出過古要離墓的石碑。趙書中的方位描寫與當地史志中的記載完全一致。同時他還說了件有趣的事,無錫近年開發了一個鴻山景區,裡面建有梁鴻墓,宣傳力度很大,其實無錫史志辦公室重刊的清代道光《梅里志》上已有「訛宅為墓」的說法,書中也考訂梁鴻葬於皇山(即鴻山)一說是錯誤的。地方政府追求GDP的決心可見一斑。
另外,趙煥亭還提到小時聽乳母講的一個民間故事。一個南方蠻夷國的王子打了敗仗,跑了三天沒吃沒喝,結果在一個山村夫妻豆腐店中,連幹了四大碗嫩菠菜豆腐湯,覺得美味無比,非要問名字,女的就說叫「紅嘴鸚哥抱玉石」。王子回國後又能大吃二喝,結果有天忽然想起這道美味,但御廚不會做,被冤殺了好幾個,才有聰明宮女救了急。這個段子其實近似著名單口相聲《珍珠翡翠白玉湯》,但居然會安到南方蠻族王子身上,也許值得民俗專家深入探究一番呢!
武俠江湖,世俗風情
趙煥亭的寫實態度,還表現在對生活內容細節的描寫,簡直到了事無巨細都要交代的程度,有時甚至有點走火入魔,走向了極端。這在小說寫作上反容易成為缺點,1934年白羽就在一篇文章中直言不諱地批評趙煥亭「……作者雖是一位玉田老舉人,卻好於不必要處,寫女人……」簡而言之,就是有穢筆。
趙煥亭著《馬鷂子全傳》
此外,1933年天津《天風報》上一位律師讀者撰文談到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和趙煥亭三位時指出:「趙煥亭的作品是偏在描寫男女瑣屑上的。」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自其成名作《奇俠精忠傳》以降,作品中對於男女關係落筆很多,姦夫淫婦之行,下流坯子偷香竊玉之勾當描寫得尤為細膩,頗有《金瓶梅》的影子與味道。以今天的標準,黃色還談不上,但尺度也有點偏大,後來可能有來自讀者或者當局的壓力,書局方面要求趙煥亭對某些內容做了刪節和修改,比如受古齋再版《奇俠精忠傳》、大通版的《雙劍奇俠傳》等,近些年再版的版本都是來自這類「潔本」。
雖然趙的寫作主旨是本著傳統的文以載道,是在批判,但一絲不苟地如實書寫這類內容,格調實在有點不高,也真的沒有太多必要。進入上世紀三十年代後,這類氣味不佳的筆墨基本從趙氏小說中消失了。此時北派五大家已經紛紛嶄露頭角,並後來居上,趙煥亭的小說雖在後起作家眼中顯得陳腐,不過白羽對趙煥亭也有肯定,他認為大俠殷一官就較好。該書中對於人情世故的深入描寫,未始沒有給白羽啟發,後來形成了他的「社會武俠小說」或「社會反諷派」的特色。
武俠小說研究專家們曾經根據武俠名家作品的不同特點,有按照神怪、技擊、言情等分成幾類的,也有分成奇幻仙俠派、社會反諷派、幫會技擊派等幾派的,「北趙」一直只是掛著個地域頭銜,既沒被歸類,也沒被劃派。筆者以為,世俗風情描寫是趙煥亭之所長,其他名家在這方面均有所不及,若給他的小說掛上個「世情武俠小說」的牌子,倒也算得上名實相符吧!
本文經顧臻先生授權刊發,請勿轉載


TAG:民國故紙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