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只要記憶的河在流淌，人就可以詩意的活著
記憶
理查德·克萊德曼鋼琴曲全集
Richard Clayd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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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賦漁：著名專欄作家；1970年生於江蘇泰興。中國作協會員、東南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師、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南京日報專欄記者。代表作《不哭》《逝者如渡渡》《匠人》等。
只要記憶的河在流淌，人就可以詩意的活著
萊茵河流過斯特拉斯堡的時候，伸出了壹個支流，叫伊爾河。就像伸出壹支手臂，輕輕摟住了這個小而美的城市。
我在那裏住了壹年。我常常沿著河岸，壹直走到人跡罕至的僻靜處。然後坐在水邊，看河底的水草，隨著水流輕輕搖擺著跳舞。河岸上的樹，努力向水面上伸出它們長長的枝椏。許多野鴨和天鵝悠悠然然地在這些倒映在河面上的枝葉間玩鬧。偶爾會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們走過。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嘴裡咿咿呀呀地喊著，掙紮著要往水裏跑。水邊的遊魚，讓他們興奮而快活。我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家鄉。
我已經許多年沒在回過故鄉了。我甚至已經完全忘了故鄉的樣子。可是在伊爾河邊，我就像做夢壹樣，覺得這就是我家鄉的，我兒時的小河。我常常來，重溫這兒時的夢。可是這個夢是這麽的易碎。只要直起身，離開沒多遠，看到遠方的城堡了，就醒了。它再美，可是它跟我的心是疏遠的。
也是從這時候起，在我年過四十之後，我想重新找回我的故鄉。於是，我在斯特拉斯堡開始寫《匠人》。寫著寫著，忍不住又回到中國，回到蘇北的我的故鄉。我要去看壹看，我現在故鄉的樣子。
我是2015年回到故鄉的。我已經認不出它原先的樣子了。那條半夏河，與伊爾河壹樣美麗甚至比它還要美麗的那條小河消失了，那條充滿著人情味兒與生活氣息的小河消失了。並不是完全地消失，河道雖然窄了、斷了，可是隱約還在。只是已經堆滿了垃圾，河水只是從垃圾中間流過的黑水。河邊再也沒有了原先的笑罵聲、吵鬧聲和歌聲。
村子變得沈默了，甚至變得冷寂。舊的茅草屋、瓦屋，倒了、拆了。取代的，是粗糙簡陋的，所謂樓房。樓房是兩層或者三層用水泥砌成的盒子壹樣的東西。外墻有的就光禿禿地露著水泥本來的面目。稍稍富有的人家，墻上貼上了廁所裏用的那樣的瓷磚。就是這樣的樓房，也幾乎沒人居住了。滿眼望去，路邊、空地上、河灘上，到處是丟棄的白的、灰的、黑的塑料，田地裏滿是化肥和農藥的味道。原先種類繁多的樹木，也變成了單壹的銀杏樹。銀杏現在賣不出價錢了，於是由它落在地裏腐爛，由它散發出可怕的惡臭。
人們幾乎已經拋棄了這裡。在鄉下的這段日子裡，除了壹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已經沒有了其他人。沒有青年，沒有壯年，也沒有孩子。
隨著老人的去世，他們的房子壹幢幢被拆毀。我家的周圍，鄰居越來越少，已經變得空曠了許多。也不是完全的空曠，空地裏多出了許多墳墓。他們的孩子走了，房子拆了，自己就埋在原先房子的房邊。
故鄉到底怎麽了?這個曾經存在了600年，熱鬧了600年的村子，怎麽突然就不見了?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重又回到法國。後來從斯特拉斯堡，來到了巴黎，住在斯彭蒂尼路上壹個小房間裏。據說這是以前的僕人房。只有壹個房間。窗外是壹個天井。由於我住在三樓，窗子外面只看到三面墻。既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永遠照不進陽光。下雨的時候，只看到懸著的雨不斷地落著。我打開窗子，探出頭，貪婪地看著雨落在很深的天井裏。天井裏什麽也沒有。
巴黎總是下雨。有壹天，又開始下雨，越來越大。我又打開窗戶，往下看看天井，又擡頭往上看看巴掌大的天空。雨落在臉上，涼涼的。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小時候的，壹個雨天。
雨順著屋檐的茅草直往下流，我仰著頭，雨水淌在我的臉上。我伸出舌頭，雨有點甜。雨水從屋門口壹直流向院子的外面。我把壹只小紙船放在水流裏，然後跟它後面跑。小紙船歪歪斜斜，壹會兒停住，壹會兒又飛快地往前。壹直流到了外面的半夏河。伯父坐在壹只大木盆裏，在小河裏叉魚。遠處有人在邊走邊喊：「修傘」。
我就想，我要把我的故鄉找回來。因為我發現，出走了這麽多年，經歷了那麽多事，最讓我覺得安寧和幸福的，唯有童年的故鄉。
也許是由於窗外的天井實在沒什麽好看的。我窗戶對面的窗子壹直關著。於是有壹只鴿子在他窗外的平臺上做了壹個窩，並且開始在裡面孵小鴿子了。我就坐在窗前，每天聽著這鴿子的咕咕聲，寫《半夏河》。
我在這個房間寫了壹年。辭掉工作後，又把家搬到了另壹個地方。這個地方好多了。我可以看到窗外的屋頂，可以看到窗下有壹叢綠樹。唯壹的遺憾是仍然照不進陽光。只有在下午的時候，陽光照在對面的白墻上，可以反射進我的窗戶。這時候，我的屋子裏會變得無比的亮堂。我的心情也是最好的。我就快活地在我的書桌旁讀壹讀《半夏河》的書稿，讀壹讀，改壹改。
我寫了壹年，又改了壹年。現在，這本書終於完成了。現在好了，當我難過的時候，我可以看看它。我感到溫暖而寧靜，心裡有著壹種淡淡的歡喜。雖然長久來沒有壹個人同我說話，我也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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