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斜：即使毛姆是個「二流作家」，也不妨礙我們愛他

以下為文字實錄：

毛姆的生平與經歷

1、童年不幸

毛姆出生於1874年，不到十歲的時候，父母就先後去世，由伯父撫養長大。因為身材矮小，並且患有嚴重的口吃，毛姆受到了很多冷落和譏諷，性格也變得孤僻、敏感又內向。

2、棄醫從文

像很多知名作家一樣，毛姆也是棄醫從文大軍中的一員，從1897年開始，他從事專職文字工作，寫小說也寫劇本。至此，距離我們熟知的文學家、思想家魯迅棄醫從文還有9年時間，而《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大名鼎鼎的柯南道爾，已經在六年前就開始了棄醫從文之旅。

3、閱歷豐富

毛姆的人生經歷非常豐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參與過救護傷員，又從事情報工作，有豐富的間諜與密使的經歷。他也熱衷旅行，有「世界旅行家」的稱號。

4、同志情侶

相信很多熟悉毛姆的朋友都知道，毛姆是在雙性戀，儘管他自稱「四分之三喜歡女人，只有四分之一喜歡男人」，不過事實正好相反，他只有一個討厭至極的妻子，卻前後經歷了三個迷人男孩的陪伴。而這當中，哈克斯頓是陪伴他最久、對他影響最大、也是他最愛的那一個。

1915年，毛姆跟妻子生下一個女兒，當時，他的妻子還是個有夫之婦，但她次年就與丈夫離婚，並與毛姆結婚。但是婚後，毛姆大部分時間都與哈克斯頓生活在一起。這對同志伴侶攜手遊覽了中國、印度、拉美等地。也正是在這個期間，毛姆創作了《月亮與六便士》、《面紗》等大家都很熟悉的作品。1927年，毛姆的妻子終於不堪冷落，與毛姆離婚。

次年，毛姆定居於法國地中海濱，後於法國病逝。享年91歲。

毛姆的成就與地位

毛姆被稱為英國的莫泊桑，是非常高產的作家，並且，除了詩歌以外的各個文學領域，都有涉及。

他的作品，特別是長、短篇小說，在各個階層中都擁有相當數量的讀者群。不少小說還被搬上銀幕，我們最熟悉的，應該就是由愛德華諾頓、娜奧米沃茨、黃秋生和夏雨等出演的電影《面紗》，另外《月亮與六便士》的舞台劇也比較有名。

毛姆剛開始成為自由職業者的時候，寫作事業也不是順利，用他自己的話說「能讓泰晤士河起火」，直到三十三歲，一部被17個劇院槍斃過的劇本終於上演，並且大受歡迎，最後連續演出了422場，一度可以與當時紅極一時的劇作大家蕭伯納比肩。終於，以小說成名的毛姆，靠著寫劇本拼出了事業第二春，隨後，他的小說也迎來了事業的高峰，成為繼狄更斯之後，第二個短篇小說能拿到1000英鎊稿酬的英語作家，可以說，是非常優秀的「斜杠青年」了。

所以1000英鎊是什麼概念呢？當年，一個英國中產階級家庭一年的收入，也就是1000英鎊。而除此之外，毛姆還寫劇本，一個月就可以帶來8000英鎊的收入，所以標題里的百萬富翁是相對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放到今天的話，毛姆妥妥的是億萬富翁了。

同為自由職業者，同為又寫劇本，又寫小說的我，可以說是非常羨慕了。

毛姆繼承了所有億萬富翁的套路，週遊世界，住頂級酒店，置辦不動產，買那種一推開窗就可以看到地中海的別墅，他在豪宅里開轟趴，慕名而來的王公貴族、藝術家、明星數不勝數。

靠寫作致富，躋身上流社會，這個經歷和二十世紀的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非常相似，卡波特當年也是憑著《草豎琴》、《別的房間，別的聲音》一舉成名，躋身上流社會，認識了瑪麗蓮夢露，據說也是以夢露為原型，創作了《蒂芙尼的早餐》，最後同名電影卻是由赫本來主演的。

而相對於拉波特後期被上流社會所拋棄，毛姆的晚年則是相當幸福。晚年他享有很高的聲譽，英國牛津大學和法國圖魯茲大學分別授予他「榮譽團騎士」稱號。 1954年，英國女王授予「榮譽侍從」的稱號，成為皇家文學會的會員。同年，英國嘉里克文學俱樂部特地設宴慶賀他的八十壽辰。在英國文學史上受到這種禮遇的，只有包括狄更斯在內的三位作家而已。

毛姆為何被稱為「二流作家」

毛姆的成就非常高，很多人喜歡毛姆，稱他是20世紀上半葉最受人歡迎的小說家之一。但毛姆身上還有另一個標籤，更廣為流傳，叫做：二流作家。

1、商業化太成功

我覺得有三個原因，第一個是毛姆太暢銷了，他把市場化和藝術化結合得好，一個非常暢銷的作者，你就很難把他歸到大文豪一類，有點不夠逼格的感覺。所以很多研究者會認為毛姆在有意迎合大眾口味。

一個人的晚景如何，其實看得出這個人是否圓融，看得出他的價值觀，以及他是否有智慧來達成自己的價值觀。

剛才說了毛姆的生平，看得出，毛姆的價值觀還是很大眾的，他相當聰明，不會把自己的人生弄砸，他也毒舌，也犀利，也批判，也得罪文學圈，但他知道邊界在哪裡，他會維持自己的體面，不會真的踩過界。就像說到的杜魯門卡波特，因為在小說中過多的暴露了名流的隱私，被上流社會排除在外，最終60歲就因為吸毒酗酒在女性友人家逝世。

而與毛姆同時代的英國作家王爾德，因為同性戀，被罵作是裝腔作勢的雞姦客，還因嚴重猥褻罪被告上法庭，經歷牢獄之災之後，46歲就去世了。而同為同性戀的毛姆卻躲過一劫，晚年的時候依然做到名利雙收，可見毛姆的謹慎與圓滑。

所以，毛姆本質上是非常入世的人，他不會為了藝術拋棄妻子，他在乎自己的生活，也熱愛生活。他不用故意迎合市場，因為他身上自帶著煙火氣，自然在某種程度上就顯得不夠格局，不夠一流。

2、個人特點不夠鮮明

其實，我一開始閱讀毛姆的時候，也挺不中意他的。跟很多人一樣，我最早接觸毛姆，也是從《月亮與六便士》開始。當時，我覺得毛姆有點乏善可陳。

論文筆，毛姆稱不上優秀，跟同時代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根本無法相比。毛姆也承認自己文筆不好，又公然說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們的文筆都不好；並且義正言辭地指出：「偉大作家需要的不只是文筆，而是激情和敘述欲。」有點像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

論結構，毛姆同時代的喬伊斯，已經在創作極為意識流的作品——完全看不懂的《尤利西斯》，和稍微能看得懂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而毛姆非常的保守、傳統和循規蹈矩，還在寫那種「我有一個朋友式」的故事，這種寫作手法早在一百年前就被莫泊桑運用得爐火純青了。

論哲思，像巴爾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喜歡在寫作的時候，跳到角色之外，跳到前台，滔滔不絕地說一些人生道理。但毛姆從不，他一板一眼，只說故事，不講道理。

讀巴爾扎克的時候，雖然有很多說理打斷了敘事的節奏，但因為巴爾扎克太激情太磅礴了，會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忍不住，真的想跟你說些道理，習慣了之後就會覺得這胖子還挺可愛的。相比之下，毛姆就顯得很冷靜和剋制，保持住了讀者和作家的距離。但要說冷峻，他的風格也做不到海明威那麼極致——海明威是那種除了列舉最基本的動作，幾乎沒有抒情性的作家。

在寫作風格上，毛姆和狄更斯有點相像，兩個人都是英國作家，都更在乎故事的完整性，既戲謔又紳士，帶著一點英國腔，凡事點到為止，都把思想性包含到故事和人物當中，有種潤物細無聲的感覺。但是，狄更斯的寫作技巧比毛姆更成熟，在《遠大前程》里，他對於空間形式的運用，也比毛姆更深刻。

因此，相比之下，大家自然會覺得毛姆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好像特別中庸，貼不上標籤。這也是他被評為二流作家的原因。

3、生活太過紙醉金迷

還有一點，就是毛姆太有錢了，他過的是特別紙醉金迷的生活，比如會找很多帥哥一起裸體泡游泳池，生活態度非常不嚴肅，非常不像一個正經的作家，所以評論家們都不喜歡他，就把他蓋棺定論，說他是「二流作家」。

為何這麼多人喜愛毛姆？

可是，「二流作家」毛姆為什麼還受到這麼多人喜愛呢？

首先，他的小說可讀性非常強，既有深度，又是普通大眾能夠到的，在通俗性與藝術性上結合得非常好。在主題上，他也很少去碰一些詰屈聱牙的東西，不故弄玄虛，不玩結構，只是扎紮實實地寫故事。

其次，毛姆非常的聰明，而且是入世的聰明。他對角色，對世人充滿了愛和悲憫。他有強大的洞察力，是生活的觀察者。世人有多少陰險的心思都因恐懼被遮掩，毛姆卻偏偏要執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給你看。看得人心驚膽跳。

但所有表面上的諷刺，底子里都是暖的，有人說毛姆心裡住的是一個梁文道，凡事都盼著你好，有主張，也有教化，因此小說的結尾往往讓人忍俊不禁、欲罷不能。

毛姆的魅力在於，他明明跟我們相差了一個世紀，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時代背景和生活經歷，但當他一開口，你就是他是你身邊的一個長輩，跟你絮絮叨叨地聊天，絲毫不端著，沒有架子，沒有生分。他跟你說：我們來聊一下人生吧。然後他就跟你說了一個故事，講完之後，你就會由衷地覺得，對，這就是人生。這一點，也足夠讓毛姆脫穎而出了。

這世上有幾種作家，一種是自己神經兮兮，寫出來的東西也神經兮兮，比如伍爾夫、普魯斯特，而毛姆屬於另一種，是自己特別正常，但寫出來的東西神經兮兮。比如《月亮與六便士》，講得就是：一個原本平凡的證券經紀人，突然拋妻棄子，放棄了在旁人看來優裕美滿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開始畫畫，把生命的價值全部注入一幅畫作之中，最後卻一把火燒掉了這幅絕世好畫。這是來自毛姆的質問：當月亮和六便士都放在眼前，你是為一份六便士的生活疲於奔命，還是為了心中那輪明月有所捨棄。毛姆也給出了答案，最終的大火把這個抉擇推到了極致。

雖然，毛姆從未捨棄過自己的六便士，並公開表態：貧困和苦難百害而無一利，只能使人墮落而不能促人高尚。

在這個層面上，毛姆代表的其實就是我們大多數——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還可以的生活，但內心始終有一團火，不安、焦躁、時時刻刻想要突破現有的生活。毛姆揣摩到了大眾的心理，並站到了大眾的角度，手持一根火柴，很輕易地將你心裡的火把給點燃了。

這是毛姆獨有的慈悲心，也是他的通融，就像你摔倒了，如果是巴爾扎克看見了，他會嘲笑你然後走開，卡爾維諾不動聲色，但是一轉身就把你寫成一個小丑，陀思妥耶夫斯基會跟你講大道理，只有毛姆，他會坐在身邊，跟你說他也曾摔倒，比你還狼狽，還不堪。你好像被展開了，被治癒了。閱讀毛姆就是這麼得讓人愉悅。

而且，因為毛姆的閱歷非常廣，人生經驗也多，他小說的涉及面就很廣，加上高產，從概率上說，也總有一款能戳中你。

打開毛姆的正確姿勢

每當有人問我推薦好書的時候，我總會第一個想到毛姆，畢竟，推薦《追憶似水年華》太晦澀，《戰爭與和平》又太長篇。而毛姆，文學性與娛樂性兼具，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兼有，閱讀的門檻也不高，非常適合推薦給別人。

初讀毛姆的時候，我剛剛大上學，當時我並不喜歡他，尤其不喜歡《月亮與六便士》，裡面有大量對女性的嘲諷，我在原著里摘錄了幾段，比如：

因為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幹別的，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們還想說服我們，叫我們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愛情。

又比如：

女人的心胸狹窄，對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東西非常反感。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所以對於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遨遊，女人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賬簿里。

當年，作為一個懷抱夢想且未經世事的文藝女青年，我對毛姆的觀點嗤之以鼻，認為這是男性作家的優越感，過於絕對與偏激。

對毛姆產生改觀，是幾年後，我讀了他的《尋歡作樂》，在這本小說里，毛姆一改對女性的偏見，塑造了一個極具魅力的女性角色——羅西，她迷人，生性風流，處處留情，卻不失善良坦誠與可愛。雖然我現在已經不記得《尋歡作樂》的故事細節，但當時愉快的閱讀體驗，依然歷歷在目。

真正讓我喜歡上毛姆的，是他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最愛的一篇是《生活的事實》，非常的戲謔和幽默，充滿了生活的智慧。因為這篇小說比較短，我就不在這裡劇透了，推薦大家可以去看。

以前，我覺得毛姆太俗氣，後來，工作了幾年之後，當我再重讀毛姆的時候，卻在他的俗氣里品出了生活的真諦，因為生活的絕大部分都是瑣碎、煩心和世俗的。毛姆能夠雅俗共賞地將這些透過小說文本講出來，且不失趣味，這一刻，我反而覺得毛姆很高級。

再舉一個例子，在毛姆的小說《面紗》里，有一段話廣為流傳，在知道妻子的不忠之後，男主對她說：

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閑言碎語、愚蠢之極，我煞費苦心。

當不懂感情的時候，我會覺得這段話毫無文采，甚至比不過很多押韻的歌詞，但當有了人生經歷的時候，你就會覺得毛姆不僅犀利、精準，而且極為動人。

所以，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毛姆，別著急，再等一等，給毛姆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總有一天，你會愛上這個作家的。哪怕他是所謂的「二流作家」，也不妨礙我們去愛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