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大牌女演員演戲，再殺掉她
當我們已經來到了這樣的時代，當邀請一位明星的預算，很大程度決定了一整部電影的預算的時候，回望是有意義的：回望一部電影，它純粹為了在影片開始不到三分之一就殺死名演員而設計，並且它永久地留在電影史中的原因，與演員的美貌和名聲毫無關係；人們讚美的，是導演強大的掌控力。
Psycho
Music From Alfred Hitchcock Thrillers
Bernard Herr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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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說影史上最著名的驚悚鏡頭，也許非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驚魂記》（Psycho）中的浴室戲莫屬。
《驚魂記》並不是那種能夠收服評論家、卻無法說服大眾的藝術電影。1960 年它在美國上映時，記者拍攝了這樣的畫面：觀眾在影院門外排成長龍，穿著正裝的影院主管將他們一撥一撥地放進放映室。它僅僅用 80 萬美元製作，卻獲得了 1500 萬美元票房。
1960 年 6 月 16 日，《驚魂記》紐約首映的盛況
引起觀眾好奇的原因，除了知名導演希區柯克和名演員珍妮特·李的吸引力之外，還有希區柯克制定的史無前例的觀影守則：「任何人在影片開始以後，都不能進入影院。」
這是因為，在電影開始不到三分之一處，珍妮特·李飾演的角色就會被人殺害。希區柯克在後來接受採訪的時候，笑稱：「我不想人們坐下來了以後互相問：『珍妮特·李什麼時候出來？』」
影院中有希區柯克簽字的觀影須知：影片開始之後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影廳，無論是影院主管的親戚、美國總統還是英國女王。
《驚魂記》的前三分之一講述了與有婦之夫有染的瑪麗昂（珍妮特·李飾演），因為情人付不起贍養費不願意離婚而陷入苦惱中。而她有一次奉命替老闆在銀行存入 4 萬美金，一念之差攜款潛逃。途中休息時，她在一家汽車旅館下榻，茫然中決定把錢還回去，卻在淋浴時被一個持刀女人（旅館主人的母親）殺害。
除了珍妮特·李以外，希區柯克在《驚魂記》中使用的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因此觀眾無法相信他們熟悉的大明星早早就死掉了，期望著她還會在影片最後以某種形式回來。
可是她沒有。
這場著名的浴室殺人戲，在影片中僅占 3 分鐘，用了 7 天拍攝完成，使用了 78 個機位，52 次剪接，完成了這場影史最著名的驚悚場面，也深深地植入了美國觀眾的共同記憶之中。電影院里尖叫連連，當時被邀請參加首映的導演彼得·博格丹諾維奇說：「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坐在電影院里是不安全的。當我正午時分從時代廣場走出來，我覺得我剛剛被強暴了。」
《辛普森一家》對於洗澡戲的致敬
它在流行文化中不斷被引用。美國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嚴格按照這場洗澡戲的分鏡頭，剪輯了《憤怒的公牛》當中的一場拳擊賽；《辛普森一家》也出現了模仿洗澡戲的動畫劇情；演員詹姆斯·弗蘭科還女扮男裝，在一場倫敦的藝術展中復刻了珍妮特·李的角色，讓觀眾通過窺視孔觀看。
詹姆斯·弗蘭科戴上金色假髮
這場洗澡戲定義了一整部電影。希區柯克承認他想拍攝這部戲的原因，就是浴室里的謀殺來得太突然了，這也一定會讓觀眾感到無法預料。
在 3 分鐘內，希區柯克展現了強大的控制能力，將觀眾的心牢牢抓住。
鏡頭隨著珍妮特·李走入浴室，觀眾看到她打開淋浴頭。電影中很少拍攝這一全過程。隨後，在第一人稱視角下，水向著鏡頭噴出，這樣一來，彷彿就是觀眾本人站在了那個淋浴間里。
人們看到珍妮特·李享受這個熱水澡。這還是在美國電影會受到嚴格審查的時候，而希區柯克做到了沒有任何過分的裸露，讓這場浴室戲得以幾乎一刀未剪地公映。
然後，鏡頭突然切換了視角，人們看到珍妮特·李站在浴簾之前，銀幕上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彷彿吸引人去觀看。而就在這片空白中，有一片陰影逐漸接近。
在浴簾被拉開的一剎那，一陣刺耳的音樂響起了。原本希區柯克在看過粗剪的全片以後，對電影並沒有信心，但是在作曲家伯納德·赫爾曼給它加上音樂之後，希區柯克變得非常滿意。為這場浴室戲，赫爾曼創作了一段音樂，讓許多名小提琴手一遍一遍地拉同一個音符，創造出了不和諧的、令人精神高度緊張的配樂。
女人手上持著的刀不斷地向觀眾的方向刺來，這個時候電影院里也叫聲不斷，和珍妮特·李的尖叫聲混合在一起。這樣的視角讓觀眾同時也被殘忍謀殺。
觀眾並未真實地見到刀具刺穿肉體，但仍然獲得了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受。隨著刀的揮動，他們聽到的是刺穿內髒的聲音。實際上，這是音效人員用刀砍瓜模擬出來的。
在實驗聲音的時候，他們帶來了 20 多種不同的瓜，在希區柯克面前用刀砍刺。最終希區柯克說了一個詞：白蘭瓜。它不像其他瓜一樣有中空感，還有一種接近內髒的感覺的密度。
白蘭瓜
在殘忍的砍殺結束後，兇手匆匆離去，珍妮特·李靠著牆壁緩緩滑落，絕望地把手伸向浴簾。但是她再也不能站起，而是倒在浴缸邊。
連這部電影的色彩也是由洗澡戲決定的：因為在彩色電影中，浴室里的血會看起來太過於暴力，於是希區柯克就把電影製作成黑白。
被水沖淡的浴室中的「血液」，實際上是巧克力糖漿
血液緩緩流向排水口，而排水口的孔洞和珍妮特·李失去生命的瞳孔融合在一起。生命漸漸消失，赫爾曼創作的、與心跳聲一致的音樂也漸漸停歇，浴室里只剩下水流聲。
希區柯克曾經在訪談里說，他不會製作恐怖電影，因為他對於在銀幕上創造駭人的場景毫無興趣。他認為最有效的，是將恐懼植入觀眾的心裡。而在這場浴室戲中，他通過剪輯和鏡頭切換，讓觀眾和被攻擊的女人處在同一視角，實實在在地經歷了一場恐怖的謀殺。
導演 Alexandre O. Philippe 在去年為這場浴室戲製作了一部紀錄片《78/52：希區柯克的洗澡戲》，邀請世界名導、影評人、主創人員的後代以及珍妮特·李的替身，來到建造得與影片中的旅館幾乎一樣的場地里，再次觀賞《驚魂記》，並且重新對它條分縷析地點評。
紀錄片的觀點是，這場驚世駭俗的淋浴戲將美國人對於私人場所的信任撕碎了。人們原本會認為，只要他們待在家裡，就不會成為社會版里的受害者，但《驚魂記》告訴他們，哪怕是在潔凈的浴室中，在你享受溫暖的熱水澡的時候，都會遭到突然襲擊。
同時，在傳統的電影、戲劇、廣告中，代表著溫柔本身的母親形象，在《驚魂記》中，成為了兇手，成為了恐怖的來源。直到 21 世紀，當中文世界出現「父母皆禍害」的聲音，《驚魂記》那次具象化的、來自於母親的負面影響，仍然在發出回聲。
不過，紀錄片中最有趣的評價，還是來自《詹妮弗的肉體》的導演卡瑞恩·庫薩馬：「這是現代史上第一次對於遭受暴力的女性身體的展示。」
放在西方激烈的「Me Too」運動背景中，重新討論這場洗澡戲，會更值得玩味。這樣的拍攝，當然包括了大量的、對於女性身體、對於女演員本身的剝削。
珍妮特·李在後來的採訪當中說，她不得不把每個動作都重複很多遍，因為導演要從不同的機位來拍攝，也正因為這樣，她的身體因為長期泡在水裡「皺得像一塊李子干。」
這場戲的驚悚效力也同樣蔓延到演員本身。直到拍攝過去多年以後，她也不敢再淋浴了，而總是選擇泡浴缸。在洗澡之前，房間的門窗必須確認鎖好、浴室門打開著，而且浴簾——必須要是拉開的。
同時，也有人寄信給她，威脅她要來到她的浴室，做電影里同樣的事情，有時她不得不報警。另一件似乎看起來很苦惱的事情是：這個角色成為了珍妮特·李的演藝生涯中，最難忘的角色，人們從此再也無法把她和《驚魂記》的印象分開。也因為這個角色應該完成的使命已經徹底完成，她此後再也沒有和希區柯克合作。這個角色沒有任何未講完的故事。
無論外界的猜測如何，珍妮特·李在接受採訪時仍然說：「作為演員，如果有一個角色能被人記住，就非常幸運了。」並且，哪怕是經歷了影片上映以後的種種麻煩、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她還是覺得：「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錯過表演這個角色的機會。」
以上就是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拍攝《驚魂記》的淋浴戲的故事。因為對於一場戲的追求，而設計出一整個劇本，花費 7 天拍攝，雕琢每一個細節，對於當代電影工業來說，已經漸漸像是遙遠的神話了。
而在大牌演員決定一部電影的預算、決定電影是否受歡迎的年代，希區柯克的驚人策略，也不失為一種經濟手段：因為他在電影不到三分之一處就殺死了珍妮特·李，基於拍攝時長，最後他付給她的電影片酬只有 25,000 美元，而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男主角安東尼·博金斯的片酬是 40,000 美元。
如果真的非得請大牌演員的話，下次不如試試讓他在戲中早點消失。當然，如果在他出現的部分，演技足夠精湛的話，就更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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