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閱讀的第三種困惑

閱讀的第三種困惑

閱讀總帶來困惑,而面對短篇小說——未能充分展開的世界,困惑可能來得尤為強烈。比如《伊芙琳》。

喬伊斯寥寥三五頁寫了一個私奔的故事。主人公伊芙琳,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青年,就要和心上人坐船走了,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也沒有任何外力的阻礙。但毫無徵兆地,臨行最後一刻,她停下來了,緊握碼頭上的鐵欄,怔怔地望著那等她的人。他越呼喊,她的手握得越緊。

「伊芙琳!愛薇!

他衝過柵欄,喊叫她跟上。有人喊他往前走,他卻仍在喊他。她迫不得已地向他抬起蒼白的面孔,像是一隻孤獨無助的動物。她雙眼望著他,沒有顯示出愛意,也沒有顯示出惜別之情,彷彿是路人似的。」

一片汪洋之中,大船在濃霧裡鳴響悠長的汽笛聲——一場未完成的私奔就以未完成的方式結束了。伊芙琳未何沒有登船?這是我們自然而然的疑問。這是出於一個小鎮青年面臨決斷的本能的怯懦?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還是對需要照顧的家人的無法斬斷的良知?可她做得實在已經夠多了。這也可能關乎一種令人憂鬱的厭倦吧!粗暴的父親,單調的工作,連閑言碎語都聲響微弱的讓人氣悶的小城,厭倦如小說中反覆提到的「落著灰塵的印花帘布的氣味」,長年包裹著年輕人的生活,是一排化解焦慮的虛無的柵欄。此刻,它們被拆掉了,反而讓人無所適從。

還可以繼續揣度下去,但其實不必了。這個戛然而止的瞬間是諸種可能性匯聚之處,我們無法窮舉它們,繼續糾纏下去,也有使文學批評滑向心理學的危險。唯一可以確證的是,那毫無徵兆的臨行的最後一刻,伊芙琳儘管沒有登船,但也並未收回承諾,她只是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情感攫住了。就像洪水漫過河床,這情緒生於她的存在體驗,又將她完全吞沒,消解了她的意向和行動。

事實上,對成熟的讀者來說,這個結尾很難說是一樁真正的意外。喬伊斯讓小說的推進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伊芙琳停步不前彷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小說的每個細節緊密咬合,共同指向最終的逃離,最後忽然周轉不靈,就像一棵杏樹在某個春天沒有開花,不至於讓人太過訝異。對此,我們可以舉一個反例:多麗絲·萊辛的《逃離》中,那隻丟失的小山羊突然從夜霧中現身出場,化解了危機。從邏輯上講,山羊出現得太巧了,這個出乎意料的瞬間,我們只能歸因於神秘。而《伊芙琳》中沒有這樣的神秘,它只是樸素而自然地向前流淌。

我們困惑還可能與小說的結構方式有關,比如,喬伊斯為何在此突然收筆?該怎麼理解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可以再進一步——這就是意識流嗎?問題在於,無論是伊芙琳的選擇,還是小說的技巧,都與我所說的困惑沒有直接關係——它們都是認識性的困惑,相應地要求一種反思活動,要求我們以旁觀者的態度靜觀小說,反思某種確定的閱讀經驗。它們是非常具體的、明確的困惑,呼喚同樣具體而明確的解決方式。

讀小說,包括看電影、看劇,我們通常只關心上述兩種困惑:關於作品再現的世界(如伊芙琳的選擇)、關於作家(導演)的技巧(如喬伊斯的手法)、意圖等等。但我要談論的困惑與它們無關。那是閱讀的第三種困惑。

面對《伊芙琳》這類作品,我所說的困惑並不複雜。閱讀即是投身於小說,為小說所同化,為小說所控制。我們無聲地呼吸小說中的空氣,而讀完小說,在完全進入現實的空氣之前,在給自己鬆綁之前,這種出神會有一小截延宕的時間,我們似乎被撩了一下,但撩到了什麼?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那是某種讓人迷失的,輕微莫辨的困惑,無涉知覺,是感覺上的出神和迷惘,渺如秋毫,難以名狀。它往往轉瞬即逝,因而也總被人所忽略。

這一小截蒼茫的時間,這微渺的困惑意味著什麼?容我作一個稍嫌迂迴的探討——喬伊斯詳盡地描述了一個人的生活片斷,未對它做出任何解釋,這種寫法我們並不陌生。現代小說家不會對一個可以一眼望穿的事件感興趣,吸引他們的是世界中那些尚未完成的事物,被我們老鹿蹣跚的日常理性著力割除之物,日常生活的雜草。小說家在現實的空氣中撕開一道口子,將一個哪怕無名的草木也可以自由呼吸自由長生的花園錨定在那兒。文學要接近「存在的曖昧」(邱曉林師),這也如昆德拉所說,自福樓拜以降,小說家們開始關心那些缺乏戲劇性的卑瑣日常,開始「尋找失去的現在」。

「尋找失去的現在」有很多種方式,像海明威,其「冰山理論」有著明確的象徵意義: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十之八九的存在經驗是隱而不顯的,需要把它們從海水中撈起來。對此,他的處理方式是對故事做減法,而誘使讀者做加法。以昆德拉激賞的《白象似的群山》為例,小說主人公明確地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但因為極簡的敘述,讀者卻對這個世界所知甚少。海明威精心而粗略地呈現了事件的骨架,讀者通過猜測來為它補全血肉。

那麼《伊芙琳》呢?它的敘事是透明的,一切明明白白,無所隱藏。我們不可能洞悉伊芙琳的一切,但該知道的,喬伊斯都寫到了。的確,伊芙琳做出了讓人困惑的選擇,但對此,她並不比我們知道更多。設想如果故事可以繼續下去,當她回過神來,很可能懊悔、沮喪、憂鬱,那無法言明的情緒,存在拋給她的謎團,或許她永遠無法解開。對讀者來說,海明威的世界是有待展開的世界,而喬伊斯的世界是無法再進一步展開的世界,是一個「透明的」世界。

閱讀後微渺的困惑即與此有關。透明的事物有著感知上的天然的親和力,不要求判斷、分析、思考,而是引人進入某個情境、某種狀態。生活中我們偶爾遭遇透明的事物,那是讓人放鬆的時刻:晴朗而涼爽的天氣是透明的,一個親切的微笑是透明的,疲倦的時候,一段可以伸懶腰的休息時間是透明的,自然而然地,你回應它們,以某種小小的透明的情緒。

透明的《伊芙琳》需要我們做出某種回應,但我們卻不知如何回應——那微渺的困惑即滋生於此。並不是所有對象都是認知對象,並不是所有問題都有解。小說為暖味之物、暖味的情緒提供了一個居所,讓我們被壓抑的類似生命體驗得以在其中匯聚,得到響應。從這個意義上說,閱讀小說是一個我們參與其中的事件,而非去捕獲某種確定的已完成的經驗。這不僅在於,我們的閱讀經驗總是被「延宕」,難以固定,它「既是我們身後有待復原的東西,又是我們面前須待出產的東西」,更因為小說是一個「准主體」,而非等待分析的安靜的客體。它讓我們投身其中,向我們發出詢問:關於存在的另一個維度,通過那種使人迷惘的模糊感覺。杜夫海納稱之為具有「存在—深度」的感覺:

「按照蒙泰涅的記載,在一塊地界前面挨揍的兒童永遠記得界碑的位置:這裡毫無深度可言。但是,挨揍喚起這個兒童不公正的或殘酷的感覺,或者像讓—雅克在朗貝爾西埃小姐家裡那樣喚起其他更模糊的感覺,從世界的一個新側面顯示於他,使他的個性的一個新方面發展起來。」

伊芙琳沒有登船,但那一刻支配著她的朦朧而有力的感覺,將伴隨著她,為她展示生命的新的側面。或許,即使她仍然留在家鄉,她的生活也會出現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並不是所有的詢問都必須馬上回答,小說向我們發出的詢問,也是如此。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我和酒徒王二的日常 的精彩文章:

TAG:我和酒徒王二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