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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靜:母親的清白

母親的清白

張怡靜

本文作者

雖然在政治的高壓下,母親是個被排擠的小角色,但男人們的眼睛卻圍著她轉。解放初期的婦女大都沒有文化,也就是說許多長官的老婆都是包辦婚姻許配的小腳女人。在這些女人的眼裡,母親是禍水。

社會變遷,家人稀落,我只曉得祖居上海。曾祖父叫張登賢,是清末舉人,他的座右銘是「練文習武,忠君報國"

祖父叫張仲甫,追隨三民主義,曾在「三民新聞社」任職。父親三歲時祖父被人槍殺在家門口。

我聽祖母的妹妹,我叫姨婆,姨婆說:張家的男人都不務家業,熱心救國在外忙碌不歸家。你祖母要操持家業,又擔憂家人的安危,積憂成疾而亡,時年39歲。她特喜歡孩子,家族的孩子們也都喜歡她,叫她好好姆媽。

母親年輕時的照片

父親叫張立平。

父親只留給我一個名字: 張怡靜。這是他給我全部的愛,希望我一生怡樂安靜。

父親是個善良的人,上街看到受凍的老人,他會脫下身上的大衣穿到老人身上。看到小乞丐,他會掏盡身上所有的錢給他們。每天晚上他會把小小的我洗乾淨,坐在床頭哄我入睡,然後再去伏案工作。對家裡的傭人也從不呵斥。還辦免費夜校為窮人掃盲。

母親還說,本來傢具都搬上了去台灣的輪船,因為外婆不肯離開上海,母親不忍丟下寡居的外婆,也要留下。結果父親舍不下我們,決定不走,因此喪命。時年父親才二十九歲!

我三歲失怙。自我懂事以後就把父親的照片藏在身邊,可文革那年母親害怕惹事把照片全都燒掉。如今我沒有一張父親的照片,但他照片上戴著金絲眼鏡,和善的面容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父親是52年7月去上海自首的 ,他說政治歷史問題交代清楚就行,沒有死罪。誰知這就是訣別。從此父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此失蹤。上海的姨婆曾讓家人在七個公審大會上四處尋找,均不見父親身影。此間上海的房產、廠房、學校均被沒收。母親才二十四歲,在政治的高壓下,她一個孤兒寡母唯有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外婆曾拎著父親的幾件換洗衣服去提籃橋監獄探監,結果衣服被丟 出來,回答是:此人已死。

父親的死,沒有一紙通知。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單位,也說死了。從此母親再不敢提起此事。母親是反革命家屬,遇到的都是憤怒的眼光。

是小人借著亂時打著革命旗號公報私仇?還是當時太亂,不明真相的群眾打死人是不用償命的,不得而知。父親從此永遠離開了我們,但他永遠活在我心中,是我一生的思念!

我愛父親,我相信父親是個好人,我為父親喊冤 。

父親走後,家就靠母親來支撐。

當時父母在北方工作,一家五口加上保姆,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剎那間天崩地裂。父親走了,保姆辭了,母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又要上班,弟弟才八個月大。在舟山的外婆趕來北方 ,把我和弟弟帶去舟山撫養。在火車站送走我們的那天,母親抱著電線杆哭得直撞頭,一家人只剩下她和五歲的女兒,她恐慌又揪心,不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凄慘的哭聲引得周圍一群旅客關心詢問,可是母親睜著淚汪汪的眼睛說不出一句話。

那時的母親年輕漂亮有文化,嗓音很好愛唱歌,被單位宣傳隊看上,叫她參加宣傳隊排練節目。因為經常演出,母親拍了不少劇照,可是在文革那年都被她燒掉,一張沒留下。

雖然在政治的高壓下,母親是個被排擠的小角色,但男人們的眼睛卻圍著她轉。解放初期的婦女大都沒有文化,也就是說許多長官的老婆都是包辦婚姻許配的小腳女人。在這些女人的眼裡,母親是禍水。

有個科長和母親同在一間辦公室,有一天母親下班回家,老遠就看見科長老婆手握菜刀站在我家門口,嚇得母親不敢回家。

當時母親並不想改嫁,她一心想回到生她養她的上海,她知道再也找不到像父親那樣疼愛她的男人。

在北方,孤兒寡母的日子使她終日提心弔膽,終於她辭退工作回到上海,誰知在上海等待她的又是一場噩夢。

那時上海還有私立技校,母親為在上海能找到新的工作就去上學,遇到一個還在開辦私立工廠又當教師的男人,姓郁。

母親是個小家碧玉型的女人,很單純,沒有政治頭腦。外婆只有她一個女兒,家境不錯,從小寵愛她。(當初外婆外公也在上海,後來日本飛機炸毀了家居的樓房,外公身亡,外婆一個人打拚,為逃避戰亂才回到定海娘家。)母親就是在掃盲夜校認識父親的。

嫁給父親後,父親對母親百般呵護。父親走後母親天塌一般,她不知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她不知此時再嫁人要有政治的庇護,她對越來越慘烈的政治空氣一點不敏感。當時正在取締私營公司和地下工廠,母親卻認為有技術就可以養活她的孩子,與鬱結了婚。誰知早有人盯著他們,婚後沒幾天,母親與郁一同被捕,塞進悶罐車,押往大西北勞動教養。

《那年是一九五八年》她認為是郁害了她,在教養所和郁解除了婚姻。

我想母親在教養所一定受盡了非人的凌辱,回家後她緘默閉口,一字不提在西北教養所的事。

幾年教養出來,母親一蹶不振,來到舟山外婆家,從此一切聽從外婆安排。

那時的舟山沒有電燈和自來水,閉塞落後。

外婆買了一架縫紉機叫母親坐在街頭縫補為生。母親漂亮文雅,在街頭一坐,引來不少閑散男人。母親不會縫紉,為了生活只好硬著頭皮操作,又要應付那些男人的干擾,回家就和外婆哭泣,不願干那街頭行當。

外婆無奈,又託人找要保姆的人家。母親去了,男人是鎮幹部。母親有文化講衛生,還能輔導小孩學習,男主人很喜歡,可是女主人吃醋,母親只好回家。

後來母親去教養所的事瞞不住,更招來非議,有的親戚怕受連累不敢和我們再聯繫。母親只好出去打工、曬魚鯗、給人洗衣服、、、終究不是長計。外婆一年年老下去,擔心自己死後我母親連個家也沒有,就逼她改嫁。

可是一個被教養過的女人背著兩大政治包袱,又帶著三個孩子,誰敢娶她?

那時我剛上中學,聽得母親常和外婆哭鬧,而且常常一個人跑去海邊獃獃地坐著、、、一天,我看到母親的日記上寫著想跳海自殺。我好害怕失去母親,哭跪在母親面前乞求她別拋下我們。那天,外婆、母親和我抱作一團,哭得天昏地暗。

外婆開始託人做媒,條件是:出身好,人老實,有單位就行。什麼文化,長相一概不挑剔。

寄給遠在北方的母親、我和弟弟寄養在外婆家的照片

那年的夏天,我在鄉下的中學,母親來信說 放假來媽這裡吧。當我走進一間租來的民房時,看到一個黑丑駝背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眯著小眼睛望著我笑,母親不好意思地叫我喊他阿爸。我尷尬地站著,終究沒有喊出口。

我跑出門外,躲在一角,為母親嫁給這樣一個黑丑的男人,為自己有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繼父痛哭一場。從此母親給我改姓繼父的姓。因為繼父是貧農出身,母親想讓我今後有出路。可是血統論使我一生脫離不掉這個狗崽子的烙印。

繼父憨厚老實,從不欺負人,母親和繼父又生下一女。繼父在公司門崗工作,工資很低,為生計母親去做家屬工,站在高高的船架上敲鐵鏽。那時我已經從內蒙兵團調到漢沽農場,探親回來看到母親破衣爛衫,滿身鐵屑,曬得像個黑人,咧著一口白牙沖我笑,我心裡不是滋味。但令我更痛苦的是母親的精神被徹底摧殘。

文革開始,母親就成了靶子,每天被批鬥,並責她一遍遍寫交代。人說時間是治療傷口的良藥,可造反派卻逼迫她,寫清楚那些說不清又不堪回首的往事,這無疑是往母親的傷口撒鹽。寫完以後不過關,再寫,不知寫了多少遍。每次寫著寫著母親就痛哭流涕,抓著自己的頭髮幾近瘋狂,不能自持。直到文革結束以後多年,母親給我寫信仍以:「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開頭。每次拆開這樣的信,我的心就痛得發抖。我回信說文革已經結束,母親可以不用再寫萬萬歲。可母親還是要寫上偉大萬歲,母親的靈魂已經匍匐在地 再也站不起來。

晚年她開始信奉那些造反派家屬,家屬們大都來自漁農村,沒有文化。她們說母親罪孽深重要贖罪,母親就和她們一起穿上黑袍,去燒香拜佛、走十橋,不顧身體虛弱吃素打坐,漸行漸遠,任我說破嘴皮也拉不回她的痴迷。

家屬們開始接納母親,不再歧視她。母親每天閱讀經書,家中經書成堆。家屬們念經不識字就上門來請教,誰家有喪事母親就去送喪,念經,送禮。家屬們開始對母親有了幾分敬意,母親似乎得到安慰,與她們徹底同化。

後來在我下崗去外地打工時,母親絕食身亡。

當我得知噩耗,母親的遺體已經火化。家屬們為她念經三天三夜,她們說如果母親在陰間得道升天就會庇護她們。還解釋說母親在陰間做了官就象公司的領導,可以保佑她們家人升官發財。

我哀從心來,愚昧殺人!

那天正好是九月重陽的傍晚,我一個人走在寧波的公園裡,自責沒有呵護好母親。想到雙親臨終時都沒能見上一面,心痛如絞、涕淚交加,竟忘了邁台階,一下摔倒在地,我乾脆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路人圍過來看我腳腕扭傷,腫的像饅頭,幫我叫來三輪車,其實我痛在心裡!

1985年上海公安局寄給母親的「平反書」

母親的教養問題終在近三十年後的八五年,上海公安局虹口分局寄來一份薄薄的紙函說;母親的勞教經複查是不妥,現撤銷對母親的勞教處分。

可是母親的一生已經毀了,何以糾正?何以還她一生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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