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路過汶川

16年9月份的時候，我跟爹媽一起去了趟成都，陪同休假。

當時是報了家裡的一個旅遊團——雖然叫這個名字但其實出發時發現只有我們三個。給的說法是去了目的地跟當地遊客現組團，這樣全國各地的人民都可以隨時報團說走就走而不必為因同行的人太少不能成團的事擔心。而且全程車接車送，食宿妥當，安排合理，完全不用費多餘的心。聽上去高度工業化，而且也異常符合成都發散的旅遊生態。

當然自始至終我都堅持去成都這種連方言都沒有障礙的地方完全沒有必要報團，奈何不被信任。考慮到此行中我的主要功效是拍照吉祥物，也就再不多嘴，落得省心。

事後想想那時跟隨而去的決定還是正確的，因為那段時間基本上是我這幾年來最瘦的時候了，趕巧兒了留下了不少照片。

去了之後第一站就是九寨溝，一大早就接到司機電話，拉到集合地點和烏央烏央的人群一起等大巴車開過來。能看出來都是小團體，彼此之間沒有交流溝通，男的不停地抽煙，女的坐在行李箱上裹緊了衣服，相互看的眼神都充滿了試探和保守。無論怎麼看，都感覺像是集體密謀著去什麼不太方便為人知的場所。

這一場面後來被熱情洋溢的導遊打破，上車之後就開始了熟練的演說。雖然看上去約莫只有二十齣頭的年紀，可是喋喋不休的勁兒已儼然是個老司機，然而千錘百鍊的又何止她一個，這種她就算髮呆也能裝備語氣脫口而出的說辭顯然已經被車上所有遊客免疫，大家都無精打采地躺在靠背上，試圖找到回籠的狀態，但未有幾人成功。於是車內的氣氛就平行成了兩個空間，她說她的，我們懵我們的，互不干擾。

忽然，導遊的聲音陡然高亢了起來：請大家往左邊看，左手這塊正在建設的新城鎮，就是當年汶川大地震的遺址。

所有人登時清醒，車廂充斥著低沉的嗡嗡聲。

我坐在右邊，站起來也沒找到合適的角度，遂作罷。開始思索自己記憶里和08年那場大地震有關的一切。那時少不更事，倒是如今親臨此地，不由得悲從中來。哪怕只是路過。

導遊也順理成章地開始了名為「我所經歷的汶川大地震」主題演講。我抬頭看了看，這次聽眾多了很多，幾乎所有人都抬起了頭仰著脖子看前面站著的那個不太挺拔的導遊小姑娘，似乎都想對那場地震多了解一些。哪怕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他們聽得如此起勁，應該是自己的人生都並未受到太大影響。老實說除了越築越高的牆之外，我也一樣，甚至在那個紅十字會名聲顯赫的時代，我都沒有捐一毛錢出來。它如此的遙遠，似乎只發生在顯示器里。死傷者迅速地抽象成數字，各種正面積極的人物形象和救災團體長期佔據著所有門戶網站的首頁。沒過多久就被舉國歡騰的奧運會徹底覆蓋。似乎除了在所有人的知識體系里添加了「汶川」這個詞之外，再無其他。

這時我媽突然戳了戳我，說，你好好聽人家講的。

我收斂了下注意力，開始好奇導遊在講什麼。

她侃侃而談，說之前帶過一個團里有一對母女，女兒對媽媽非常不尊敬，大呼小叫頤指氣使，她看不過去就去勸了幾句，結果被懟了回來。這時正好路過汶川，她就講了個地震那時真實發生的故事，是一個母親在危難之際用身軀護住了自己的女兒，女兒活下來了她自己卻慘死其中。整個故事倒沒有什麼曲折，但導遊憑藉著她多年練就的口才說得深情款款，無論是她故事裡這個不孝閨女還是車上遊客，都聽得兩眼淚光。然後她就說那個女兒聽完了這個故事依然一言不發，但是之後的種種行為開始體諒母親，體貼母親。她自己倍感欣慰。最後也不忘升華一下，提高到人性、母愛的角度。

故事講完後，她專業地開始沉默，給所有聽眾回味、感受的時間，我媽還特意探過頭來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發現我面部乾燥後明顯開始慍怒。我摳了摳鼻子，又睡了過去。

海拔開始逐漸升高，車裡的很多人開始有高原反應的癥狀，包括我媽。因為我之前去過西藏，所以知道車裡人的這些表現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有一點不舒服，根本就不是高反。但是不安和焦慮的情緒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迅速地蔓延泛濫，本來不算什麼的癥狀被主觀認定得非常嚴重。這時導遊開始四處走動，問遊客的癥狀，並輔以安慰。可安慰之餘又提醒眾人要提起警惕，如果真的覺得不舒服一定要提早準備，比如她之前就又有一個遊客，因為對自己的身體太過自信，最後不勝高反，猝死當場。還特地拿出了手機的一些朋友圈截圖，皆是她的同行在對當年事件的議論。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心裡咯噔一下，覺得似有後招。果然車在這時適時地停在路邊，導遊告訴我們這是通往黃龍中途的一個補給站，有專業的護理人員為大家銷售可以抵禦高原反應的氧氣水，此水乃xxxxxxxx，總之喝了以後腰不酸腿不疼。末了還補了一句，之前故事裡提到的那個不孝閨女途經此站時，想都沒想就給她媽買了三瓶。

眾人面面相覷，窸窸窣窣，由前至後，半數人都買了。一瓶兩百六。

我當然也買了。

手裡拿著那瓶水的時候哭笑不得，忍不住暗暗讚歎，原本我以為只是配合路過風景權當消遣的故事，居然是精心埋下的一個梗，在不遠的以後起到了驚人的促銷功效。地震、母愛、高原反應、盡孝，就這麼詭異地聯結在了一起。

第二天從九寨溝回來時，路過一個劇場，導遊說附送一場演出，聲勢浩大，好像還是張藝謀執導的，穿越時空，4D影院，反映了成都地區的民俗和風土人情。本來跟團就沒得選，就跟著進去看了。

演出的舞台跟特效都算考究，就是那種旅遊景區里常見的表演項目，同一撥演員演五六個故事。從上古時代一直演到社會主義的今日。

最後一個故事當然是地震。因為是4D，所以所有觀眾座椅也跟著晃個不停。主要演繹了地震的可怕，人類的絕望以及解放軍英勇救災的場景。所有人都看得在偷抹眼淚。我想我如果不是不該知道的太多，在這種環境下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把持。最終的高潮，從遠處緩緩飛來一尊佛像，旁白高呼，請大家起立，對著xx大佛許願，願我們最關心最心愛的人一生平安，永遠幸福！

場上一千多口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沖著佛像，雙手合十，目光虔誠，淚光泛濫。

只有我，安靜如雞地坐著，嘟囔了一句我操真他媽噁心。

當時聲浪好大，我這句話我媽應該沒聽見，否則她就沒工夫合十，凈拿來抽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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