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的凡人
各位老師，大家好！這裡是格致教育工作坊，歡迎大家的到來。穿越時空，來享受一點知識的小菜。讓我們一起天天學習，好好向上！今天我們來聊一聊金庸筆下的一個凡人。
金庸寫人，到了眾生平等的境界，不論是僧是俗，都一視同仁，今天我講的是一個僧人，不是一個俗家弟子。在天龍八部這本書裡面，大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少林寺裡面有一個法號叫緣根的和尚。一來因為這個人，他職位低，在少林寺裡面根本就排不上號；二來因為這個人出場機會少，在全書他僅出場一次；三來這個人，他事迹平凡，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讓人記得住。這樣一個人，如果在一位普通作家的筆下，出現在他們的作品當中，往往就會一筆帶過不留一絲痕迹。然而，在金庸的筆下，這個人卻大不相同。如果說從武俠小說傳奇的角度來看，緣根和尚並沒有什麼可述之處，也就是說沒什麼可以講的。
然而從人和人性的方面來說，緣根和尚他的形象，讓人感到驚人的深刻！不知道你有沒有想起來，在小說第39回緣根和尚演出了一場戲，這場戲是從虛竹開始的。我們都知道，虛竹和尚自下山後開始，經歷了種種奇遇，身不由己幹了許許多多違犯清規戒律的事情。殺戒，淫戒，葷戒，酒戒這些佛教裡面不可赦免的大戒，他無一不犯。但是這一天，虛竹離開了靈鷲宮，平安無事回到了少林寺。他向師傅懺悔，因為他所犯的戒條太多了，他的師父慧輪也無法回復，又因為少林寺出了大事情，要召集慧字輩的和尚一起商量大事。所以虛竹的師傅慧輪就叫虛竹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戒律院的那些小和尚看到虛竹在此長跪，真有虔誠悔悟之意，而且戒律院的那些長老們此時也沒有空來處理這個小事情，於是叫虛竹到菜園子裡面去挑糞澆菜靜候吩咐。於是今天我們所要說的這個主人公緣根出場了！緣根是一個什麼人呢？就是管理菜園的一個小頭目。他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里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
在這裡，我讀一段小說，裡面寫的東西給大家聽聽。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緣根笑道，他從怒轉笑，那就是找到樂子來啊: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虛竹嘆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又驚又喜，驚的是聞所未聞，喜的是終於聽到了想聽的東西，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犯淫戒，你還犯了什麼戒？你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了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我們先來看一下這一段，這一段總結起來用一句話叫緣根審犯人。
這看起來似乎很平常，實質大有深意，精彩的揭示了人性的真相！緣根和尚的不同表情及其言語，就是人性的證明。有趣的是，緣根和尚不知道虛竹在真誠的懺悔，更不知道他之所以犯戒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緣根還是倚著他的老法子，恐怕這也是一切監獄裡的獄卒們的老法子——誘供！其二緣根誘供的方法比較高明！不僅是軟硬兼施，喜怒並用，而且還能層層推理頗合邏輯。你看從臉色紅紅白白這個證據就開始推偷吃葷腥，由偷吃葷腥推偷吃酒喝，再推到心中便想女娘們。可憐的緣根壓根想不到虛竹不僅僅是想而已而且還做了，這個就讓他又驚又喜，用手指著大罵。第三緣根之所以如此推理或許他是憑經驗乾的，即便是到菜園子裡面來受罰的無非就這三樣戒，偷葷，偷酒，想女娘們。第四或許他不僅僅是憑經驗，而是憑自己的體驗和慾望。和尚嘛！一般都是想偷葷，想偷酒，想女娘們。雖然這是和尚之戒，但這是人之常情，和尚也是人啊。雖有清規戒律，也不免有常人俗人的想法、慾望乃至行為，所以緣根如此誘供果然大有道理。金庸先生如此實錄，實之見其高明！只此一番實錄，便將緣根的嘴臉畫出來了，不是出神而是出人。緣根的表演並沒有到此結束，當他聽說虛竹不僅打過架，而且殺過人，不僅殺過人，而且不止殺過一個人。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這時候緣根就不敢再罵小和尚，而改成叫做師弟，套近乎了，他這段話不僅是拍虛竹的馬屁，以防後患，而且大有試探的功能，由誘供改為了試探，你看他有隨機應變的本領了。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剩餘，總是不易對付。」於是小心翼翼的搬出列祖列宗留下來的那些規矩，他要讓虛竹戴腳鏈手銬，他怕虛竹不答應，說了一句軟中帶硬的話。「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當遵從。」腳鐐手銬一戴起來，好戲又上演了。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這一段不僅寫出了緣根和尚欺軟怕硬的性格嘴臉，而且還寫出了他的性格心理的秘密，更是寫出了這種心理形成的原因。
緣根之所以要痛打虛竹，首先固然是欺軟怕硬通常人的人性作怪，虛竹固然與他往日無冤，今日無仇。但送上門來的軟柿子，而且戴了鐐銬，不捏白不捏，況且緣根平日無聊，不打人罵人何以消遣漫長寂寞的光陰呢？其次，緣根打虛竹的進一層的原因，就是嫉妒之心油然而生，自己空活了40來歲，從未嘗到過葷腥酒醉性愛等等這些種種的人生滋味，可這個虛竹小和尚居然能夠享此其樂，怎不能叫人氣憤嫉妒愁怨滿胸？更何況他大可以假公濟私，名曰懲罰犯罪，誰也不會來找他的麻煩說他的不是。最後像緣根這樣的一種性格與心理，實質上是一種變態的性格與心理。他之所以變態，是由於他的人性長期受到了壓抑的緣故！想吃葷腥，想喝美酒，想與女人做愛，但40年來卻不可得。如此受戒守戒，又無宗教信仰，又無慧根，悟道之心來支撐，怎麼可能不因壓抑而變態？不因變態而變得如此的兇殘，陰暗，火爆，嫉妒和殘酷。這種性格與心理的變態，就是對平常人性更深入的一種解釋！
實際上我們可以想一想，在倚天屠龍記當中，峨眉派的掌門滅絕師太，也是這樣。是一個變態殘酷的人，她其實明白自己心理變態的緣由。只不過緣根的職位很低，因此他只有借被罰入菜園子的犯僧來出氣，而滅絕師太身為江湖中一大門派的掌門人，她可以借著正邪不兩立的理由，對邪教人物滅而絕之來發泄心中的邪氣。其實這兩個人如出一轍，緣根借口的是奉命責罰，滅絕師太來的更是大的嚇人，明曰替天行道，仗義滅邪。實質是假公濟私，借美名揚其惡，是一路貨色。在天龍八部這本書當中，對這樣人物的行為心理描寫真正將掌握的恰到好處，既不減損，也不誇張。
為了說明緣根的行為心理真相，小說他又來了一次漂亮的一次反證！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由小和尚，師弟，賊和尚，賊禿，而如今突然變成了師兄。說罷便給他打開了銬鐐。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虛竹的衣裾，虛竹以為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他哪裡知道，這個是靈鷲宮的梅蘭菊竹婢女扮演少林寺的僧人到少林寺來救駕了。虛竹心中弄不清緣由也往下一跪道：「我不怪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事情至此倒也罷了，偏偏緣根還畫蛇添足，這一畫就把他的靈魂畫了出來。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你看緣根這一番做作，當然是迫於那四個卑女的壓力，想要極力討好虛竹，以免再次被四個美女所揍，只是他這樣做且不說知法犯法，知戒犯戒，他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虛竹真的是一位酒肉和尚，不外是想吃狗肉酒下菜尋女人找樂子，殊不知虛竹是那一番的真誠啊！這一襯托，便將緣根的靈魂進一步暴露無遺了。他其實就是一個穿著僧衣的俗家人！而且是俗不可耐，俗了又俗，他想出找酒找狗肉下山找樂子的主意如此輕鬆，其實你可以想像他自己是不是經常這麼干呢？如果不是金庸對人性有著真正深切的了解，他是寫不出也不會寫緣根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形象。緣根的形象當然無損少林寺的美譽。任何人群中總有好的與不好的，更何況緣根又不是少林正宗的「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也唯有像緣根這樣又低級，又愚蠢，又沒有修養，又沒有人管束的僧人才會是這個樣子。緣根這個名字其實也起的很妙！這個人的種種表現，可不正是緣了人性及人性弱點的根嗎？
好了，今天關於緣根我就聊到這裡。讓我們一起自我迭代，好好學習，教育工作坊每天都在這裡等著你!
講座時間：2018年3月20日
文稿整理：薛夢張筱瑜
錄音整理：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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