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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我如何寫作

選自《羅素回憶錄》

我不能假裝自己知道如何寫作,或佯稱認識一個精明的批評家指點我需要以某種方式去改進我的文體。我頂多能夠做到的就是把握各種嘗試與一些事情之間的必然聯繫做個見證而已。

直到21歲之前,我希望在寫作上多少按照約翰米爾的風格行事,我喜歡他的句型結構以及發展一個主題的方式。不過當時我已有別的想法,我想大概是引申自數學吧:我希望用最少量的詞便能夠把每一件事情說得一清二楚。也許當時我覺得與其模仿任何書卷氣較重的模式,還不如效法出版商貝德克爾發行的旅遊指南。我肯花時間設法找出最簡潔的方法把某些事情毫不含糊地表達出來,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願意犧牲追求美學上優點的一切企圖。

但是21歲那年,我受到我的未來太太的兄弟史密斯一種全新的影響。那時候,它對於文章的內容不感興趣,卻對寫作風格情有獨鍾。法國作家福樓拜與英國作家佩特是他的上帝,而我也真的快要相信學習寫作之道就是模仿他們的技巧了。

史密斯給我提供了各種簡易的規則,如今我只記得其中的兩條:「每四個字就要置一個逗號」,「不要使用『和』這個詞,除非是在句首」。他最有力的忠告就是永遠要重新改寫。我自覺地努力去嘗試,但是發覺我的初稿幾乎總是比第二次寫得好。這個發現從此便使我省下大量的時間。當然這並非適用於文章的實質內容,而只不過是它的架構而已。當我發現一個重要的錯誤時,我就全部重寫。當一個句子所表示的內容令我感到滿意時,再花時間去修飾而使它變得更好的情況在我身上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漸漸地,我找到以一種最低程度的焦慮與不安的心情從事寫作的方式。在我年輕時,每每對於一個新的嚴肅作品我總是用掉一段時間——也許是一段長時間——感到好像非我的能力所能及。我會把自己從恐懼——害怕自己寫的永遠不對頭——折磨至一個神經質狀態。於是我作出一次又一次無法令自己滿意的重寫嘗試,而最後不得不把他們一一丟棄。

我終於發現這種胡亂摸索的努力只是在浪費時間。看來對我較為適合的方式是,在第一次思考一本書的主題之後,隨之對這個主題給與認真的考慮,然後要有一段潛意識的醞釀時間,那是不能倉促行事的,而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那就是我會過分地深思熟慮。有時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我會發現自己出了錯,以致無法寫出我想要的書。不過我的運氣一向較好。通過一個極其專心的階段把問題深植於我的潛意識之後,他便開始秘密地成長,直到解決方案帶著使人不能理解的清晰度突然浮現出來,因此剩下的只不過是把看來彷彿是某種神示的內容書寫出來罷了。

一個有關我的寫作過程最為奇特的實例發生在1914年初,從而導致我此後對它的依賴。當時我已答應給波士頓的羅威爾講座講課,我所選擇的題目是「我們對物質世界的認識」。整個1913年我都在思考這個論題。包括在劍橋上課期間我的辦公室,在泰晤士河上度假時的幽靜小旅社,我極度的精神集中乃至有時忘了呼吸,而且由於我的出神冥想而引發陣陣不尋常的心跳。但是一切都是徒勞。每一個我所能想到的理論,我都可以察覺到它的致命缺陷。最後在絕望之餘我前往羅馬過聖誕節,希望節日的氣氛可以使萎靡的精力恢復過來。我在1913年的最後一天回到劍橋,儘管困難依然沒有獲得解決,但是由於時間緊迫,我只好準備盡自己所能對速記員做口述。第二天早上,當她進門時,我靈光乍現,突然知道了自己要說什麼,於是開始把整本書口述出來,完全沒有片刻的猶豫。

我不想傳達一個言過其實的印象。事實上,這本書頗不完整,而且現在我還認為有不少嚴重的錯誤。但它是當時我所能做到的最稱心的論述,而以一種較為從容不迫的方法(在我可支配的時間內)所創造的東西很可能會更遭。不管對其他人可能適用的是什麼,對我來說這是正確的寫作方法。這時我才發現,就我而言,最好是把福樓拜與佩特拋到九霄雲外。

雖然目前我對於如何寫作與18歲時想的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但是我的發展過程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直線式的。在20世紀初的最初幾年,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已較為華麗的詞藻和張揚的寫作風格為追求的目標。《自由人的崇拜對象》就是在那時候寫的,現在我不認為它是一部好作品。當時我沉湎於詩人彌爾的散文體,他翻騰起伏的藻飾文辭在我的心靈深處到處回蕩。我不能說現在我不再欣賞這些文體,只是對我而言,模仿他們便會誘發一定程度的虛偽性。

事實上,所有的模仿都是危險的。在風格上沒有什麼能夠勝過英國國教祈禱書與基督教聖經的欽定英譯本。但是他們在思想與感情上的表達方式不同於我們這個時代。除非寫作風格是來自作家在個性上的內心深處和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表露,否則便不是好的寫作風格。不過雖然直接的模仿往往遭人白眼,但是對優秀的散文體的通曉卻得益匪淺,特別是在培養散文的節奏感方面。

這裡有一些簡單的寫作準則——也許完全不像史密斯所提供給的那樣簡單,我想可以推薦給從事說明式散文體寫作的人。

一,如果可以使用一個簡單的詞,就永遠不要使用一個複雜的詞。

二,如果你想要做一個包含大量必要條件在內的說明,那麼盡量把這些必要條件放在不同的句子里分別說清楚。

三,不要讓句子的開頭導致讀者走向一個與結尾有抵觸的結論。

我們以下面一篇可能出現在社會學文章中的句子為例:

「人類之得以完全免除不合乎社會道德標準的行為模式是為由當某些為大部分實際實例無法達到要求的先決條件,經由一些不管是天生還是自然環境的有利機運的偶然組合,於早就某一人的過程中碰巧結合起來,由於在社交方面佔有優勢的做事方法,使他身上許多因素都背離了基準。」

試看,如果我們能夠以淺顯的文字給這段話重新措辭的話,那麼我的建議如下:

「人類全部都是壞蛋,或至少差不多都是。那些不識壞蛋的人必然具有他們在先天和後天上非比尋常的運氣。」

這段話較簡短,也較為明白易懂,而且說的是同一回事。但是恐怕任何使用後者代替前者的教授都會遭到開除的命運。

這是我想到我要向聽眾中一些可能碰巧是教授的人提出勸告。我之所以被允許使用簡樸的英文,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我可以選擇去使用數學邏輯語言。以下面的陳述為例:

「有些人與他們已故妻子的姐妹結婚。」

我可以用一種經過多年的學習才能理解的語言來表達這個句子,如此變為我提供了使用的自由。因此我向年輕的教授們建議,他們的第一篇著作應該用只有少數博學之士才看得懂的術語去撰寫。以此作為他們的後盾,從此以後他們便可以用一種「大家能明白的語言」道出一切他們所要說的。

目前,我們的生命仍然受到教授們的擺布,如果他們採納我的意見,我雖然不像但也不得不感到對它們理應心懷感激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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