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梁山上命運最悲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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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以前的閑話里，一直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正本清源，說明梁山上的「英雄」少，而「流氓」多。總的來說，梁山是一個流氓集團，一百零八將中的大部分人，平時是強盜，小偷，賭徒，嫖客，連環殺手，為虎作倀的貪官走狗，或者心理變態的地主老財。

與人們的想像相反，梁山上真正命運悲慘的人很少。從施耐庵的文本分析，可能只有個位數。這些人具有某些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少幹壞事，或者沒幹過壞事，但卻無一例外，遭受了命運最不公正的待遇。因此他們獲得了我們的同情。

比如武松，一個光明正大的直性子。在所有文學作品中，很難找到一個比武松還要硬氣的男子漢（這應該是每一個男人畢生追求的目標）。

武松的悲慘源於他太直而世界太晦暗。他一出場，就是虎落平陽的景象。在以好客聞名的柴進府上，得了瘧疾的武松蜷縮在廊下，靠一杴炭火禦寒。書里說他受到冷遇的原因是和柴進的門客相處不好。以後我會分析柴進的門客組成，這裡只說一點，王倫是柴進的座上賓。武松和這些人相處不好，大概主要不能怪武松。武松後來當了都頭，與感情深厚的哥哥重逢，沒過多久，哥哥卻被嫂子會同姦夫以及鄰居毒死。在勞改中，他又成為地方黑社會及保護傘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又比如扈三娘，在我看來書里命運最悲慘的女性。

扈三娘的悲慘源於她是個女人。論武藝，扈三娘跟呼延灼差的不遠，兩人曾力斗數十個來回，不分勝敗。但呼延灼排行第八，扈三娘排行五十九。這個排名很可能是被她丈夫王英拖了後腿。矮腳虎王英只排五十八。男尊女卑，三從四德，扈三娘不能排的比王英還高。說到底扈三娘嫁給王英也是一場人生的悲劇。它的起因是宋江殺掉了王英想要強姦的一個婦女，因為宋江說那個婦女品德有問題。於是為了還人情，扈三娘就由宋江做主，下嫁給了王英。可問題是，縱觀水滸全書，很難找到一個比王英品德還敗壞的人。他平時為了吃人心而濫殺無辜。他當土匪的緣由是他做車夫的時候見財起意，搶劫客人。他還具有在土匪界最被人看不起的惡癖——好色，聽說山下有轎子，就饑渴地認為是婦女而採取綁架。除此以外，王英的武藝也不好，曾經兩三下就被扈三娘活捉，屬於手下敗將。他長相還丑，五短身材，不然也不會得了「矮腳虎」這個稱號。扈三娘嫁給他，活脫脫一例鮮花插在牛糞上，而且是嬌花嫩蕊插在拉稀牛的牛糞上。

然而梁山上有一個人，命運比起武松和扈三娘來，還要悲慘的多，這個人就是林沖。林沖的悲慘不在於他的家破人亡，也不在於他是少數幾個名副其實真正被「逼上梁山」的人，林沖的悲慘在於，他一生都沒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

二

為什麼說林沖沒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呢？我們只要梳理原文，就可以知道。

書里林衝出場沒多久，他媳婦就被地痞調戲了。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卻不能教訓那個地痞。他怒目圓睜，手抬起來，最後又放下去。原因何在？原來地痞乃頂頭上司高太尉的乾兒子。想想看，是不是很憋屈？

還沒完。林沖忍氣吞聲退了一步，可那個小混蛋得寸進尺，不肯善罷甘休。他找盡各種機會想要非禮林太太，未果，最後就找乾爹幫忙。一群腌臢貨使詭計，誣陷林沖坐牢，遠遠發配出去。林沖不在的時候，百般逼迫林太太，終於把林太太必死。而另一邊，林沖一身本事，一路上被兩個猥瑣公差百般折磨。他依舊悶頭承受，不敢反抗，直到野豬林差點丟了性命。想想，是不是很屈辱？

好不容易活著到監獄，服刑期間的林沖安分守己，與人為善。然而之前的惡勢力還是不肯放過他，千里迢迢趕過來，趕盡殺絕。再想想，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

書到此處，終於迎來林沖的第一次暴起，暢快淋漓的風雪山神廟章節。天降大雪，夜幕中草料場火光衝天，豹子頭一桿長槍，槍花一抖，一口氣幹掉富安、陸謙和差撥。

畢飛宇先生分析過，林衝殺了人，先將「葫蘆里的冷酒都吃盡了」，可見他當時的冷靜。一路走來，見慣了林沖的委曲求全，我們期待林沖毅然決然下定決心的這一刻，希望他變得果斷堅決，哪怕成為一個冷血殺手，也比之前的一退再退要強。完全被動的人生只會顯得軟弱，誰都希望看到把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強者。

三

然而繼續往下看，我們發現我們的希望又落空了。

性格是根深蒂固的，施耐庵太厲害了，穩穩抓住這一點。他筆下的林沖沒有完成我們一廂情願的蛻變，而是事過境遷，又縮回那個低聲下氣苦求安穩的狀態。

林沖拿著柴進的信去投靠梁山。當時的梁山還是王倫做主。王姓梁山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嫉賢妒能。林沖本領太大，於是被王倫各種刁難排擠。王倫要求林沖必須納投名狀，不然就不肯收留他。

投名狀這一段，是又一段極寫林沖任人擺布的橋段：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衝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羅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個小嘍羅領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林沖悶悶不已，和小嘍羅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沖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裡了。」林沖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羅吃了早飯，拿了朴刀又下山來。小嘍羅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過渡，來到林子里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牌時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沖對小嘍羅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小嘍羅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渡回。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沖不敢答應，只嘆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別處去。」林沖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

當晚林沖仰天長嘆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時乖！」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嘍羅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沖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里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沖提著朴刀，對小嘍羅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

林沖的屈辱，施耐庵是從三個方面來寫的。

一是王倫和林沖的反應。第一天第二天，林沖回來，王倫都要關心他是否有收穫。林沖說沒有，王倫就不厭其煩地重申，你不能留在這裡啦。王倫當然很討厭，他最討厭的地方在於第二天說第二句話時居然還笑了，他的小人得志與幸災樂禍，全都溢於言表。與此相對，林沖是什麼反應？他是悶悶不已，不敢答應。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不敢。王倫的排擠是對林沖正面施加的最猛烈打擊。

二是林沖的待遇。林沖剛上梁山的時候，幾個頭領是置辦了酒席的。然而情勢急轉直下，只不過過了一夜，林沖的晚飯早飯，都要自己「討來吃」了。試想對一個剛上山的客人來說，這是何等的薄待，臉色是何等的難看。這相當於客人剛進門，就被主人甩臉子。而且有意無意，主人讓客人覺得自己是個討飯的。寄人籬下的感覺是很重的。飯菜上的問題，對林沖而言，體現了側面細節方面的刺激。

三是林沖的灰心喪氣。前兩天林沖是悶悶不已、不敢應聲的，我們可以猜想他的心情主要是焦慮與苦惱。到了第三天一早，他出門前有一個細節，施耐庵交待的很漫不經心，但這是一個關鍵細節：林沖收拾好了包裹。他已經做好了滾蛋的準備。所以到了中午，還有半天呢，林沖就放棄了，他不想等了，打算趁天色未晚，早點動身。如果說前面兩類屈辱都是體現在外在，那麼這裡的第三點，是發自於林沖內心的，他自己已經認命了，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屈辱的三個層次，從正面、從側面、從內心，施耐庵寫得環環相扣。林沖的這些屈辱，體現的是他已走向絕境。

四

我們知道，書中林沖最後一次扮演重要角色的場景是火併王倫，這也是他第二次暴起。從火併王倫以後，林沖就沒再有什麼露臉的機會了。即使出場，也不是主要角色。

需要注意的是，林沖火併王倫，也不完全是他自己決定的。書裡面詳細描寫了吳用在其中煽風點火的作用。

開始王倫也想把晁蓋等人趕下山。吳用對晁蓋有這麼一番話：

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

事實上，第二天林沖的火併，還真是在吳用的火上澆油和晁蓋等人的幫忙下完成的。

從上面可以看出，林沖的人生軌跡，一直以來都不是他自己推動的。他的所有行為，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為外界所逼。高俅一夥逼他殺人越獄，王倫逼他屈身俯就，吳用逼他火併王倫。林沖從來都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他沒有主動選擇的意識，一直處在被別人、被命運趕得團團轉的境地。

比起同在梁山的其他人，林沖差的不是一點半點。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是拍案而起，路見不平。宋江開始的不願上梁山以及最後的殺李逵，都可以稱得上任性。而李逵瘋砍濫殺里的自我意識，簡直可以稱得上瘋狂。甚至武松景陽岡打虎以及血濺鴛鴦樓，大部分的原因在於他的血氣方剛和心狠手辣，源於他自己。相比之下，林沖是一個優柔的人。被動地等待別人對自己的審判，是林沖所有悲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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