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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在清酒之鄉的美國人

在日本鄉間旅行,語言不通、用手腳比劃來解決問題的方式,似乎在岐阜以北就漸漸行不通了。所謂的北陸,在古時曾是一個名叫「越」的獨立國家,,如今作為福井、石川、富山、新瀉四縣的統稱而被旅行者周知,此地與俄羅斯相對,中間夾著日本海,冬天的雪量十分誇張,特別是在金澤、輪島所在的北岸,時常可見積雪一丈余深的畫面。

飛驒古川街景,小鎮以出產上等清酒、牛肉及木製家居工出名,整個鎮子維持著明治時期的風貌。高翰 圖

身邊有位朋友是名美食美酒發燒友,幾年前他開著車在北陸邊吃邊逛,摸索來到飛驒古川極富盛名的酒廠渡邊酒造的門前。不巧,那天是農曆年假期,大雪紛飛,下午四點酒廠已經關門,他想買一瓶酒帶走,卻不知道向誰開口、怎麼開口。這時候,就有一個美國人跑出來問到底什麼事情,之後還很熱情的邀請他次日來酒廠參觀。

後來我們才了解到,此人名叫寇迪·布萊佛德(Coddy Braford),是渡邊酒造的釀酒師之一,也是極少數在日本清酒界混出名堂的外國人之一。

因有這段淵源,我在上個月前往北陸時,特地抽時間與寇迪一敘,確切地說,是請他幫忙做領路人——用英語交流的便利性,對於一般旅行者而言或許算不上什麼,但於渴望深入幽暗深邃的清酒世界的人而言,就顯得必要且珍貴了。

寇迪·布萊佛德在渡邊酒造門前

近十年來,外國人跑到老字號清酒廠里打工的風氣顯現。京都府丹後的名門,創業於天保十三年間的木下酒造,請了英國人菲利普·派潑擔任釀酒師,愛知縣的岡崎酒造有一位英國釀酒師常駐,而在三重縣伊勢志摩的鵜方,以及距離飛驒不遠的石川縣的小松,亦有美國人積極活動的身影。在之後的行程中,我有幸又遇到了一位釀清酒的老外——來自美國波特蘭的戈頓·哈迪(Gordon Heady),一年前,他加入了坊間尊稱為「清酒之神」的大師級釀造者農口尚彥的新酒廠,成為其關門弟子中的一名。

傳統清酒廠里成文和不成文的規矩極多,這是我步入渡邊酒造後庭時的一大感受。任何考慮進入酒庫工作的學徒,在頭三年的時間裡,需要重複清洗設備器具,比如蒸飯缸、發酵缸,藉由清洗這個步驟熟悉釀造的各個環節,之後才能得到更高級的任務分配,進入曲室、釜屋(培養酒麴及蒸米的房間)里做幫手。按照過去的叫法,雖然都是做幫手,但一樣可分出三六九等,有役人、上人、中人、下人,對應著不同幫手的年資及勞動類型。

酒廠里的階級區分等級森嚴,以 「杜氏」即總釀酒師作為最高權威象徵,一路排列下來,每個人不論什麼崗位,都有一個排行老幾的說法。吃飯時,總要等居高位者拿起筷子,才能跟著拿起筷子。

在飯桌上我跟寇迪地聊起這個話題,他倒是不避嫌地說明,自己排行老五,身處金字塔的第二層,「也可以說是在成為杜氏的路上。」

渡邊酒造門前的石像,展示的是舊時釀造者在扁平木盆里造酛,即發酵啟動的工藝。

寇迪的老家在猶他州,大學時代在德克薩斯大學醫學院就讀,娶了一位日本籍太太,陰差陽錯跑來日本生活,後因喜歡清酒的緣故,就近找了一份酒廠的工作。這樣一做就是十三年。他講起多年前那場面試,言語很是喜感,「社長親自打來電話,要求兩小時後面談,哇,絕對是大陣仗,總釀酒師、總經理、翻譯全到了,圍著我問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最後他們一直在說,僱傭老外釀造清酒太過瘋狂了。」

晚上八點前睡覺,每天三、四點起床工作,是所有清酒職人的宿命。聽說早起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獲取最佳的水源,清酒使用的水源有上下之分,上水為山水,下水為地下水,無論是哪一種水源,根據傳統都是以選取早上三點鐘的水為佳,原因是此時的水最為純凈。

我在寇迪工作的酒庫盡頭,找到了兩個一千公升以上的水缸,水缸的表面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字,湊過頭去看,竟然全是感謝的話語。他解釋說,這是釀酒的玄學——把水缸做成訪客留言板,用來傾聽人們的反饋。同樣的,在長達45天的發酵期里,他的同事們還會在每個發酵缸的頂端放置收音機,給冒著泡的酒液播放日本相聲,用語言來催化釀造。老一輩釀造者似乎對上述做法還蠻迷信的。

發酵後的酒液留在大缸內熟成(左);日本各地的清酒米品種展示(右)

雖說是身份是外來者,但寇迪的出現並不會給渡邊酒造及旗下以「蓬萊」為招牌的不同風格的清酒帶來多少改變。配方仍是代代傳承下來的配方,若是有漸進式改變的話,那也只是因為這些年清酒釀造工藝整體向著以葡萄酒、威士忌為代表的現代、標準化釀造工藝傾斜,酒廠捨棄了本地米,使用十種以上來自日本各地的清酒米,就像葡萄酒廠習慣以不同葡萄品種為基礎進行混釀一樣,藉由不同米種配合不同的酵母強化口感特徵。其實是為了迎合當下消費者的口味刻意為之的做法。

在打著「蓬萊」酒標的二十多款純米吟釀、大吟釀中,有四款出自寇迪之手,他稱自己的風格是沒有風格。「我不是很想創造香氣四溢,或者口感特徵很強的清酒。我本身偏好傳統風格,像水一樣澄澈的酒款,與其為了遷就海外市場或西方人味蕾去做一款產品,我倒是更想把清酒原本的樣子介紹給別人。」如果硬要說,自己的出現給一間擁有三百年歷史的酒廠帶來些許改變的話,那就是酒標——現時整個產品線所有酒標都是寇迪設計的,這一點多少讓他感到自豪。

使用木桶儲藏的樽酒

相隔幾日,我跟朋友驅車前往金澤,路過小松,特地走進不久前落成的現代清酒廠農口尚彥研究所一探究竟。在這個簇新靚麗宛如博物館的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寇迪的Facebook好友,同樣來自美國的戈頓·哈迪。

寇迪給人的印象酷似從《虎膽龍威》電影里走出來的布魯斯·威利,直接、爽快、積極而充滿能量。戈頓則是一個相當日本化的美國人,身上有種喬布斯式的憂鬱聰敏的宗師氣質。有趣的是,兩人追求的清酒風格也南轅北轍,前者偏向傳統、手工作業的家庭釀酒風格,後者走的是是綺麗、前衛、大膽的新派風格。對照之下,兩人從外表、氣場到對於釀酒這件事的態度,都顯得迥然不同,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發現。

老實說,在走進農口尚彥研究所的剎那,我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澳大利亞或紐西蘭鄉間的精品酒廠中。酒廠仿效一流葡萄酒廠的格局,設立了供上門客人試酒、購物的cellar door,另有一個和洋雜糅的品酒空間,以及位於二樓的小型展覽空間,這裡的永久性展覽以農口尚彥的生活和職業經歷為主題展開,展品不多,但勝在有年代感及人情味。

位於研究所二樓的展覽空間及釀造車間

農口尚彥是清酒界的「能登四天王」、「傳說中的釀造者」,他出身於三代釀造清酒的世家,28歲時出任石川縣菊姬酒造的「杜氏」,之後出任多間知名酒廠的釀造顧問,一步步走上神壇。2015年日劇《鬼之酒:奇蹟釀酒人》就是以其為原型拍攝的。

老人家在65歲隱退,85歲高齡時再出江湖,創立了眼下的農口尚彥研究所。去年農口尚彥公開招募七位門生的新聞震驚各界,一方面是因為農口在此前的職業生涯中從未正式收徒,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對於門生的資質不做過多要求——往常的做法是,至少要有多年酒廠工作經驗才能給「杜氏」打下手,但農口卻提出來,歡迎零經驗的新人加入。因故,之前在名古屋高中教英文的戈登,出乎意料的成為麾下一員。

相比在清酒廠摸爬打滾了三十年的菲利普·派潑,又或者以學徒身份、從清洗器皿開始做起、十年後才升任釀酒師的寇迪·布萊佛德,戈頓的清酒職人之路簡直光明平坦地讓人嫉妒。我不知道,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運——他就這樣搬進了與研究所相連的兩層員工宿舍樓,開始了沒白沒黑的日子,我還聽說,在一個多禮拜前,戈頓因為感冒並發肺炎在金澤的醫院住院調養了好幾天。想來,身體抱恙的原因應該跟不適應艱辛勞作,每天接觸大量寒冷的地下水有莫大關係。

戈頓·哈迪

農口尚彥釀酒的理念,意在打破藩籬,以最小化的手工作業流程塑造現代清酒的風貌。這兒有一個日本獨一無二的全電腦化管理、控溫控濕的釀造車間,我記得以前讀到過關於農口先生的文章中有寫,他是一個勤於做筆記的釀造者,每個發酵缸每天的變化、在不同的酒麴和酵母作用下產生的不同效果,全部記錄在案,做筆記的習慣延續五十年之久。我猜測,老爺子重新出山時抱定的理想遠景,是基於過往經驗打造一個全新的科學生產體系,在保證品質、產能穩定的前提下,繼續釀造自己最擅長的以「山廢」為代表的技術難度較高的酒款。

造訪的當日,酒廠仍在給第一個年份的清酒進行裝瓶、包裝的工作,celler door的貨架上稀稀落落只放了四款產品,純米酒、吟釀、大吟釀,以及尚未發售的樣品「山廢」吟釀。戈頓告訴我,包括他的助理在內,很多員工是在兩周前拿到的聘書。

「山廢」是「山卸廢止酛」的簡寫,指的是不添加酵母,僅依靠空氣中的乳酸菌推動發酵的作業方式,因在這個過程中發酵活動並不穩定且容易出錯,耗時更長,人力成本也更高,實際上日本僅有不到1%的清酒是以「山廢」方式釀造的。

自品酒室眺望附近的稻田(左);金澤市近江町市場內擺放的清酒海報(右)

戈頓解釋說,傳統「山廢」從造麯開始到釀造、陳年、裝瓶,過程長達三年。眼下,農口尚彥研究所出品的這款清酒則將時間壓縮至一年內完成。至於具體是如何實現,他說不出所以然,但戈頓向我保證,這是最傳統的清酒的味道,「喝完這個,你可能會覺得普通的吟釀比較像中國白酒。」

在稍後由他主持的品酒會上,我喝到了幾款清酒在不同溫度下、與不同食物組合後的口感變化。整個活動的流程,酷似WSET標準化的葡萄酒品鑒會,包括為試飲者準備ISO杯、Riedel水晶杯、冰桶、筆記本之類的細節,讓人印象深刻。從江戶時代延續到現在的清酒品嘗方式,似乎只是勸人多喝而已,過程缺乏美感和儀式感,直到現在,幾乎沒有清酒廠會主動提供除室溫以外的樣品酒給訪客試飲——你要喝什麼,自然會有人從櫃檯後面伸手遞出來給你試,但不會特意配上鹽漬櫻花、和果子,也不會給你小瓷杯、木盒以外的器皿選擇。戈登想要傳遞的信息是將飲與食作為一個整體的體驗加以呈現,而低溫、加熱,使用和式、西式酒杯,也是為了最大化的展現清酒的稜角,滿足不同飲者的審美取向。

在日本居住近二十年的戈頓,養成了十分含蓄的情感表達習慣。原以為他無限接近日本人了,可是透過這次試飲,我又發覺他終究是個外人,一個熟悉葡萄酒語境與海外消費者喜好的外來者。或許農口先生選擇他,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又或許,他的出現多少可以彌補清酒職人做事保守、技術好但不懂吆喝的遺憾吧。

農口尚彥研究所周邊風光,附近有多個採石場,聽聞建造日本國會大廈的石材就是從當地獲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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