狷介書生湯顯祖

狷（讀劵）是一個奇特的字眼：既可以是褒義詞，又可以是貶義詞。比如說，某人狷急，意思就是此人性情急躁；倘若是某人狷介，則是形容此人潔身自好。好吧，那我們說湯先生乃狷介書生，應該不算批評吧。

阿湯是個神童，五歲能詩，十四中秀才，二十一中舉人，可謂早享盛名。但接下來的會試，卻連續四次名落孫山。江湖傳說，此乃阿湯得罪了當朝宰相張居正的緣故。這似乎也有道理。因為老張一死，阿湯就中進士了。當然，此時阿湯已三十四歲，老大不小了，於是吏部便在南京給他安了個閑職，一混就是七年，從阿湯混成了老湯。

但老湯依舊故我我行我素，並在某日將他的錚錚傲骨表現到了極致：他在萬曆十九年，忽然向皇帝上了一道震驚朝野的奏摺，《輪輔臣科臣疏》。輔臣容易理解，指當朝宰相申時行；而科是作姦犯科的科，揭露欽差楊文舉奉旨賑災卻一路貪污受賄、搜刮民財的罪證。

為什麼說老湯是狷介書生呢？你抓住了楊文舉作姦犯科的證據向皇帝檢舉揭發，這當然是可以的。然後你攻擊當朝宰相申時行縱容包庇收取賄賂，這當然也是可以的。但老湯你為什麼要將神宗皇帝也一併罵個狗血淋頭呢？這就沒人給你撐腰了嘛。況且，皇帝也是人嘛，還能沒點脾氣？

結局顯而易見。神宗皇帝「龍顏大怒」，批了個罪名「假借國事攻擊元輔」，將他開除出京！吏部議來議去，終於給老湯找了個合適的位置：那麼，你就到廣東徐聞縣，任個典吏吧！還不趕快謝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殺之隆恩！

老湯樂呵呵收拾行裝，猶如陞官般從南京出發，先回了趟家鄉江西臨川，然後經贛州梅嶺南雄英德，來到廣州，又繞道羅浮、香山，探親兼訪友，玩了個不亦樂乎。

忽然有一天，老友神秘兮兮說，哎呀，差點忘了，有個地方怎能不去見識見識呢？來，咱們明天就辦個簽證，自由行走起！就這樣，老湯就昏昏沉沉來到了令他應接不暇的絢麗奪目的澳門。

當時，被明朝稱為佛郎機的葡萄牙人已在澳門居住了六十年，天主教來華傳教的第一座教堂——聖保羅教堂也已矗立了三十年。不過，老湯是幸運的。因為這座教堂幾年後便遭大火焚毀，後屢建屢焚，最後只剩下教堂的前壁在風雨中屹立不倒，才是今天人們所見的「大三巴」。

老湯有沒有將令他印象深刻的澳門自由行，寫成遊記傳之後世呢？有。那便是後來他寫成的著名戲曲作品《牡丹亭》。在這部著作里，老湯將他在澳門的所見所聞，巧妙融入了戲曲場景，為後人揭示了澳門當時的真實面貌。

比如，老湯寫到：「一領破袈裟，香山墺里巴。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證光光乍。小生廣州府香山墺多寶寺一個主持。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茲有欽差苗爺任滿，祭寶於多寶寺菩薩前，不免迎接。」

「墺里巴」顯然指澳門，「多寶寺」指聖保羅教堂，乃是「番鬼」所建。顯然，葡人在當時就被周圍群眾稱作「番鬼」，老湯也跟著學了個時髦名詞。

接著，老湯又描述了他進入葡人居住區所見到的「番鬼」：「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雲牆。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這是澳門的葡人特點：他們不以農耕為生，專事貿易；他們穿的異國華裳叫珴珂衣錦；我老湯也沒白混，也在這兒仰過星空、曬過月光呢。

當然，擅長寫愛情劇的老湯，更是添油加醋將葡人少女寫的頰齒生香：「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裝。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顯然，老湯對這些花面蠻姬從哪來都調查得一清二楚，「盡頭西海」嘛。這就是佛郎機的地理位置，地處歐洲最西端，面對的是浩瀚大西洋。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狷介書生湯顯祖雖說混不來官場，卻也因此換來了一部偉大的戲劇作品《牡丹亭》問世。如果湯顯祖一直戀棧官場，不曾歸去來兮，中國戲劇史還會有這麼部風靡海外的扛鼎之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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