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得無聊的書:總需要無形的溫情,我們的內心才沒有那麼冷
小時候看什麼書?當然是小人書。連環畫多得就像掉在地上的樹葉,似乎誰手上都拿得出一兩本來。只要聽說誰手上有一本兩本自個兒還沒看過的畫冊,便一定想法子借過來一飽眼福。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裡翻,旁邊還會湊上一兩個小腦袋瓜子,翻書的人翻得太快,另外的人會仍沉浸在故事裡阻止說:「莫忙,還沒看完,慢點翻。」
奇怪的是這種簡便又引人入勝的連環畫現在已銷聲匿跡,我已有十幾年未見過這種書的身影。堂弟他們看的已不再是老式的連環畫,而是彩頁的日美式畫本。
很久以前我們喜歡包書,用一張較大的報紙、白紙或牛皮紙將書的封面和封底包起來,這樣能起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作用。幾乎每個同學的課本都包了起來,但我對包課本沒興趣,我喜歡包一些小說書,這樣我媽就會以為我在看課本,因為她是文盲,只能大概從封面判斷這是正規書或閑書。
外人就更加不知道了,有時我坐在屋檐下津津有味地看《書劍恩仇錄》,他們就誇獎道:「這女孩還很用功的。」
也常在上學放學的路上看小說。一邊走一邊看,那時的眼睛功能強得可以看到一百里外黑山裡的白色石灰礦場,所以還能擔當此任。有時甚至太陽當空照,道路兩旁油菜花繁盛如海,路上或許有牛糞,卻也不管不顧,只管埋頭瞎看。卻也沒看瞎,如今已經不記得當年倒底腳踩到過牛屎沒有。
有可能我們語文老師認為我是個干文學的料,就推薦我去買本《紅樓夢》來看看。話說當時我十二歲,這也沒什麼,誰說的老不看西遊,少不看紅樓?但我是這樣回答老師的:「我媽媽說了,不叫我看那些沒用的閑書。」現在回想起來,老師是不是有一種像我小時候用指腹按死螞蟻那樣的衝動,把我也給摁死在地上?
不過後來我終於還是買了一本《紅樓夢》,當時只要十來塊錢啊,好便宜的。我抱著那本書回學校的時候,就像抱著一座西班牙人在中美洲的叢林里找到的金礦。我還是挺喜歡這本書的。有人說什麼樣的人看紅樓就會看出不一樣的東西,政客看到了政治,陰謀家看到了陰謀,情人看到了郎才女貌。我必須得說說我看到了什麼。
我總覺得看紅樓夢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好大一個家啊,好多的家人啊,大家有漂亮的房子住,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好吃的東西吃,沒事的時候在一起做做詩(唯獨這樣我不大喜歡,因為我不會),還有好多漂亮的植物可以看。在這樣的大家庭里,會覺得很溫暖。書里充盈著濃烈的中國過去那種家庭的味道,不疾不徐,每一年按著春夏秋冬,每一天按著早中晚地過日子就行了。
我除了覺得他們有點寄生蟲的感覺之外,別的無傷大雅。
看完《紅樓夢》第八十回,絕不能再往後看。接受了前八十回的繁華盛世、工整精巧、溫香軟玉、玲瓏精緻,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後四十回的蒼白寒磣、空乏膚淺、無力回天。我不是指賈家和大觀園的淪落,而是指文筆的淪落,落得慘不忍睹。後四十回簡直就是一堆廢柴、一坑污水,一塊過了期的豬肉,等等等等。
所以每次買了《紅樓夢》這本書,我就找到八十回結尾的地方,把後面全撕了。
曾經在夢裡讀到過好幾迴文字優美得像《紅樓夢》的書,然而一個一個字讀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夢醒之後就更不明白了,每次夢醒後便覺得可惜。於是在又一次讀到這樣的書時,我趕緊拉過一大張紙,將文章挨著抄下來,這樣夢醒之後雖然那本書不見了,卻有抄寫下的字片供我參考研究。這主意倒是絕妙,
但夢裡的我又怎知道即使是這抄下的紙片也仍然帶不出夢來呢?
十三歲的整整一個夏天,我都蜷縮在家裡看《聊齋志異》。
天氣炎熱,蟬鳴陣陣,那棵總是發出凄厲的蟬叫聲的桉樹葉子好像被煮熟了一樣發出濃烈的桉樹葉子的味道。我在屋內,有時是歪在床上,有時斜在椅子上,把狐仙鬼女的故事看得滋滋有味。《聊齋志異》里很多半文半白的描寫,優美而清澈,我一邊看一邊把某些句子抄在筆記本上,抄了很多很多。我還大概想過以後要寫一本小說,把中國所有的妖精鬼怪的故事統一到同一本小說里,不知道白素貞和聶小倩對此有沒有意見?
八月份在打穀子,單調的打穀聲有些催人慾睡。後來我只要一想到聊齋的小說,耳蝸內就會出現幻覺似的打穀聲,這個條件反射可能會伴隨我一輩子。
又據說蒲松齡在寫聊齋的時候,為了搜集故事,就煮了一些稀粥或茶擺在路邊招待路人,不要錢,路人喝了他的茶,若有鬼怪故事就講給他聽。
我忽然想起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有一個老太婆也經常在路邊樹蔭下擺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冰涼沁人的冰粉,三毛錢一碗。老太婆大多數時候沒有守在木桌旁,而是呆在樹蔭後的屋子裡。路人想要買冰粉,得直著脖子叫一聲「買冰粉了」,她才會出來。不過她從來不向我們要鬼故事聽,也許是因為收了錢的緣故。
書做為精神食糧分為健康的和不健康的,有一次我父母鬼使神差地以為我真的看了不該看的書,於是在一個晚上我都已上床睡覺了,他們開始審問我。記不得序曲如何,我爸只問我一句:「以後還看不看黃書?」我不知黃書為何物,但想既然他們曾由衷地教過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麼就要稟承一切書都要讀的宗旨,就回答:「要看,當然要看。」結果是挨揍。
爸爸再問:「以後還看不看黃書?」我吃了一次虧,就轉換方向答道:「不看,再也不看了。」但奇怪的是還挨揍,因為這句話暗含的意思是曾經看過,現在要改過自新,再也不看了。但天地良心,那時我真的不知道「黃書」描寫的是什麼內容。
爸爸繼續問:「說,以後還看不看黃書?」我不知如何做答,因為看也要挨揍,不看也要挨揍,但不答的結果仍是挨揍。
蒼天啊,大地啊,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天理啊?——於是,在他們的諄諄教誨之下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黃書。我曾經純潔無垢的心靈就這樣被他們強拉著沾上了世俗的污跡。我很想大吼一聲:還我的純來!
但是還有人不知道什麼是黃書。
村子裡有人收購了很多舊書做鞭炮,這對於愛看書的我來說是一種福音,我經常在那成堆的書里翻尋。一次尋得一本愛不釋手想佔為己有,就跟書的主人蓉姑姑說我另拿一本來換,蓉姑姑答應了。我拿了一本解放軍艱苦作戰的書來,蓉姑姑將這書翻看一下,說:「這是本黃色書。」我突地一下急了,說不是。蓉姑姑再確認一次,篤定地說:「這是黃色書!」
原來她是指這書的紙張顏色偏黃,而不是一般的白色。我如釋重負。反正就我個人來說,我寧願看惠特曼的《草葉集》和泰戈爾的《飛鳥集》,也不願意看黃書。我這是在踐蹋大師的尊嚴嗎?
我還喜歡把書上有意思的句子摘抄下來,這種行為被某個小說家說是很幼稚的行為。哎,我特別喜歡這種幼稚。比如在維克多·雨果那篇還算嚴肅的《莎士比亞論》的文章里,我抄下了這段話:「1829年盛夏的一個大熱天,有一位批評家M.P.先生(他今天被人遺忘是不應該的,因為他並非沒有某些才能)覺得太酷熱了,一邊修削他的筆,一邊說道:「我簡直要把太陽打一頓。」」我覺得非常有趣,而不管他有多幼稚。
我是用五筆打字的,而不是拼音。就在我寫上面這個小片斷時,想打出「雨果」這個名字,我輸入了fgjs,然後按了空格,我以為會出來雨果,結果出來的是:乾果。好吧,我第一次發現雨果也是有反義詞的。
我曾看到李嘉誠勸人要多讀書,但是他說要多讀經濟、科學和哲學之類的書,少讀或不讀幻想類的文學的書。大概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他說得很對,可是我控制不住地喜歡文學書籍,書里有很多個世界,很多種人生,無數的靈魂。書里的人獨居一隅或混跡於世,上演著撥動人心弦的故事,歡笑或痛苦,生離或死別。
喜歡文學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梵高的影子,你所做的事於這個世界尤如一朵煙花,沒有什麼實際用處,只是有的煙花在最後絢爛地綻放,有的註定只是一記啞炮。
有一段時間我對圖書館和書店抱著無法抗拒的恐懼。我覺得我無法看完世上所有的書,即便看完了世上所有的書也沒有什麼用處。我一直找不到這個用處。我不想看這些「閑書」只是為了一時的歡樂或惆悵,但是我找不到出路。於是我不再看書了,甚至碰到喜歡的書也不看。朋友說我太功利,於是我放低心的姿態,不那麼功利地想這個事情。
我沒有想通。
只是後來我又開始看書了。有一天心情極度煩躁,人的修為不夠,無法控制內心,更何來參透?反正無所事事,就看稻盛和夫的《活法》。沒有什麼停頓,因為停下來也不知道能做別的什麼事。一口氣看完已是深夜,凌晨兩點。平時我過了十一點不睡就像生了一場小病,可是這凌晨兩點還神清氣爽。
閉上書本的那一刻已不知道煩躁是什麼東西了,就像北冰洋冰藍色的水全部向我湧來,從我的腦海中流過,洗去了一切世間雜質,明朗而通透。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麼「聰明」前面要加上「冰雪」兩個字,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人的心得像冰雪一樣清透,才能聰明。
還有一次看《誅仙》,是從天黑之前開始看的。看書之前我特意瞅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顏色青藍。接著我將頭埋進了書里,欲罷不能,所以一直看,一直看。等一本書看完,抬起頭來,恰恰又看見窗外,天空還是青藍色的。
那種感覺,說不出來的好。
半夜之時,恰恰讀到男主人公鬼厲也是在半夜時分遇見同門師姐陸雪琪,本來要刀劍相向,他卻說:「跟我走吧。」明明她是不可能跟他走的,他還是這樣說了一句。冰冷如雪的陸雪琪的心中會是怎麼想?我忽然抬起頭,使勁望著天花板,以免淚水順頰而下。
這些原本沒有用的虛幻的人事,就這樣撅獲了人心。在水泥和柏油鋪就的康庄大道上,在水泥和鋼筋築就的高樓華廈之間,在以聚酯纖維、塑膠和金屬佔主要內容的日常生活里,總得需要無形的溫情去裝飾,我們的內心才沒有那麼冷。


※兒時的不安:有的母親除了哺育孩子之外,嚇唬孩子的本事也是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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