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與思考——《二十世紀德語作家散文精華》及其他
哀歌與思考——《二十世紀德語作家散文精華》及其他
飲食男女不一定會讓人膚淺，但面對生死問題人們一般會傾向於嚴肅。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難得深刻，那麼在面對自己和親人的死亡的時候，也許可能會破例深刻一回。
這就是我對《二十世紀德語作家散文精華》的通感。相對於我上一陣推薦的《二十世紀美國抒情散文精華》，這本書要「重」得多。
這本書口袋裝，路中閱讀正合適。內容上，會讓人感慨德語作家果然比別的國家的人愛沉思，其中的內容也容易讓人投入到一個沉厚的閱讀背景里。其中的內容大抵是三個方面——悼亡紀念，二戰及其反思，鐵幕（東西德分裂）國土淪亡及其反思。
正是由於經歷過這麼大的苦難，他們所作出的文字便自然大有不同。對於專制、民主、民族國家的命運和人性的思考，盡篇皆是。而對於希望、慰藉、美好和虛幻的體驗，也就更加真切。
我還記得上一陣第一次翻開這本書，看到的雅克布·布爾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所寫的《東歐回憶錄》中的一段：
有一天，我又在嵌砌成哥特式拱形的櫥窗前停住了腳步，它的玻璃呈淡綠色，有些昏暗，我端詳著半魚半人的海神的三叉戟和產自南方海洋的貝殼，它們在昏暗的冬日閃著微弱的光芒，突然有個男人站到我的旁邊，他高高的個兒，水蛇腰，身材細長，長大衣的皮領子高高地豎起，便帽拉得很低，蓋住了耳朵，他那伸在絮得很厚的手套中的食指敏捷地指著一堆書說：
「尼采。」他說，「現在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他也給挖出來了，儘管如此，他早已看到了這一切，並且預言這一切將會發生。」然後更快地說：「您知道我們所處的這種極其悲慘的境地是誰的責任嗎？——尼採的文化庸人對此是有責任的！再見，先生。」
他把手舉到帽檐處，急急匆匆地在屋角處不見了。
晚上，我在家打開一本尼採的書，我讀起《不合時代潮流的思考》中1874年寫下的那一部分：
「一切事物今天都是為即將到來的野蠻行徑服務的，今天的藝術與科學也包括在內。」
尼采批評的文化庸人，使我認為這篇文章不但有歷史性，還具備真實的現實價值：
尼采是把它作為庸人教育二年級的主要內容的，在這一段里施特勞斯（尼采指斥的「文化庸人」）描繪了他的人間天堂，原文如下：
「我們只是還想提一下，我們是如何乾的，並且已經幹了幾年之久了。除了我們忠心耿耿從事的職業之外，為了人類一切更高的利益，我們儘可能地使思想敞開：幾年前我們親身參加了那場偉大的民族戰爭，參與了建立德意志國家，通過歷史上這些出人意料的令人歡娛的轉折我們內心深處為之振奮。通過學習歷史，促進對這些事的理解，現在藉助一系列大眾化的，實事求是地記載了事實的歷史書籍進行這類學習是不難的。同時我們試圖擴大我們的自然知識，而且也不缺普通的理解方法；最後在我們偉大詩人們的著作里，在演出我們偉大音樂家的作品時，我們尋得了鼓舞的力量，它激勵著我們的才華的情緒，想像力和幽默，此外就不再希望什麼了。我們就是這樣生活著，就這樣愉快的發展著。」
是的，尼採的文化庸人就是這個樣子。
我想，其現實意義不用特別的解釋了吧。任何一個「正能量的肉體」里是不是都蠢蠢著這麼一個尼采批評過的「文化庸人」呢？
四棵樹 作者 埃貢席勒
當然，這本書的美文遠不止這一篇，絕大多數文章都伴著思索，和德語文學特有的，油畫般厚重濃郁的畫面感（即使它被翻譯成中文，還是有著自己獨特的精神氣質）。比如阿爾伯特·艾倫斯坦寫的《格奧格·特拉克爾》：
傍晚鐘聲，不復鳴響，
廣場邊黑色的圍牆倒塌，
死亡的士兵高聲祈禱，
哦，你們黑色口腔中破碎眼球……
特拉克爾死於克拉考，加林齊恩附近，他是為我們而死的。他承受著痛苦，直至忍耐不住便消隱而去。他的一生始終籠罩著陰影。他常常目睹死，對死有著柔和的感傷，對人死後將腐化為泥常常感到暈眩。棕色的樹林剛剛使他歡悅片刻，隨即又逃入昏迷麻醉之中，這是葡萄酒、佛羅那和嗎啡的結果……一次，他看到一截煙頭從一所樓房的五層落到地上，閃著火星，燃燒著，漸漸熄滅，化為烏有，變成灰燼，這是他平靜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事情。他可以幾個小時不停地講述一隻隧道附近的蛤蟆給他留下的可怕的景象……他到了加林齊恩，看到一個重傷員是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卻膀胱中彈的痛苦，看到人的腦漿是怎樣濺在大牆上的。他的同情心驅使他逃離，正如他在一首很美的詩中，在《赫利安》中所預言的那樣：「陌生人消失在11月的毀滅中。」
他是荷爾德林式的，但卻更快走完了生活的歷程。「當一位堅強的天使蒞臨人類的小樹林」，我們不要抱怨。在痛苦的詩的呼喚中他日趨完善。他在一本留言簿上這樣寫道：「在秋天的星空下腦袋顫抖著低下。」我們這幾個少數他所信任的人，至少希望如此，但是他那樸實、早染白髮的頭顱不會再在我們之中低垂了，他拋下了我們。
哦，晚風多麼寂寞的停息了下來。
人類面臨著烈火的深淵，
鼓聲連天，將士陰鬱的額頭，
邁過血霧，黑色的鐵器叮噹作響，
絕望，悲哀的大腦里的黑夜。
在此，稍微吐槽一下。我發現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時候，經常會有非常「高人類精神含量」的書出現。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些書可能不是鴻篇巨作——它們經常以「口袋裝」「小薄本」的大小出現。裡面內容也不多。可是幾乎都是「人類精神和思考的結晶」，其中的思考深入度，獨立程度，價值感都令人驚嘆。同時，這些書還有另一個特徵——就是非常少人關注。即使是在豆瓣這樣「小眾與全面」的書籍記錄上，都很少能看到它們更多的消息。
它們幾乎被人遺忘。但是它們曾經記錄過中國知識界曾經有過的水平，認真的引進和獨立的態度，欲與世界知識界齊頭並進的企望。當然，這兩年在對西方的交流引進方面，又有了一些回暖的起色。最明顯的就是對西方的現代藝術家和國外詩人的深化研究學習。但是須知道，許多我們現在聊得火炒得歡的西方作家和詩人，在八九十年代也就早就引進過來過，並且很可能不是引進這一個人，而是一下子引進一批人。現在火「某一個」，很可能他背後還有「某一群」在冷落的背景之中呢。雖然現在由於網路的原因，看似全球化了。其實對於西方文化的「深化」的工作，不一定比上次「好年景」強。
我先推薦三本「那個時代的小冊子」。這三本冊子，至少對我這樣經常沒時間「深入閱讀」的人來說，是讓我獲益豐富的。它們分別是：
《二十世紀德語作家散文精華》，孫鳳城編選，「四季譯叢」之一，作家出版社（1991.3）
《音樂美學》，蔣一民著，東方出版社（1991.9）
《水月鏡花——後現代主義與當代戲劇》，中國社會出版社（1994.10）
後兩本我以後會慢慢說。當然，這只是第一撥簡單推薦，以後推薦書目也會漸漸豐富。同時，我覺得不用專門推介，自己找過來看，就應該挺「耳目一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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