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因為他的湘西
東坡曰：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所以無論江山風月，還是花開葉落
其實皆可一讀
有閑有緣地拾到或遇到哪葉，便讀哪葉
『物語』，日文漢詞，其實就是瞎白話
講講故事的意思
在我老家四川方言，則叫擺「龍門陣」
▽
——筆者按：
一九八八年，時客伊犁。從文先生他界之訊，入冬後，方由舊報上獲知。一時感念紛紛，雪夜小屋，塗紙一箋，附在與父親的家信中。後為老詩人張新泉先生偶讀，謬讚之餘，特討去，刊於某雜誌。
忽然之間，先生忌日，已三十年矣。
三十年前，青澀少年以其懵懂，妄自揣度先生的「不言」，無非稚鳥之鳴而已。而今三十年後，知天命之年，可謂慟徹心扉地，更懂得了先生的「不言」。在這個國度。
2018-5-11
風葉物語40 | 不只因為他的湘西
那日，去圖書館借一大疊舊報，回來翻著玩。報角，一則簡訊：著名文學家、古代服飾專家沈從文先生五月十日因病逝世。遵遺囑，沒有舉行悼念活動……。
數語。我呆了。為這舊聞。
第一次讀他的文章，是蠻久的事了。一疊父親從出版社工作帶回的自己裝訂的清樣，書頁是鉛印的，只單面有字。還有紅筆圈出的排錯的字，封面卻是父親自己手寫的，《沈從文文選集》。很厚。我拿來讀了，是湘西的散文。
很老很綠的山，綠得很老的河，有一隻船，很遠。
山那邊，有夕陽……。
後來我又讀了所能找到的他的書。不多，很難找。
我發現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解放前寫的，我覺得這很奇怪。我問父親：他是否還活著？現在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寫了？父親答了。只知道他還活著，現在在搞古代服飾研究。我覺得這很奇怪。
後來，又看了幾遍湘西。就聽見他極平淡、極冷靜地把那些最美好和最醜惡的東西娓娓道來。我很感動，但他仍是那樣極平淡而冷靜。
那世事如小河，緩緩流過。
我們在岸邊。
那冷靜和平淡下面，有些什麼呢？
但我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寫了，去研究古代服飾。我覺得這很滑稽。也很可惜。
後來，我知道得多一些了。聽說他是在國際上聲譽最高的中國作家之一。聽說還有那麼幾個老外在嚷他應該得諾貝爾獎。聽說魯迅也評價過他，只有一句話：沈從文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就這些，不多。他的作品也不多。
有一天，我才知道這是一種抉譯。
有位曾親吻大地寫詩很有才華的作家，郭沫若，他一直在寫。寫：老郭不算老，詩多好的少；老少齊努力，學習毛主席。還有：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他也研究歷史。他研究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是沒落地主階級對勞動人民的污衊，因為「南村群童、抱茅而去」。而杜甫是地主。研究的根據，據說是因為毛澤東不喜杜詩。
當然，這可能不是真的。但郭沫若是很有才華的詩人。或者說曾是。這是真的。
還有位翻譯家，傅雷，很多人被他的《傅雷家書》感動過。他一直在寫，直到他死。自殺。他想說真話。老舍也是。這是真的。巴金沒死，他還在寫《隨想錄》。但他已經老了。
他們都抉擇過，沈從文的抉擇是最早的。他不說了。我不知道這是否痛苦，是否更需要勇氣。比自殺。
他的文學生涯最短，但我不知道生命力是不是最長的。我只知道還有很多人喜歡他的書，雖然很少。很難找。聽說幾年前又出過一本書，據說是《歷代服飾研究》。
我不知道如何評價這種抉擇。懦弱還是勇氣。逃避還是隱世。消極還是積極。
這已是歷史。
偶讀一篇報告文學，提到有一位著名文學家、歷史學家，老兩口幾十年擠在一間小屋。他們的飯桌也是書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我甚至記不清是否有人提過了。但我希望不是。我不是研究文學史的，所以很可能這一切是我錯了。
希望我錯了。
讀他的書，我一直很想去見見他，看看這個老人，看能不能和他談談他的湘西。而不問他為什麼不寫了。這一直是個心願。
現在他走了，遺囑說不要舉行悼念活動。四個月後我才知道這個心願舊了。
但我記得他。因為他的湘西。
窗外在下雪。雪花飄落。
我在找，看能不能從我的小書桌裡找到本他的書，我想讀。我失望了，我才想起我所讀過他的書，都是到處借的，一直沒買上他的書，雖然那書後來出了，印數不少，我沒遇上。
我用雪做了一個小花環，放在我的小屋的窗臺上。我不能用其它東西。
雪是白的。會融化，宇宙的塵埃。
床頭的小錄音機在響，一隻恬靜而瘋狂的小號。是的，恬靜而瘋狂，這不矛盾。
那個聲音遠了，那個時代也遠了，它不是我們這一代的。希望，是這樣。
我想問問父親那本清樣還在不在，能不能送給我。我想再讀一遍他的湘西。以後，我還會讓我的兒子讀。
已經融化了，那雪的小花環。
但我記得。不只因為他的湘西。
1988-12-22，深夜，伊犁
2018-5-11，三十年後，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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