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的書房
林語堂的書房
黃榮才
林語堂曾經在《我的願望》這篇文章中列舉了八個願望,其中第一個願望就是和書房有關:「我要一間自己的書房,可以安心工作。並不要怎樣清潔齊整,應有幾分凌亂,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住起來才舒服。天花板下,最好掛一盞佛廟的長明燈,入其室,稍有油煙氣味。此外又有煙味、書味,及各種不甚了了的房味。最好是沙發上置一小書架,橫陳各種書籍,可以隨意翻讀。種類不要多,但不可太雜,只有幾種心中好讀的書,以及幾次重讀過的書——即使是天下人皆詈為無聊的書也無妨。不要理論太牽強乏味之書,只以合個人口味為限。西洋新書可與野叟曝言雜陳,孟德斯鳩可與福爾摩斯小說並列。」這個願望自然就讓人想起了林語堂的書房「有不為齋。」「有不為齋」是林語堂書房的終點,但不是林語堂書房的開始,林語堂的書房是濃濃淡淡的一條線,這條線的頭在一個叫平和坂仔的地方,也就是林語堂深情稱讚的:「我的家鄉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林語堂最初的書房應該就是現在平和林語堂故居那個佔地120平方米的「同」字型小屋,但不是在小屋後半部分他出生的小閣樓,而是在前半部分,當時他一家吃飯、聊天,包括林語堂聽父親講故事、讀書的地方,這個地方儘管不是正式的書房,但卻是林語堂接觸文化,夢想起航的地方。當年,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在假期早上八點之後就搖鈴召集兒女,在這裡給他們上課,講的是《四書五經》、《幼學瓊林》等等,林語堂也是在這裡,讀到了西溪教堂牧師範禮文博士帶來的《通問報》,這份報紙是上海的林樂知牧師編的。正是通過這份報紙,林語堂首次接觸了西方文明,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也是從這扇窗口,知道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是牛津大學、柏林大學,在童年的林語堂心中種下了「要當個作家,要寫一本讓全世界知道我的書」的夢想種子。
林語堂在平和度過快樂的童年時光,接受了啟蒙教育之後,1905年,在林語堂十歲的時候,離開平和到廈門鼓浪嶼讀書,養元小學、尋源中學,1912年林語堂到了上海聖約翰大學求學。其後的清華大學任教、國外留學、北京大學任教、廈門大學任教等等人生履痕,沒有什麼有關林語堂書房的痕迹,或許因為沒有獨立的書房,這些痕迹基本看不到了。只有在廈門鼓浪嶼漳州路44號,有座廖家老宅,這是林語堂夫人廖翠鳳的娘家,在那座朝南的建築里,被稱之為「立人齋」的地方,有過林語堂新娘房和書房的說法。這裡是林語堂短暫停留的地方,畢竟1919年林語堂和廖翠鳳結婚之後就攜妻出國留學,這個地方林語堂停留時間最長的就是1926年回廈門任教的那大半年時光。
林語堂正兒八經的書房是在1927年到上海從事寫作之後,尤其他在編寫了開明英文教材,有了大筆收入,被稱之為「版稅大王」,在上海的憶定盤路(今江蘇路)買了一處花園式房子。這房子很大,林語堂的女兒回憶說,在這處地方,單單院子里的白楊樹就有四十多棵,可以想像空間的充足,有處書房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況,這時候,寫作已經成為林語堂生活的主要內容,書房也就成為林語堂主要的工作和活動場所,寫作,以及和文友之間交流暢談,就成為書房重要的內容。即使在1936年林語堂全家出國,一直到1966年定居台北,書房,也不可避免地成為林語堂生命中重要的空間,隨伴人生。
林語堂不喜歡書房太過於整齊,也不喜歡把書房裡的書按照圖書館的方式分門別類,儘管,林語堂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很喜歡到圖書館看書。他認為大學應當像一個叢林,猴子應當在裡頭自由活動,在各種樹上隨便找各種堅果,由枝幹間自由擺動跳躍。憑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種堅果好吃,哪些堅果能夠吃。林語堂覺得自己在哈佛大學的時候,就是在享受各種各樣的果子的盛宴。因為哈佛大學有衛德諾圖書館,只要不上課,林語堂就到圖書館去,去當他那挑選堅果的猴子。但到了擁有自己的書房,書籍就應該可以隨意放置,自己的書房和圖書館是個截然不同的空間。林語堂認為,把書籍分類是一種科學,但不去分類是一種藝術。在自己的書房裡,書架應該別成小天地,隨意搭配的書籍會把書架變成搜羅廣博的架子,使你覺得有如天花亂墜之感。他厭煩那些把書籍當成擺設,一套一套的歸類擺放,甚至連書籍的書皮都沒有扯下來,沒有手紋的印子或偶然掉下來的煙灰,沒有用藍色鉛筆畫下來的記號,沒有楓樹的葉子在書中夾著,而所有的只是沒有割開的連頁。這樣就把原來高尚的閱讀變成俗陋不堪而且商業化的事情。買書原來是高尚的娛樂也變成暴發戶炫耀顯擺的工具。林語堂在編《人間世》的時候,收到一個叫姚穎的作者一篇《我的書報安置法》的文章,姚穎在文章中寫到反對書籍分類,林語堂非常興奮,把姚穎引為知己,並且把這篇文章譯成英文,他在自己編輯《人間世》《論語》的時候,發表了姚穎多篇文章,並且在遠赴美國之後,還為姚穎的散文雜文集《京話》作序。
林語堂在書房工作的時候,他不喜歡別人打擾。唯有廖翠鳳可以進去送送茶水,但也是輕手輕腳,擔心影響林語堂的工作。偶爾女兒到他的書房,林語堂會把孩子抱起來,耐心回答女兒的提問,甚至是拿了一張紙和一支筆給女兒,滿足她「也要寫作」的撒嬌行為,這是林語堂對女兒的喜愛和寬容,是愛心流淌的時候,但這種時候也不是經常,更多的時候,林語堂的老婆和孩子們都知道林語堂寫作不容打擾。當林語堂在美國寫作《京華煙雲》到了最後一天的時候,林語堂提前告知當天會完成。到了快傍晚的時候,廖翠鳳和孩子們等在書房的門口,林語堂推門而出,宣告大功告成。大家一起鼓掌,孩子甚至唱歌祝賀,林語堂宣布要去理髮,提議全家到外面吃飯慶祝,孩子們一片歡呼。這是多麼溫馨熱烈的場面,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在書房門推開的那一瞬間達到了一個高峰。
林語堂喜歡邊抽煙邊寫作,他戲稱他知道自己的文章里哪一頁尼古丁的味道最濃。在林語堂的心目中,「吸煙者不必皆文人,而文人理應吸煙,此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足以天地萬古長存也。」這樣的高度讓林語堂不僅僅覺得吸煙理所當然,甚至是非煙不可,因為從「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演繹出學問是閑談出來的,而「既是夕談,大約便有吸煙」。這時候吸煙就有某種高貴的味道,「吸煙之所以為貴,在其能代表一種自由談學的風味。」於他看來,當時的中國大學之所以毛病甚多,就是「談學時不吸煙,吸煙時不談學。」林語堂覺得吸煙能夠讓人心曠神怡,思維暢通,自然就妙語連珠了。他甚至渴望在他去世之後,有友人能夠在其碑文上刻「此人文章煙氣甚重」,就心滿意足。他把自己曾經戒煙三個星期認為自己是「誤入歧途」,做了一件「荒唐的事。」
在林語堂書桌的右端有個燒焦的痕迹,那是林語堂放煙的地方,也就是他吸煙的時候,或者要忙著什麼,或者是習慣動作,有時候就把還燃著的煙放在那地方,短暫停留後才拿起來再吸,林語堂吸煙很少停止,可以說一支接一支,久了,自然就留下痕迹,林語堂乾脆在旁邊刻上「惜陰池」,自己估量著用上七八年的時間,能夠把「惜陰池」這兩英寸厚的桌面燒透。當他戒煙的時候,這「惜陰池」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讓林語堂頗為惆悵,重新吸煙之後,在那地方重新放上煙,林語堂「心上非常快活」。後來因為搬家,書桌賣了,否則也是一道風景。
吸煙問題不僅僅讓林語堂心路備受悲歡起伏和把其與教育、學術掛鉤起來,甚至還影響了林語堂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林語堂和廖翠鳳這對伴侶把婚姻演繹得非常精美,其中種種原因和訣竅,有一個是廖翠鳳不僅僅允許林語堂在家裡吸煙,還允許林語堂在床上吸煙,讓林語堂每天醒來之後,可以美美地先吞雲吐霧一番,這讓林語堂很為感激。其實,不僅僅是吸煙,林語堂還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因此,他的卧室某種程度上是書房的延伸。
林語堂認為「我的喜歡躺在椅中的習慣,和我的擬想將一種親熱自由瀟洒的文體導入中國雜誌界的企圖之間,確有一種聯繫存在著。」因此林語堂可以堂皇地為了舒服寧願把椅子的腳鋸短一些,在沒有鋸短倚腳的時候,變通的方式就是「把寫字檯的屜斗拉一隻出來擱腳」。可以想像林語堂把屜斗拉出來之後,一隻腳擱置其中,把自己放鬆地放在椅子上,文思泉湧,自然,少不了他那隻煙斗。
椅腳越鋸越低,「最舒服的姿勢就是平躺在床上」。坐姿的改變已經從椅子到了床上,在林語堂看來,安卧眠床是有著許多歡樂的,不過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躺在床上,而是「我相信人生一種最大的樂趣是蜷起腿卧在床上。」「睡在斜度約在三十度的大軟枕頭上,兩臂或一臂墊在頭的後面。」這樣的姿勢能夠給心靈來一個大掃除。在林語堂看來,「一個人的頭腦,只有在他的足趾自由時,方是真正自由的。只有在頭腦自由時,他方有真正做思想的可能」。因此林語堂喜歡在床上閱讀。如果讀得興趣濃厚,他就繼續讀下去,如果興趣降低,就把書當作枕頭而睡,因此有了一張林語堂非常愜意地躺在床上看書的照片,而林語堂的家裡,自然到處可見圖書雜誌,在床上,沙發上,餐間里,食器櫥中,廁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這也就是林語堂所謂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使書籍任其所在的方法」。
對於林語堂書房,也許現在大家最為熟悉的是台北林語堂故居的「有不為齋」,這是個林語堂書房從抽象到具象的地方。我曾經兩次到台北林語堂故居參觀,對於這個林語堂生命中最後十年的地方,我充滿景仰。台北林語堂故居位於台北仰德大道二段141號,也就是在陽明山的山腰上,綠樹掩映中,可以看見這處白牆藍瓦兩層樓的建築。陽明山的林語堂故居是林語堂親自設計的,是他生前最後十年定居台灣的住所,這個庭院方圓達千餘平方米、樓房共計330多平方米。林語堂設計時擷取了東方情調與西方韻味———乍看是中國傳統的四合院建築,細看之下卻發現,二樓頂著那一彎長廊的竟是四根西班牙式的螺旋形白色廊柱,吻合了他東西交融的文化心理。在中庭一角,有魚池、假山,遍植翠竹、楓樹、藤籮。魚池邊有一石椅。林語堂生前喜歡坐在池端的石椅上,「持竿觀魚」他曾用得意之筆描述「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
林語堂的書房,叫「有不為齋」,牆壁上,「有不為齋」的題詞高懸,書房裡陳列著他的近60種著作和4000多種藏書。書房角落裡安置著一張寫字檯,桌面上放著筆、稿紙、放大鏡、書籍和茶壺、茶杯。書房一角的展示櫃里有一台當年林語堂發明的明快打字機,這台中文打字機是林語堂傾家蕩產,耗費了大量心血在1947年發明的,他不僅花光了12萬美元的積蓄,還一度舉債過日子。林語堂說這是他送給中國人的禮物,明快中文打字機採用林語堂獨創的上下字形檢字法,使中文打字變得快捷易學,每個漢字只需敲打3鍵,每分鐘最快能打50字,直行書寫,能拼印出九萬個中國字,而且不須訓練即能操作,十分輕巧簡便。展示櫃還擺放著林語堂當年自來牙刷、自動門鎖、自動發橋牌機的設計圖、專利書及相關記錄。書房裡還有幾隻林語堂用過的煙斗,托著煙斗,滿臉笑容,幾乎成為林語堂的標籤。林語堂喜歡口銜煙斗,或者用微熱的煙斗擦鼻頭。書房的中間,是沙發和茶几,茶几上,擺著一個煙灰缸,煙灰缸呈碗狀,本面為銀色,缸口外沿塑有一「勺」狀物,酷似一隻煙斗,這是林語堂自己發明的,勺狀的地方就是用來擱置煙斗的。這種煙灰缸,在平和林語堂故居也有一個,這是林語堂生命最初的十年是在平和,渴望走出去;最後十年是在台灣,渴望回來這個循環的一個小小註腳。
對於為什麼把書房叫「有不為齋」,林語堂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有不為齋解》,對此做了解釋。在文章中,林語堂坦承這個齋名有點道學氣,屬於言志類的書齋名。林語堂是個有著基督教背景,深受儒家「有為」思想的影響,也欣賞道家「無為」的情懷的人,他自言自己的人生是一捆矛盾。他的生活態度是以「有為」為中心,但往往也有「不為」的事,他不流於世俗,選擇了有所為有所不為。直接觸動林語堂把自己的書房取名為「有不為齋」是因為康有為的名字,林語堂認為:既是「有為」"那麼另一方面一定「有不為」。引自孟子的有所不為然後可以有為,儘管許多東西證明物極必反。
林語堂認為自己書房的名字有點長,但比起另一個著名的齋名「仰觀千七百二十七鶴齋」來,還不及它的一半。後面這長長的齋名應該是清朝趙之謙的書房名,因為1929年紹興墨潤堂影印了一套書,這套書是《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一共有七十七卷,是清朝趙之謙編的。
被朋友發問為什麼叫「有不為齋」,讓林語堂盤點了一回內心,林語堂說「我恍惚似已覺得,也許我一生所做過許多的事,須求上帝寬宥,倒是所未做的事,反是我的美德。」他列舉了數十種「不為」的事,讓我們可以看到林語堂的內心操守底線,也印證了林語堂有所為,更有所不為的思想境界!。
在這間書房,林語堂編寫了《當代漢英詞典》,創作了盤點人生的《八十自敘》,撰寫了瀰漫濃郁鄉情的《我的家鄉》。從書房走出去,是個陽台,這個陽台是林語堂喜歡停留得的地方,他在這裡抽煙,遙望天母燈光,若有所思,若無所思,感受閑適的愉悅,勾起懷念家鄉的惆悵。
書房,也就以具體或者模糊的形象,在林語堂的生命軌跡,刻畫下深深淺淺的印痕,從林語堂生命開始的地方到安息的地方,成為一道風景,讓我們在懷念大師的時候,感受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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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榮才,男,1970年出生,平和人。中國作協會員,漳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平和縣委宣傳部部務會成員,平和縣新聞中心主任。發表文章200萬字,有近百篇文章被轉載或者入選各類選集。獲獎若干。出版《我的鄉賢林語堂》《閑讀林語堂》《林語堂讀本》《我不想當典型》《粽香在舌尖舞蹈》《玩笑》《不言放棄》《邊走邊看》《遙遠的炊煙》《螺號聲聲》《超然之美:林語堂的心靈境界》等書11部,主編圖書《走進林語堂》《尋韻奇蘭》《塵世之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獲獎作品集》《平和縣茶志》等1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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