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幻想力是貧乏的

∞《我的留學記》，1999

光明日報出版社

中國人的幻想力

一概而論是件難事，因為這要被人以「程度問題」提出疑義，但也只止於此。我想說：中國人，至少是古代中國人，是幻想力貧乏的人。

首先值得指出的是中國神話的貧乏。神話之為物，是尚未自覺的幻想力的產物。用感覺觸及不到的世界來說明能被感覺觸及的世界，從而表現人類的意願，雖然這意願是微弱的。

太陽怎樣產生，月亮怎樣產生，人從哪裡來，關於這些問題的說明，在中國的古書中很難找到。

《淮南子·本經訓》上載：在遠古的堯時代，出現10個太陽，草木禾稼都被烤焦了，有一個叫羿的名射手，射掉了9個太陽，於是，天地恢復了平靜。在10個太陽沒出現前，是一個太陽的世界，與現在的世界一樣，是清朗平安的乾坤。至於一個太陽產生之前的世界，換句話說，那產生太陽的世界，以及關於這個世界的說明，書中卻沒有記載。好像天地之始就已經有了太陽、有了月亮、有了人類。或者以最謹慎的想法來說，在清朗平安的乾坤之前就已存在一個乾坤，而且，關於事物存在的說明本也存在著，只是後來的人缺乏繼承它們的執著精神。

這麼說來，有10個太陽的世界，確實是幻想的世界，不是感覺世界本身。但10個太陽的世界，表現了這種幻想力是有一定的特殊的方向的。因為十個太陽可以說是對感覺世界中一個太陽在同一平面上的延長。同樣，在關於羿的傳說中，有羿治退封豨長蛇的故事，封豨、長蛇的意思是巨大的豬和蛇，對於它們的描寫，也只是對普通的豬、普通的蛇的形狀的延長，而不是有8個頭的大蛇。

本來，像八頭大蛇那樣的東西並非絕對沒有。神農皇帝據說就是人身牛首，《山海經》中的神話里，也有鳥身龍首、龍身人面的怪物，但也仍與八頭大蛇有點不一樣。因為它們是由人和牛的一部分，如取了人的身體與牛的頭，再將兩者合在一起，形成「人身牛首」的。

在這個國家裡，幻想力的貧乏是因為對於感覺世界的執著。它制約了幻想力之翼的伸展，使之固定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而所謂翼本來是可以在任何時候騰空飛翔的。有徊翔也有騰飛。但現在，翼的伸展只執著於感覺的世界而略作延長。延長的方法是：將一增為十，如此引申和疊加。遵守的仍是感覺世界的法則。它是與感覺世界並行的，雖略有延長，也不可能進入另一層面。它不是垂直擲地、反彈而起的球，而是沿著地平面滾動的球。

所以，這樣描繪出來的形象，往往是畸形的，既執著於感覺世界，以此為出發點，又與感覺世界有所遊離。而從感覺世界出發來對之有所說明就比較困難。「人身牛首」既難以用人，也難以用牛來說明。或者，也有看起來能夠說明的，如有個叫共工的古代英雄，因為戰敗後的氣 憤，以頭補天之一角。在這個傳說中，天傾於西北，地傾於東南，因為北極之地低，而日月星辰都向西移動，所以，天向西北傾斜，是天地的事實。但地傾於東南，黃河、長江都向這個方向流淌，卻只是中國地理的事實，而不是世界地理的事實。這大概就是《易經》中所說的「兌東南」、「艮西北」的相對原理吧。從這些相對原理中生髮出來的理論就成了幻想力世界的原理。垂直擲地、反彈起來的球，很快又落入地平面，在沿地面滾動中消失了蹤影。

這寂然消失的球，使中國人對於幻想力的興趣變得更加淡薄。而且即使產生了幻想，因為易於淪為畸形，也難以引發人的長久關注。在畸形的世界，沒有感覺世界那樣的和諧。那有10個太陽的世界很快必然就被羿的弓箭射落9個，消失了蹤影。

其結果是：中國人的關心總是集中在不會消逝的那一部分上。所以，過去的中國對於記憶歷史、記錄歷史表現出十分的熱心。反之，對於小說在文學中的地位，卻始終不予重視。對這個民族而言，只有記錄事實的東西能夠成為文學，而小說從來不是文學。事實上，小說也不是沒有繁榮過，自十三世紀的宋元以來，小說像地下水一樣奔涌過，但那些小說只熱心於製作一些小故事，卻不長於編製誇張、浪漫的情節。小說家的努力方向始終在如何編造小故事上。這樣努力的結果，總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性格，讓人聯想到人身牛首。小說中的人物是這種人的部分與那種人的部分的雜亂組合。

或許，幻想力的多寡與抽象力的貧富有關。中國古代缺乏宗教，缺乏哲學，在那樣貧乏的哲學中，出現了可稱是空前絕後的哲學家朱熹所倡導的「理學」，但理學又不能給「理」以充分的說明。中國的學者有人批評說：朱熹的理學是疏遠人情的倫理學。而古代中國自然科學的不發達，資本主義的不發展，以及古代中國人的性格，與10個太陽的神話，也許不是全然無關的。而中國人對於語言的敏感，對於事物的謹慎，要解釋這些優點，10個太陽的神話也將是一個出發點吧。

1942年7月

光明日報

題圖：清朝版畫《山海經圖》里的九頭鳳

國立中央圖書館典藏Via Wdl.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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