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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五月頭條詩人:王家新

《山花》五月頭條詩人:王家新

編者按: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山花》2018年5月頭條詩人——王家新。

本月往期頭條詩人:

作者簡介

《山花》五月頭條詩人:王家新

王家新,1957年生於湖北,詩人、評論家、翻譯家。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先後任教師、編輯等職,1992—1994年間在英國等國旅居,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詩集:《樓梯》《紀念》《遊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爾摩》《為鳳凰找尋棲所:現代詩歌論集》。翻譯有策蘭、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洛爾迦等人詩文集。曾獲多種中外詩歌獎和翻譯獎。

推薦作品

安魂曲:給我的母親

「沒有祭司,沒有恩典,

猶太人聚在明亮的會堂里

唱著安魂歌,走過

這個女人的灰燼。」

——曼德爾施塔姆《這個夜晚不可贖回》

1

母親走了,在早上五點鐘。

靈車,在從醫院到殯儀館的路上

緩緩而行。

灰色的黎明,灰色的天空。

妹妹從後面拍這張照片時,

靈車正緩緩駛過家鄉那座長長的漢江大橋;

橋面上,有人在練晨跑,

有人騎電動車趕早市,

而披戴白花的靈車載著我們的母親

去往另一個世界。

母親,辛勞了一生的母親,似乎您的任何一次出行

都沒有如此莊重。

2

母親走了,我們又成了孩子,

在恐懼中要拉住母親衣襟的孩子。

母親走了,那潑在我們

趕回老家的車的擋風玻璃上的,

是一陣陣來自天空的淚水。

母親走了,在弟妹面前我不能哭,

在眾人面前更不能。

我只想一個人走入荒野,

在那裡,才有我要聽到的歌聲。

3

母親,幾年來,我一直感到您的恐懼,

我不斷回老家去看您,攙著您,

但我又怎能為您擋住死神?!

八十八歲,一身病疼,每次飯前您給自己

打針,已很難打進去了。

又一個難熬的失眠夜,帶著浮腫的眼睛

您說老天爺已讓您活得夠長了。

您不想早走,因為您要留下來照顧

我們半癱瘓、半痴呆的父親。

但您還是先走了。

您走的時候澄澄守在您的身邊。

她一再對我說:「奶奶走的時候很平靜。」

母親,您真的接受了您的死亡嗎?

4

沒有安慰。您臨終前的幾天

在病床上帶著喘氣

唯一多次呼喚的人,是您的小妹

(您知道兒女們都在身邊)

是呼喚她一起回到你們的童年嗎

是要拉著她一起到地里剜野菜

或是去趕大年初一熱鬧的廟會嗎

啊,母親,您這個地主家的大女兒!

父親作為庫區移民,最後孤獨地高懸在

異鄉的一道冰冷屋樑下

母親也早早地死於腦溢血

弟弟心肌梗塞,摔倒在廚房地面上

唯一還活著的是兩個妹妹

二妹已來醫院看過您了,小妹呢

小妹怎麼還沒來呢

您抖顫的、抖顫的手怎麼也找不到她

永遠也找不到了……

5

沒有安慰。現在您靜靜地

躺在火葬場的靈堂里,

度過您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夜晚。

沒有安慰。弟弟請來了專業的演藝隊

替我們哭。

母親走了,我們的守靈夜……

哀樂一遍遍重複地放著,

披麻戴孝的哭喪女不知在台上唱些什麼。

不會再有人講故事,推遲死亡到來了,

死亡就在我們中間。

沒有安慰。焚燒了一夜的香爐

也不能把這濃密的黑夜

燒出一個洞。

時至半夜,弟弟和一些親戚們

開始在靈堂邊打牌。

6

沒有安慰,如同這片土地上的

芸芸眾生。沒有安慰,

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母親,

被推到焦黑的爐膛口。

看最後一眼吧:她的壽帽上還綉著鳳凰,

甚至她的鞋底上也綉著花卉……

母親,您一生愛美,愛「窮講究」,這套壽衣,

還是您生前親自請一位鄉下親戚

一針一線精心繡的。

(手工多巧啊,您的兒媳讚歎。)

母親,那您就好好上路吧——

縱然您不知道「死亡是一種藝術」,

縱然在那一瞬後,一切就會化為烏有……

母親,我在等待,而又怕聽到爐膛內

那忽地一陣火舌聲……

母親,我只能祈願:在那一陣濃煙後,

衝天的鳳凰會帶著您走,

百鳥和祥雲也在托著您飛!

7

沒有安慰,無以安慰,

從殯儀師手中我接過母親的骨灰盒,

上車,下車,在鑼鼓喇叭聲中,

一步步走向山坡上的墓地。

我抱著我的母親。我沒想到

我最後竟是這樣抱起了我的母親!

我母親的骨灰是這麼沉!

我們登上那一級級石階。我又想起

那生前的嘮叨:「他們十年前就給我買了

那塊墓地,我想去看看,

都說那兒還有樹,我不知道是些啥樹……」

母親,您看,這裡松柏青青,

還有您從小喜歡的桑樹,橘樹,桂花樹……

(請允許我哄哄我的母親)

母親,這些樹上還有喜鵲,畫眉,百靈鳥呢……

我就這樣對母親講話,而她也在聽著

(像個乖孩子一樣聽著!)

我對母親講話,而我的兩眼一陣發黑。

我得使出我全身的力氣。

我,差一點就抱不動了。

8

母親走了,沒有墓志銘。

母親走了,沒有語言可以鐫刻她的一生。

辛勞、堅韌、豁達的母親,

五個孩子的母親(還有一個夭折,

還有一個流產後刮掉……)

天知道她是怎樣把我們帶大成人——

在那半飢半飽的歲月,當她做好飯,她總是

欣慰地看著兒女們吃面,而她自己

只是端著一碗麵湯……

母親,勇敢、偉大的母親,

我們生命中的頂樑柱!我怎會忘記

當年您拄著一根樹棍艱難攀上家對面那茫茫雪嶺上的情景?!

因為我未被高中錄取,「我找他們說理去!」

您那鏗鏘的一聲,連父親也給震住了!

而現在,我們彷彿還在那個門口盼您歸來。

母親,您知道嗎,那年冬天刺骨的寒冷

仍一直在我的體內燃燒。

9

母親走了,留下父親。

「她哪兒去了」,他的眼神似乎在問。

「出門打牌去了」「哦,哦……」

父親很乖,也很痴呆。

父親日漸消痩。他的眼睛愈來愈大,

他已幾乎不認識我們了。

這還是那位英俊、青澀的中學老師嗎?

這還是從小逼著我練字、一次次按著我的頭給我洗臟脖子的父親嗎?

這還是在我上大學後來信仍不忘叮囑「寫文章一定要小心」的父親嗎?

可憐的父親,為什麼您活成了這樣?

可憐的父親!每次母親住院,他都鬧著要去,

像個孩子一樣鬧著要去。

(如果他能爬,他會一直爬去的!)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安靜了。

——「安靜得好可怕」,保姆說。

我們的爸爸——

每天每天,我都能看到他呆坐在輪椅上,

等著我們的母親把他領去。

10

但是我們的母親走了,她真的走了。

我在北京再也接不到她的電話了。

每天我都在心裡寫著哀痛日記,

但是我從未夢到我的母親。

早年奶奶過世後,我曾不斷地夢到她

(甚至在倫敦北那個黑暗的閣樓上)

但是我從未夢到我的母親。

(我們的母親到哪兒去了?)

只有一次,我夢見了下大雪,

我夢見了雪花在飛,

我又看見了童年的燕子,媽媽呀。

11

母親走了,母親永在。我母親的

骨灰不會冷卻。

母親的笑容仍在,無處不在,

只是很難聽到她的聲音了。

(死亡?「死亡就是:舌頭被控制。」①)

經常我出去散步,我感到自己

是在挽著我的母親,雖然我挽著的

是一隻空蕩蕩的袖子。

有形的,變成了無形的。孤單的

變成了孿生的。

甚至,在飛越阿爾卑斯的飛機上,

當我俯看舷窗下的雪峰,我也感到

我的母親在跟著我一起往下瞅……

12

母親走了,在八月十八日凌晨,

在她一陣陣發冷、出大汗之後,

在那個悶熱的如硫磺一樣冒煙的夏夜時分……

母親走了。在她走後的四個半月,

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在我的故鄉下下來了。

多好的雪啊,它下在我母親的墳頭上,

下在她灰燼般的鬢角間;

多好的雪啊,它下在當年我們上學的路上,

下在滿山橘樹焦枯的枝葉間;

它下在我爺爺奶奶、姥爺姥姥、舅舅的墓地里,

也下在那些無名的被翻起的枯骨上;

它下在我孩童時爬上爬下的青石階上,

也下在當年「知青點」寂寞的窗外;

它下在武當山下那一片茫茫的庫區里,

(它淹沒了多少人的故鄉和記憶!)

也下在我少年時掏過的那些鳥窩上,

(如今它們都飛到了哪裡?)

……沒有祭司,沒有恩典,

只有這場哀悼般的雪,仁慈的雪,

下在那片貧寒的山川土地上……

而我,彷彿不是走在北京乾冷的街道上,

而是走在我故鄉的大雪中。

這是多好的、向我扑打來的雪啊,母親——

「頭七」過了,百日祭也過了,

我們燒過的香,我全部的悲痛言辭,

都抵不上這一場大雪——這來自茫茫上蒼的雪,這「天空之上的葬禮」,

這密密地落下、讓您的墓園變得清涼,讓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的雪——

母親,我們的母親,您安息吧,

這雪,將永遠永遠為您而下。

參考文獻:

[1]見茨維塔耶娃獻給里爾克的輓歌《新年問候》。

《山花》五月頭條詩人: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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