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貞的坤德與感情的工夫：詩經《芣苢》講稿及錄音
上周的古典書院《詩經》課（主題是「感情的工夫」），我串講了《周南》十一篇。錄音有兩個半小時，可惜微信公眾號每次只能發出半小時的錄音。剪出講《芣苢》篇的片段，獻給偉大的坤德，以及在各種意想不到的人生苦難中仍然堅韌而幸福地生活著的人們：
同濟復興古典書院《詩經》課錄音
串講《周南》十一篇之《芣苢》
略微涉及《漢廣》和《莊子·大宗師》
談坤德的永貞，人生的痛苦和幸福
同時，發出幾年前講《芣苢》的講稿，與上面的錄音相關，又很不一樣。同一篇東西如果需要重複講解，我會從不同角度展開。最後，我會附上一些近來日常書寫的圖片和釋文（以前沒有釋文，網友反應看不懂），以及楊騏文談教育應該回歸自然的一段感悟。
幾年前在同濟講《詩經·芣苢》時的板書
左上角畫的是車前
一說芣苢是車前，一說是薏苡
專一永貞的坤德
——讀《詩經·芣苢》
柯小剛（剛來）
見收拙編《詩經、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
同濟復興古典書院叢書
同濟大學出版社，2016年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芣苢》是一篇奇特的詩。《詩》篇的結構，一般來說涉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構成要素，如《關雎》交織著「雎鳩」、「荇菜」、「淑女君子」這三個要素，《葛覃》由「葛」與「黃鳥」而至於「絺綌」、「歸寧」，《卷耳》徘徊在「采卷耳」和「懷人」兩件事情之間，如此等等。但《芣苢》三章只反覆歌詠一件簡單的事：采芣苢。
《芣苢》驚人的單調重複不但體現在三章之間，而且體現在每一章內部：每一章前兩句與後兩句的結構是完全一致的，以至於我們完全可以把全篇理解為六章，每章兩句【姚際恆《詩經通論》：「以韻分三章，章四句；然每二句只換一字，實六章，章二句也。」】， 甚至即使細分到每一句，也都只有一件事：采芣苢。變化的字眼只在採摘的六個動作：采、有、掇、捋、袺、襭。
《芣苢》全篇共有十三個「采」字，是《詩經》「采」字最多的一篇，也是最專一的一篇。《關雎》「參差荇菜，左右采之」，而意在淑女；《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則因於懷人；《采蘩》、《采蘋》皆問句，「於以采蘩？」「於以采蘋？」「於以用之？」「於以奠之？」詩句節奏每因問答而頓挫拂抑，鄭重猶疑，與《芣苢》采之不已、單一重複的節奏形成對比。
《芣苢》單純的節奏迴響在歷代關於《芣苢》詩旨的不同解釋中。這些不同解釋可以分為兩大類：《芣苢》涉及芣苢之外的事情，還是僅僅歌詠采采芣苢？《芣苢》單純的節奏加強了後一種印象：「殊知此詩之妙，正在其無所指實而愈佳也。夫佳詩不必盡皆徵實，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無限」（方玉潤《詩經原始》）。但在我們看來，《芣苢》的單純專一可能比這種解讀更深一層：即使指涉芣苢之外的東西，仍然不改它的「自鳴天籟，一片好音」，雖然事情和心情可能不一樣。
以《芣苢》為托諷他事的解釋中，又可分為兩大類：從《毛傳》經朱子到聞一多，大概皆以《芣苢》為「婦人樂有子」之詩，雖然細節解釋上多有不同（如「芣苢」為車前還是薏苡？聞一多又以「芣苢」為「胚胎」諧音等）；三家詩則以為《芣苢》是「婦人傷夫有惡疾而終不離棄「之詩。【注1】
兩說雖事有不同，而實有相通之處。《毛傳》涉及子嗣問題，而《韓詩》所謂「傷夫有惡疾」具體說來也是「人道不通」（即不能行夫婦之事）而無子的問題。更重要的相通之處在於，兩說都合乎《芣苢》單純專一的節奏。
《毛序》一派和平之象，「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故為「后妃之美」，鄭《箋》所謂「天下和，政教平也」，故《毛詩·芣苢》的單純節奏是天下平和無事的音調。魯韓詩說涉及一個不幸的故事，但蔡女的「貞壹」之德讓不幸的遭遇沉靜下來，使「人道不通」的生活成為最感人的人性化生活。「采采芣苢」始終如一的重複音調包含著蔡女的堅貞、柔韌、純凈、專一。
船山《詩廣傳》說到這種專一：「靜而專，坤之德也，陰禮也。陰禮成而天下作以成物。故曰『《芣苢》，后妃之美也』。是故成天下之物者莫如專；靜以處動，不喪其動，則物莫之有遺矣。芣苢，微物也；采之，細事也。采而詧（察）其有，掇其莖，捋其實，然後袺之；袺之餘，然後襭之。目無旁營，心無遽獲，專之至也。」
《周易·繫辭傳》：「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為什麼王船山這裡說「靜而專，坤之德也」？答案很可能隱藏在坤之「用六，利永貞」之中。「永貞」是坤德中內涵的乾剛堅韌，是坤德所以能發用成物的保證。故坤卦《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彖》曰「安貞之吉，應地無疆」：貞靜專一的永貞不變是善應萬變、成就萬物的包容力、承受力。
與《葛覃》和《卷耳》的「二」比起來（《葛覃》「合兩姓之好」、《卷耳》涉及「采卷耳」與「懷人」二事等），《芣苢》的專一構成了「二」之為「女性生命原理」的前提，是使得「二」能成其為「二」的「一」。故《繫辭傳》云：「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翕則一，辟則二。以《芣苢》之專一而開闢《葛覃》之遠逸、《卷耳》之遠懷，則風教之美盡矣，故《毛序》直以「美」稱之。
雖然，芣苢之為物也，無論車前、馬瀉、澤瀉、薏苡，無論有子無子，皆不免隱憂。魯韓「傷夫有惡疾」，憂自不必言；即令《毛序》以芣苢為「宜懷妊」而采之，雖「樂有子」，亦不免擔心，否則不必采之可矣【注2】。在生命的不定和隱憂中坦然、堅定、單純、快樂地一路走下去，小心翼翼地採摘、拾取、懷藏生命的種子，正是「含章可貞」的坤德。依於此德，生死相因、禍福相倚的人類生活落戶於平坦堅實的大地之上，升起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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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魯詩遺說見劉向《列女傳·貞順篇》：「蔡人之妻者，宋人之女也。既嫁於蔡，而夫有惡疾，其母將改嫁之，女曰：『夫不幸，乃妾之不幸也，奈何去之？適人之道，壹與之醮，終身不改。不幸遇惡疾，不改其意。且夫采采芣苢之草，雖其臭惡，猶始於捋采之，終於懷擷之，浸以益親，況於夫婦之道乎！彼無大故，又不遣妾，何以得去？』終不聽其母，乃作《芣苢》之詩。君子曰：『宋女之意，甚貞而壹也。』」《文選》劉孝標《辨命論》李注引《韓詩薛君章句》：「《芣苢》，傷夫有惡疾也。韓說曰：芣苢，澤瀉也。芣苢，臭惡之菜。詩人傷其君子有惡疾，人道不通，求己不得，發憤而作，以事興芣苢雖臭惡乎，我猶采采而不已者，以興君子雖有惡疾，我猶守而不離去也」。
【注2】無論以芣苢為有益孕婦的藥物，還是以之為有益孕婦和胎兒的祭祀用品，都體現了對妊娠和生產的擔憂和祝福。
耽之去年才開始學書法，進步很快。這是她記錄在無錫國專教學的一篇手札：近來事多，身體差。讀書多有耽擱，心中有愧，頗不寧靜。昨天帶孩子們讀海德格爾，開篇說到存在。最熟悉的東西往往是最無法喚起警覺的。遺忘多了，也就不再能提出問題。這是極可怕的事。
耽之去歲學書，今作《海德格爾帖》，頗稱合意，殊難能也。剛。
五月，萬物更生時節
越自然出新，越思懷古老
這個意思出自我昨天早上在惠山聽濟慈詩
發的一條微信朋友圈：
心永遠最年青，也最古老
越是萬物更新的時節，越思懷原古的自然
那時，自然是人（如希臘神話）
人也是自然（不失其性）
長沙的朋友楊騏文看到我發的這條朋友圈之後，有所感觸，寫了一段文字發給我。他是中學老師，目前正在關注基礎教育招生制度改革，故有感思如下：
讓我們從自然中一躍出來而成為人，又回到自然和神的懷抱中
楊騏文
今天我們的招生考試製度改革，非常看重紙筆測試的情境化和生活化，然而在招生考試製度改革中，只要紙筆測試佔主導地位的做法不變，就很難改變把知識放第一位的現狀。把知識放第一位，剝奪的是學生非知識性體驗的空間。確實，能力的培養不一定以我們現今理解的知識為載體，人的許多素質是在環境和活動中，在真實的、非結構化的自然和生活中獲得的。也不是說知識不重要，人之為人，恰恰在於人能通過知識超越個體經驗，通達天地人人，進入人類共通的道路。問題是，知識是直觀和思維的綜合體，普遍的知識（概念）必須進入直觀的被給予之物，才能自行顯現出來。所以，正如蘇霍姆林斯基所說，學習的真正起點，一是自然，二是閱讀，大量的感性的、生活的，非紙筆活動的涵養，是基礎。
可是現在人們又進入了另一個誤區，人們說，要培養學生獲得知識之外的能力和素養，就務必強調要設計一些非紙筆知識類的活動，把一切的成長都納入目標設計、規劃、達成和檢測中，只有這樣，學校、教師和家長才會重視那些非紙筆知識類的素養。在這一誤區的引導下，今天我們的招生考試製度改革，除了重視紙筆測試的生活情境化之外，還特別重視非紙筆的綜合素質評價：學生參加的每一次社會體驗活動，讀的每一本書，似乎都需要納入成長評價中。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要剋制設計的衝動，人的成長根本上是不可設計的。人是多麼有限的存在啊，在真誠的自然面前，生命的成長有多少奧秘需要我們教育工作者為之讓出空間。不要什麼都檢測，都留痕迹，教育工作者要堅守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更進一步，感性直觀也只是進入物和自然的通道，只是通道而已，並非意味著通達物和自然和生命本身。任何生活情境的設計、非紙筆活動的設計都是一種「設計」，設計作為一種人的理性的行為，不能僭越物和自然本身，這個人的理性本身不能通達的東西。所以，教育要為「不設計」，要為粗糙的自然和生活情態留下餘地，不為而為。沈從文從來不是設計出來的，人之為人的底蘊不是設計出來的。今天的教育在強調課程設計的同時，要做減法，要讓渡出自然的時間和空間。當然，不是說不要設計，是說要給自然成長讓出空間。
在此基礎上，才談得上知識的獲得。更進一步，獲得什麼知識？人為自然立法意義上的知識？人神分離意義上的知識？智能化、功能化的知識？作為一種算計的知識？啟蒙意義上的知識？不妨借用柯小剛老師的一句話：「心永遠最年青，也最古老。越是萬物更新的時節，越思懷遠古的自然。那時的自然是人（如神話），人也是自然（不失其性）。」讓我們的知識從遠古而來，讓遠古的知識激活我們當下的生命空間，讓我們從物中一躍出來，又回到物，讓我們從自然中一躍出來而成為人，又回到自然和神的懷抱中。唯有如此，心才能為新鮮的一切而跳。這大約就是今天通過回到遠古的經典激活我們和我們的學生的經驗直觀，通達天地人人的意義。
騏文從事基礎教育甚有得，觀吾微信讀濟慈詩而知設計之蔽。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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