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日記：「報信門」之三 綿陽何時向省上發出的加急電報？
前言——
汶川大地震10周年。
2008年，當時我在四川日報報業集團旗下《天府早報》任副總編輯。「5.12」大地震期間，指揮報社整個災區緊急救援採訪工作，並親自帶隊深入北川災區採訪一個多月，直到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成功才返回成都。
6月中旬後，陸續在自己的QQ空間，以《悲愴北川》為綱，10多萬字，上千幅圖片，陸續記錄了10年前在北川救援期間連續採訪1個月的一幕幕。被採訪的倖存者從學生到官員，有名有姓的達數百人。
由於媒體見報稿件「你懂得」的剛性，這些日記從沒公開發表過。但是，我以媒體人，一個報社曾經的副總編輯發誓：我所見未必是真相，我所聞未必是事實，但我所寫都是事實。
作為記者，忠實記錄歷史，責任而已。
白駒過隙，滄海桑田。當年我曾採訪的當事人，你們還好嗎？
時值汶川大地震10周年紀念，這些私人日記，是時候公開了。
在北川縣委禮堂成功脫險的經大忠、王理效以及副書記蒲方方等領導悲喜交加碰面後，經大忠叫浦方方先指揮縣委這邊自救，「我和理效去看學校、看醫院和新縣城……」 （詳見《汶川大地震10年回顧：北川一個一推再推的事 意外拯救了一批精英》）
二人按照平常習慣走縣委大門出去，門口的慘境讓他們倒喝一口涼氣：天簡直塌了……經大忠見狀立即與王理效商量：北川的慘境靠自救無疑杯水車薪，必須馬上給綿陽市委報信！
此後，北川縣城當時倖存的2000多人，開始向北川中學（任家坪）艱難轉移。
5月12日16：38分左右，經大忠、王理效等一批幹部的到來，讓一直在北川中學苦苦支撐的北川縣委書記宋明喜出望外。
「北川抗震救災指揮部」，立即在北川中學操場的水泥乒乓桌前成立。搜救組、傷員救治組、後勤保障組……按照分工，在場的縣級領導各自領命鋪開工作。
「此前我已經派刻5批人到綿陽報信，但這些人都不太了解縣城情況，也不知道信送到沒有……」宋明對經大忠、王理效等在場幹部說：「我們必須派熟悉情況的縣領導到市上報信，請求緊急救援！報信派誰合適？」
沉默。10秒左右。
「外邊路不通，情況不明，可能很危險。那我去吧……」經大忠率先表態的同時也說，「我和理效跑遍了全城查看，情況也只有我們兩個最熟……」
「那……我的意見，老經留下，理效去比較合適。路上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必須把準確信息儘快送到市上……」宋明緊握著王理效的手叮囑道。
王理效受命於危難。16：45許，王理效叫上一個民警以及擂鼓小學的一名男老師，三人出北川中學大門，朝著綿陽方向，一路小跑……
（上圖）北川擂鼓鎮派出所指導員李林國（右一）向綿陽市委常委易傑（左二）講述災情。地震發生後李林國救出了30多名中學生，卻沒能來得及救出自己兒子。圖右二是北川縣委書記宋明，左一是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 5月12日20：03分）
時間：5月12日17：50左右。
報信人：北川縣委組織部長王理效
報信內容：1、北川兩邊山全垮；2、醫院、學校全垮，全縣死傷過萬；3、全縣80％房屋倒塌
綿陽反應：市委書記譚力：趕快發加急電報，馬上派人前往北川…
綿陽安（縣）北（川）公路，高等級，全程收費。兩個收費站，一是黃土，二是任家坪，各自隸屬兩縣行政區劃。綿陽到安縣安昌鎮，幾乎一馬平川。從安昌鎮前行，隨著山勢起伏切割加深，開車視線在山與路的夾角從零漸變爬升中逐漸收窄。安北交接一過，夾角迅速陡峭，在麻柳彎一帶，大多在八九十度，個別地方甚至超過90度！地震，導致北川與外界交通中斷，除了出城通道的「三倒拐」，就是麻柳彎。
王理效三人報信，最艱險的一段就是任家坪至麻柳彎。
沒有車輛。16：45分許，王理效三人出北川中學大門，朝著綿陽方向，一路小跑。跑幾百米，小憩一下，繼續跑……途中，見一農用車正往北川方向開來。與王理效同行的民警招手攔下。
「我到北川縣城去找我媽……」駕駛員說。
「我們徵用，去綿陽報信！」民警說。
一聽到綿陽報信，駕駛員馬上掉頭。一行剛走了2分鐘，突遇塌方堵路。無奈，王理效三人下車又開始跑……在涼風埡下坡段，滑坡泥石几乎沖斷公路，山上滾石正毫無規律墜下，「一起跑，萬一突然遭遇滾石，都死了誰報信？」王理效吩咐二人：「一個一個過，我先跑。記住：只要有一個活著，就必須把信送到！」
他們仨運氣很好。
下坡後向右拐，通過到擂鼓鎮捷徑，他們很快到達出擂鼓鎮後的一個三叉路口。
眼前一切讓他們傻眼了。
三叉路口已被幾乎垂直路面的山體滑坡掩埋。宋明調企業的一輛推土機正在清理。
走大路通不過，他們三人下路基走河溝繞。在河溝里，他們與北川檢察院檢察長李成不期而遇。
李成乘坐的警車，此刻就在那堆泥石里埋著！
神奇的是，他居然安然無恙爬了出來！
他從綿陽回北川，帶了兩個車。
繞過滑坡段上路，李成帶回的一輛桑塔納停在那裡。
「你們走路到任家坪。宋書記、經縣都在北一中。這車我用了……」王理效對李成說。
桑塔納一路狂奔。前方不斷的垮石和被砸車輛的慘狀，調動了坐副駕位置的王理效所有神經去牢牢抓緊車上扶手……
一過安北交界，王理效無限感慨：老天爺真不公平！安縣全通，北川太慘！
桑塔納以140碼速度狂奔。王理效則拿起手機不斷狂打。市委書記譚力秘書譚敏、綿陽市委組織部部長董維全、綿陽市委副書記薛康、市委秘書長陳興春，一個不通打第二個，輪流撥打，一刻不停，打到綿陽市委門口，王理效居然還在打！
綿陽市委火炬大廈門口此時聚集了很多人。跳下車，瞥見市委副秘書長左明嚴，王理效一把抓住他連珠炮似不斷發問：「譚書記在哪裡？譚書記在哪裡？」
「在指揮部，在指揮部！」左明嚴也急切回答。
綿陽市委抗震救災指揮部此時拉了警戒線。王理效顧不得再找警方說明來意，一下沖了過去，民警還沒有回過神來時，王理效已經衝到譚力面前。時間：12日17：50左右。
彷彿一葉扁舟在大海驚濤駭浪中突然遇見港灣。
驚恐、悲憤、期盼、親人、同事……憋了很久五味雜陳的情緒相互交織匯成的一股熱氣直衝腦門，王理效眼淚嘩啦啦一下奔流：「書記啊，北川兩座山全垮了，醫院、學校全垮了，北川全毀了啊……」
王理效失控的情緒一下凝重了在場的空氣。
「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慢慢說。」譚力說。
「北川地震震級至少7到8級以上。我把縣城全部看完了的。整個縣城房屋垮塌80％，剩下的20％也要垮。房子沒有一間是好的……」
「快說死了好多人！」譚力迫不及待。
「保守估計，至少5000人！」
聽到這個數字，譚力「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喊：「不得了！不得了，過千了！馬上向省委彙報！趕緊發加急電報！快！」
「這還不算，書記啊，埋在地下的至少還有5000人！」
「那不是過萬了！真有那麼多？！」
「縣城總的死傷絕對過萬！」
「你們在禮堂開會聽說有500多人，情況如何？」
「開會的只有320多人，都跑出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
「加急電報至少要提出三點緊急要求：1、緊急派大部隊展開救援。」王理效說：「第二，根據現場垮塌情況，緊急調派重型機械進場，在現場，我們看見人被埋，但是拉不出來。大型吊車最重要；第三：傷員至少幾大千人，緊急派大量醫護救援隊搶救。此外，目前幾千人集中在北川中學，請解決後勤物資供應。」
不一會兒，電報已經起草好。秘書交給譚力。譚順手直接給王理效：「你看看，有無不妥，馬上修改。修改完隨左市長一起先回北川。」
王理效接過電報一看，電報標題「北川發生重大地震災害」，他馬上把「重大」改成「特大」；電報首行表述是：「據從北川縣城回來的幹部反映……」，王理效直接改成「據從北川縣城出來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王理效反映……」
……
修改完畢，王理效鄭重地在電報文稿上籤上自己名字：「如有虛報，我黨性擔保！」 爾後，王理效等人當日19點過返回北川中學，指揮、參與救援。
北川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郭志武5月12日19：45拍攝的照片顯示：綿陽市領導層第二批官員此時已經趕赴北川中學。他們是：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市委副秘書長趙飈。郭志武說，在此之前，綿陽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左代富等市領導，當日19點左右就趕到，並直接進入縣城查看災情去了。
北川縣委書記宋明（穿迷彩服者）向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帶眼鏡者）彙報災情具體情況。（說明：勒克兒 圖：趙軍 攝於12日19：45分）
北川縣委書記宋明（穿迷彩服者）向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左2）、市委副秘書長趙飈（右2）彙報災情具體情況（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19：45分）
北川縣委書記宋明（穿迷彩服者）向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左帶眼鏡者）、市委副秘書長趙飈（穿白襯衣拎包著）彙報災情具體情況（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19：45分）
北川中學副校長馬清平（左一）向易傑介紹北川中學災情（說明：勒克兒 圖： 郭志武 攝於12日20：05分）
迅速返回北川的組織部長王理效（右二）向縣委書記宋明（左二）等彙報報信情況（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20：28分）
返回北川的組織部長王理效（右一）向縣委書記宋明（左一）等彙報報信情況（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20：28分）
宋明陪同易傑了解災情（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 12日19：58分）.
縣委書記宋明（右）、北川紀委書記文剛（中）陪同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左）查看北川中學災情（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20：09分）
縣委書記宋明（左一）、北川紀委書記文剛（左三）、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右二）等陪同綿陽市委常委、科技城管委會副主任易傑（左二）查看北川中學災情（說明：勒克兒 圖：郭志武 攝於12日20：08分
補丁：5月12日當晚到北川中學救援的只有長虹和華西倆公司的志願者
一撥是長虹電器公司的，大約幾卡車人。據長虹知情者透露，5月12日上午長虹公司派員到北川組織經銷商開會。地震發生後，長虹公司派去的人脫險後回到綿陽向公司做了彙報，長虹立即決定號召全廠職工以志願者身份到北川救援，隨後幾大卡車的長虹人晚間抵達北川中學開始救援……根據長虹知情者透露的情況，我所在的媒體《天府早報》以快訊的形式發布上網，但很快得到長虹宣傳部要求，必須把稿件撤銷，報社照辦。
此事後來得到北川副縣長王久華的證實。她說，截至5月12日當晚，她在北一中親眼看見外地人到北川參加救援的只有兩批人，一是長虹公司的，二是華西建築公司的，他們很好區別，因為都穿的是印有公司名稱的工裝和戴有公司名稱的安全帽。
中新社記者實話實說
中國新聞社綿陽記者站站長肖青的QQ日記，記錄了5月12日地震發生後綿陽市委所見所聞（徵得她同意複製到我的日記中）：
地震時，我在城南家中。震後半個小時，我驅車前往10公里外的市委，路上堵得非常厲害，大概4：40左右才到。到的時候，綿陽市委書記譚力已經在市委樓前的火炬廣場成立了綿陽市抗震救災指揮部，指揮部當時正在收集全市地震受損情況。5時，指揮部召開緊急碰頭會，初步核實全市受災情況，有人說：「北川山體垮塌，走不進去，沒有人出來」。
譚力說，「平武、北川要儘快派人去，組建應急分隊。」會議最後決定，7點，再開會。
想到7點才開會， 5點鐘碰頭會後，我離開市委回家。6：30再到市委時，工作人員說譚力已經帶人去北川。
原定7點鐘的會沒有開。
「老大」不在，在指揮部得到的消息都很模糊，一會兒聽說要組織5000人志願者去北川救援，凌晨出發；一會又說長虹的救援隊已經出發……
晚上11點時，譚力再次出現在指揮部。他說是從距離北川縣城10公里處返回的，因為路斷了。緊接著，指揮部召開了緊急會議，說「情況十分嚴重，北川、平武急需救援，醫療救援必須馬上出發。北川縣城有2000餘人出來，聚集在北川中學……」譚力要求組織5000人志願者，自帶工具，凌晨5點出發，6點到北川。
會議還安排副市長林新組織發電機、挖掘機設備等連夜前往，務必打通道路。
我和北川旅遊局局長林川較熟，想通過他證實、了解一下北川具體情況。一直給他打電話，但無法打通。
5月12日地震發生後通訊一直不暢。晚上11點過,接到北川青片鄉小寨子溝五龍寨寨主楊華武的電話，僅僅幾句：「北川全完了，我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13日凌晨5點過，找到已經到綿陽休息的楊，牛高馬大的一個男人，全蔫了，一說到地震遭遇，就嘆氣搖頭，問他老婆咋樣，他悲傷地搖搖頭：「不曉得，北川縣城都那個樣子了，鄉壩頭更不曉得咋樣了……」北川通訊全斷，根本莫法聯繫。
我是北川人，從小就怕回北川，一遇下雨，就覺得兩邊的山要垮下來，嚇人得很。當地老人說，北川總有一天要遭包餃子……
5月12日下午，綿陽其它縣區受災情況都紛紛上報來了，就是遲遲沒有山區縣平武、北川的消息，我對這兩地都非常熟悉，沒人來報信、沒任何聯絡，我預感，肯定出大事了……
很想據此馬上發消息，但我沒到現場。陰差陽錯，5月12日到傍晚時候，我沒有守到前來報信的人，而市委辦的人因為沒有「老大」許可，不敢向我們媒體透露詳細報信情況，所以，雖然6點多鐘就知道了大致情況，但不敢寫報道，發消息，怕有誤。直到接到楊華武電話，憑我對北川地形的了解和對老楊的信任，以及之前在市委了解到的情況，各方信息匯總後，我基本能夠確定北川遭遇地震重創這一情況屬實。
5月12日晚快到12點時，綿陽沒有網路，我鼓起勇氣通過電話給分社同仁述說了我了解的情況，分社同仁整理後發出了北川被重創的消息。緊接著，我又給《中國新聞周刊》周刊記者陳曉舒提供了楊華武電話。5月14日，《中國新聞周刊》又以《北川，一瞬傾城》為題，對北川受災情況作了詳細報道。
事實上，我寫的《災民稱四川地震重災區北川縣城基本被夷為平地》稿子13凌晨2點過上網後，綿陽市委就有人看到了，我倒沒有看到（當天晚上12點離開市委，回家了）。等我13日早晨6點過到市委時，有人說我：「你膽子好大噢，居然敢說北川被夷為平地……」說實話，當時一聽，我心裡還有點怕，但轉念一想，這個稿子絕不會有問題的。後來，他們又有人說，多虧我這個很短的消息，為綿陽贏得了世界關注。聽說，很多媒體甚至部隊半夜得到消息，在去汶川的路上拐彎轉向到北川。
後據了解，綿陽市領導層，跟譚力一起去後來一直堅持在北川指揮的領導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左代富、市委統戰部部長文久喜 ……
附件：肖青13日凌晨發出的消息：災民稱四川地震重災區北川縣城基本被夷為平地
中國新聞網 2008年05月13日02:23
中新社綿陽五月十三日電(記者 肖青)一位剛剛從四川北川縣逃出來的人士十三日凌晨驚魂未定地告訴記者，北川縣城基本已經被夷為平地。所見所聞，讓人觸目驚心。
來自四川省地震重災區北川縣的消息稱，北川道路因山體滑坡完全中斷，縣城受損非常嚴重，通訊中斷，具體災情尚不能完全確定。
四川省地震局十二日晚第六次新聞發布會披露，截至二十二時二十分，四川地震已造成八千五百三十三人死亡，其中綿陽市北川縣死亡人數達到七千多人。
據悉，北川道路預計在明天上午能夠打通。（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