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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的工業概念與唯物史觀的品格×——為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而作

【提要】唯物史觀的創立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創造的工業文明進行批判性反思的成果。馬克思以工業為實踐的核心概念說明感性的人的活動,分別從一般意義和特殊意義上闡發了工業作為實踐概念的內涵。在一般意義上,工業是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呈現出來的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是人的文化創造活動;在特殊意義上,工業是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的歷史運動,它從兩個方面給予人的本質以歷史的形式:一個方面是以它的有用的對象形式賦予人的本質以經濟的形式,使經濟的形式、經濟的活動成為人的本質的表達和自我實現的基礎;另一個方面是以資本的形式完成對人的統治。在闡發工業的一般意義時,馬克思以異化勞動和異化勞動的揚棄說明人的本質創造的辯證過程,彰顯了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在闡發工業的特殊意義時,馬克思提出了兩個批判原則,即資本的批判原則和道德的批判原則,彰顯了唯物史觀的批判品格。因此,對於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我們既不能在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框架中,更不能回到前資本主義的傳統文化的框架中去理解,而只能聯繫現代工業的變革,從歷史科學傳統的繼承與變革的角度去理解。

【關鍵詞】馬克思 恩格斯 唯物史觀 實踐 工業 科學技術 資本生產

【中圖分類號】A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47(2018)04-0014-09

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之際,我們大家都在思考,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為什麼會對一個多世紀的世界歷史變革產生持續的影響呢?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和資本主義批判理論到底給予我們思考當下全球金融危機現象哪些重要的方法論啟示呢?對於這些問題,我認為,採用原理對照現實的方式,是講不透的,唯有立足於一個新的理論高度上,重新思考馬克思唯物史觀,找出其中最具有生命力的東西,才能充分地展示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的當代意義。基於這一理解,本文選擇以馬克思的工業概念為切入點,重新闡發馬克思的實踐內涵,以此彰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品格。

一、唯物史觀的理論框架:工業與實踐

本文選擇以馬克思的工業概念為研究的切入點,主要是基於對以往唯物史觀研究中的兩個缺陷的思考:其一,以往的唯物史觀的研究都是接著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哲學講,從而把唯物史觀歸到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傳統中去了,變成了與「解釋世界」的哲學並無二致的具有認識論特徵的理論體系;其二,在研究作為唯物史觀基石的實踐概念時,忽視了馬克思的工業概念,沒有把工業作為實踐概念的內核加以闡發,因而難以真正地了解馬克思所說的「『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1]。在我看來,出現這兩個缺陷的根本原因在於,人們在闡釋唯物史觀的原理之前,沒有對研究的理論框架進行清理和思考。事實上,在用什麼樣的理論框架來研究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以及如何敘述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這個問題上,恩格斯在他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中已經作過透徹的說明。我們知道,唯物史觀是恩格斯與馬克思共同創造的,恩格斯最了解馬克思創造唯物史觀的思想前提、核心問題和研究思路,所以,恩格斯的說明也是最可靠的。既然如此,那麼,恩格斯的這篇講話理應成為我們建構新的理論框架的根據。

在《講話》中,有兩個觀點對於我們建構新的理論框架尤其重要。

第一個觀點是,唯物史觀屬於歷史科學,是歷史科學的繼承與變革。在《講話》的第2段,恩格斯寫道:馬克思的逝世,「對於歐美戰鬥的無產階級,對於歷史科學,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2]。在這裡,恩格斯強調了馬克思作為理論家的雙重身份。在恩格斯看來,馬克思之所以能夠突破舊的哲學框架,創造「改變世界」的哲學,就是因為他既是一個無產階級革命家,又是一個歷史科學家。作為無產階級革命家,馬克思勇於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揭示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秘密,闡明資本主義社會產生、發展和滅亡的歷史必然性,因此,他創造了唯物史觀;作為歷史科學家,馬克思創造的唯物史觀是歷史科學的批判和繼承。顯然,這是恩格斯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哲學傳統的定位。這個定位要求我們從兩個向度上理解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革命性意義:一個向度是從馬克思哲學與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關係上理解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哲學傳統。在這個向度上,恩格斯用「歷史科學」一詞,把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與近代理性主義哲學區別開來。近代理性主義哲學,即從笛卡兒、培根到康德、黑格爾的哲學,從總體上來說,都是在自然科學的理論框架中建構起來的思辨哲學,與之不同,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在歷史科學的理論框架中建構起來的實踐哲學。這一區別,要求我們把唯物史觀置於歷史科學的理論框架之中,尤其是置於17-18世紀的英、法、德和義大利等不同啟蒙傳統的融合中加以闡釋。另一個向度是從馬克思哲學與以往的歷史科學的繼承和變革關係上來理解唯物史觀產生的革命性意義。在這個向度上,恩格斯用「發現」一詞,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與以往歷史科學的歷史觀區別開來。以往的歷史科學在批判封建主義、進行思想啟蒙中提出了人類歷史不是上帝創造的,而是人們自己創造出來的觀點,并力圖通過考察人類文明的起源,揭示人類歷史的規律。但是,以往的歷史科學並沒有實現它自己所提出的任務。它力圖揭示人類歷史的規律,但是,它所描述的只是某一民族文化的起源,並沒有發現貫穿於不同社會形態,把不同社會形態連接起來的普遍規律,所以,它不得不把人類歷史的規律歸於天意;它力圖證明歷史是人們自己創造的,卻找不到人們創造歷史的動因,所以,它不得不把歷史的起源歸於人的內心慾望。以往歷史科學未完成的任務最終是由馬克思完成的。馬克思提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原理,揭示了人類歷史的普遍規律,證明人類歷史是一個由低級而高級的發展過程;馬克思通過考察現代社會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和生活方式,發現了人們創造歷史的物質動因,從而證明人的社會性是在工業的勞動中創造出來的。恩格斯所說的「發現」,就是指馬克思探究到了人們創造歷史的物質動因,揭示了貫穿於不同社會形態的歷史規律,完成了以往歷史科學沒有完成的任務。在這裡,恩格斯通過「歷史科學」和「發現」這兩個概念,闡發了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對於人類思想史變革的雙重意義:一重意義是終結了近代理性主義哲學,開創了現代哲學;一重意義完成了歷史科學提出的任務,使歷史的研究成為了一門像自然科學那樣的嚴密科學。

恩格斯的這一觀點與馬克思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寫道:「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自然史,即所謂自然科學,我們在這裡不談;我們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類史,因為幾乎整個意識形態不是曲解人類史,就是完全撇開人類史。意識形態本身只不過是這一歷史的一個方面。」[3] 在這段話中,馬克思表達的觀點是:研究人類歷史規律,研究意識形態,是歷史科學任務,因此,唯物史觀的理論也只有在歷史科學的框架中才能呈現它的全部意義。

第二個觀點是,工業是實踐的核心內容。在論述了唯物史觀和剩餘價值學說兩大發現後,恩格斯指出了馬克思在科學領域的發現,其中特彆強調馬克思發現了科學,尤其是科學在工業中的實際應用是推動人類歷史進步的力量。他寫道:「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門理論科學中的每一個新發現——它的實際應用也許還根本無法預見——都使馬克思感到衷心喜悅,而當他看到那種對工業、對一般歷史發展立即產生革命性影響的發現的時候,他的喜悅就非同尋常了。例如,他曾經密切注視電學方面各種發現的進展情況,不久以前,他還密切注視馬賽爾·德普勒的發現。」[4]在這裡,恩格斯並沒有把馬克思在科學領域的發現看作一個孤立的、與唯物史觀的發現無關的事情,而將其視為唯物史觀發現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內容。所以,他特彆強調馬克思重視科學發現及其應用與歷史進步之間的關係。關於這一觀點,恩格斯在他的《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著作已經作了多方面的論述。他論述了自然科學的發現對於推動「從笛卡兒到黑格爾和從霍布斯到費爾巴哈」[5]哲學前進的意義,論述了自然科學的三大發現——細胞的發現、能量轉化定律的發現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的提出——是馬克思揭示自然界的普遍聯繫以及各個領域的相互聯繫的基礎,亦是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科學基礎,論述了推動哲學發展的實踐力量是「實驗和工業」[6]。恩格斯的所有這些論述,概括起來,就是把科學發現、科學在工業中的實際應用看作馬克思實踐概念的內核;馬克思能夠終結近代理性主義哲學,能夠實現歷史科學的變革,就在於他不僅把現代科學和工業的發展作為唯物史觀的基礎,而且把它們提升為歷史科學的概念,並對它們作了科學的理論說明。因此,如果不了解馬克思的工業概念,不把科學和工業納入到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之中,不研究科學和工業的理論內涵,就不可能理解唯物史觀的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意義。

概括起來,本文以唯物史觀與以往歷史科學之間的繼承和變革關係為理論框架,闡發馬克思的關於工業作為實踐概念的內涵,以此彰顯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和批判品格。

二、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工業與人的本質的創造

恩格斯把唯物史觀定義為歷史科學,這裡所說的歷史科學,是指17-18世紀由維科、赫爾德創立的歷史科學。這個歷史科學屬於實踐哲學傳統,它與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一樣,也以實踐為核心,研究人的活動、人的本質,但是,它又不同於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是一種道德倫理學說,而維科和赫爾德創立的歷史科學卻是研究民族文化及其發展道路的學說,研究人的文化發展規律的學說。由於這一區別,實踐在維科和赫爾德的歷史科學中與在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中,有著極為不同的內涵。在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中,實踐僅指人的德行,即以善為目的的活動,在說明人的本質上,它只是靜態地對比人的特性與動物的特性,說明兩者之間的差別,由此決定,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彰顯的是人的德行,而在維科和赫爾德創立的歷史科學中,實踐是指人的文化創造活動,包括人的語言、習俗、經濟、政治、藝術、思維、宗教、道德等等,在說明人的本質上,它以起源學的方法說明人的本質的形成,把人的本質看作是人的自我創造活動。這就是維科提出的歷史科學的研究原則:「民政社會的世界確實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所以它的原則必然要從我們自己的人類心靈各種變化中就可以找到。」[7]由此決定,維科和赫爾德的歷史科學彰顯的是人的文化。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接著維科和赫爾德的歷史科學講,因此,它也按照歷史科學的原則去研究人的活動,研究人的本質,彰顯人的文化。但是,在馬克思那裡,作為人的活動的實踐,不是原始民族的習俗、經驗的活動,而是現代工業的活動,人的本質就是在這種工業的活動中創造出來的。所以,馬克思強調:「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於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8]。馬克思正是憑藉對工業的實踐意義的說明,而使他的唯物史觀具有了不同於以往歷史科學的文化品格。因此,我們要了解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就需要研究馬克思的工業概念。

我們一旦以工業作為馬克思實踐概念的內核,並以此來區分馬克思的實踐概念與維科、赫爾德的實踐概念,立刻就會看出以往有關馬克思實踐概念研究中的許多問題,其中最為關鍵的有兩個:

第一個問題是對「感性的人的活動」[9]的理解。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明確地把他的實踐定義為「感性的人的活動」,這一定義成為了以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們解釋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的依據。但是,如果把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與維科的「新科學」作一個比較,就會發現,「感性的人的活動」是歷史科學中的一個通用概念,並非是馬克思獨創的。而且,無論是維科,還是馬克思,也都沒有把這個概念作為說明人的歷史活動的最終概念,而是進一步探討了其後的內容,從而形成自己的研究領域、提問方式和思維方式。維科的《新科學》通篇講的是「感性的人的活動」,他所講的「感性的人的活動」的內容是「詩性的智慧」,即「異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10]。這裡的「智慧」不是現存的知識,而是訓練功能,是原始初民的創造活動;「詩性」即「感覺到的想像」[11],是原始初民的沒有推理的感覺力和想像力。同樣地,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也是通篇講「感性的人的活動」,但是,在馬克思那裡,「感性的人」不是維科所說的原始初民,而是從事現代工業活動的人,「感性的活動」也不是維科所說的沒有推理能力的原始初民的感覺力和想像力,而是現代社會有著理性思維的人所從事的創造理性社會的活動,即現代工業。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明確地以工業和商業的活動作為感性的人的活動的內容,並以此反駁費爾巴哈的感性概念。他說:「費爾巴哈對感性世界的『理解』一方面僅僅局限於對這一世界的單純的直觀,另一方面僅僅局限於單純的感覺。……他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闢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於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並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也只是由於社會發展、由於工業和商業交往才提供給他的。」[12]由此可見,僅僅用「感性的人的活動」來講馬克思的實踐概念,講馬克思的歷史觀是不夠的,必須聯繫工業和工業的歷史來說明馬克思所說的「感性的人」究竟是什麼特性的人,「感性的活動」究竟是什麼性質的活動。只有講清楚了這些問題,我們才能進到唯物史觀的語境之中。

第二個問題是對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的理解。勞動是馬克思用以說明他的實踐內容的又一個概念。但是,在馬克思那裡,勞動包含著兩個方面的內容:一個方面的內容是人類的一般勞動,這是「不以人類生活的任何形式為轉移」、「為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所共有」的勞動,馬克思把這種勞動定義為「製造使用價值的有目的的活動,是為了人類的需要而對自然物的佔有,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一般條件,是人類生活的永恆的自然條件」[13],總之,它是為滿足人們的生存需要而進行的活動;另一個方面的內容是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的特定的勞動,這是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勞動。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在勞動的這兩個方面的內容中,究竟哪一個是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的確切內涵呢?從現有的文獻看,人們通常以勞動的前一方面的內容,即人類的一般勞動,為馬克思實踐概念的內涵,並且反覆引證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第3章第1節中給人類的一般勞動下的定義,即「勞動過程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14];勞動的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15],甚至連馬克思對比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的舉例也都被當作說明馬克思的實踐內涵的經典,反覆引用。至於勞動的第二個方面的內容,即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特定的勞動,則被看作政治經濟學中的一個概念而被排除於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之外。其實,這樣一種理解與馬克思的觀點並不一致。馬克思雖然提出並詳盡地分析了人類的一般勞動,但是,他真正重視的,是資本主義形態下的特定的勞動。他提出和分析人類的一般勞動,是為了說明資本主義形態的特定的勞動,說明這種勞動的性質,它是如何產生的,又是如何進行的。因此,在馬克思那裡,人類的一般勞動是從屬於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的特定勞動的,其意義也需要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的勞動中加以定義。馬克思在定義一般勞動時使用的「製造使用價值的有目的的活動」一詞,就是講的商品二重性中的使用價值屬性,可見,馬克思是把一般勞動置於剩餘價值的生產之中,從剩餘價值生產的角度來分析一般勞動的要素的。所以,在論述了一般勞動的要素之後,馬克思馬上就開始論述剩餘價值生產的構成及其過程,並進到了對以大機器生產為標誌的現代工業的分析,強調以大機器生產為標誌的現代工業是剩餘價值生產的現實的物質基礎,它在建立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創造人的本質,推動歷史運動中起著巨大的作用,他尤其注意到機器生產對於改變勞動和勞動要素的性質的意義。他說:「大生產——應用機器的大規模協作——第一次使自然力,即風、水、蒸汽、電大規模地從屬於直接的生產過程,使自然力變成社會勞動的因素。(在農業中,在其資本主義前的形式中,人類勞動只不過是它所不能控制的自然過程的助手。)這些自然力本身沒有價值。它們不是人類勞動的產物。但是,只有藉助機器才能佔有自然力,而機器是有價值的,它本身是過去勞動的產物。因此,自然力作為勞動過程的因素,只有藉助機器才能佔有,並且只有機器的主人才能佔有。」[16] 很顯然,馬克思是把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的勞動,即工業的勞動,作為他的實踐概念的內容。事實上,這一觀點,馬克思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已經提出來了。馬克思說:「全部人的活動迄今為止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17]。

對上述兩個問題的分析表明,「感性的人的活動」「勞動」都是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的內涵,卻又都不是決定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的性質的內容,真正決定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的性質的,體現馬克思的實踐品格的,是工業。然而,對於馬克思來說,工業要成為實踐的內容,要進入歷史科學,需要進行哲學的抽象。所謂哲學的抽象,就是去掉工業的「外在的有用性」[18]的現象,揭示它的內在的普遍性的本質。馬克思認為,工業的內在的普遍性的本質,不是工業生產中的技術因素,不是它的經濟效益,而是它的價值因素,它的文化內涵。這個文化內涵就是,「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19]。在這裡,馬克思是把人的本質的創造看作是通過工業而展開的人的自我創造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以異化勞動和異化勞動的揚棄兩種形式展開的。異化勞動,從人的本質的創造和實現的角度看,是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與外部自然界、與人自身的自然分離開來的過程,這樣一種分離活動在自然經濟的生產活動中是不可能發生的,只有工業的生產才能製造出這種分離。在這個意義上,應該說,人的本質的創造是以工業生產的形成為起點的。在分析異化勞動時,馬克思提出了異化勞動的四種形式:工人與他所生產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工人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人同人相異化。在這四種異化形式中,前兩種是經驗的存在,即是「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存在,後兩種異化形式是從前兩種異化形式中抽象出來的,是以理性的形式表達的人的普遍性的存在,這種理性形式的表達,就是人對自己生命的意識,即對自己的類本質的意識。馬克思把人對自己生命意識的確立作為人的本質創造的第一個階段,也是人的自我否定的第一種形式。人的自我否定的第二種形式,便是異化勞動的揚棄。在馬克思看來,異化勞動的揚棄,就是以理性的形式表達出來的人的普遍性的存在向自然界、向人的感覺的復歸。這種復歸也就是對象化的過程,即人把自己的類本質、人的社會性轉變成了感性的存在,從而創造出了感性的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自然界是屬人的自然界,是確認人的本質的感性的自然;人的感覺是社會的人的感覺,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有音樂感的耳朵、能享受形式美的眼睛」[20]。馬克思把這種復歸稱之為人的解放,而推動人的解放的力量就是工業,因為工業作為感性的人的活動,是聯繫理論與實踐、人與自然界、人與人之間的中介,因而也是把理論轉化為人的實踐活動,把自然界和人的自然納入到人的歷史之中的力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並為人的解放作準備,……工業是自然界對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學對人的現實的歷史關係。因此,如果把工業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那麼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質,也就可以理解了」[21]。馬克思的這些論述歸結起來就是,工業作為人的實踐,是文化的創造活動,是人的自我創造的辯證法,因而,它是歷史科學的題中應有之事。

馬克思以工業活動說明人的本質的創造活動,既是對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的揚棄,也是對以往歷史科學的超越。近代理性主義哲學用自然科學方法靜態地說明人的本質,使人的本質抽象化和神秘化了;以往的歷史科學以經驗的方法描述原始民族文化的起源,只說明了民族文化的特殊性,而沒有說明人類文化的普遍性。馬克思把工業作為人的實踐活動,一方面把人的本質置於感性的人的世界之中加以考察,說明它是人的文化創造活動,消除了近代理性主義哲學對人的本質的抽象的、思辨的說明,另一方面又通過對工業的考察,把人的本質的研究置於現代社會的平台上,從而把對人的文化的經驗研究提升上理論研究的水平,揭示了人的文化理性形式和文化的普遍性,並把文化的普遍性看作是各民族文化的共同性,說明人類歷史的發展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的必然過程。於是,以感性的形式展示人的文化理性、各民族文化創造的共同性、人類歷史的普遍規律,一併構成了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

三、唯物史觀的批判品格:工業、科學與資本生產

在馬克思那裡,工業作為創造人的本質的力量,有一般意義和特殊意義之分:工業的一般意義體現的是人的文化創造,在這層意義中,異己的形式起著分離的作用,是工業對它的歷史前提——土地、自然經濟、人的自然等自然因素的否定,這是社會對自然的否定、資本對自然經濟的否定;工業的特殊意義體現的是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的歷史運動,在這層意義中,異己的形式起著否定人的生命、價值的作用,是物的東西對人的價值存在的否定。在現實的歷史運動中,這兩個方面是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的,但是,在邏輯上,它們的確表達了工業對於人類歷史創造的不同意義。馬克思從邏輯上把這兩個方面區別開來,分別加以論述,旨在揭示人的解放的力量和現實基礎,揭示人的解放的內在必然性。因此,在論述工業的一般意義時,馬克思透徹地分析了工業對於人的本質創造的意義,彰顯了唯物史觀的文化品格,而在論述工業的特殊意義時,馬克思開展了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工業活動的批判,彰顯了唯物史觀的批判品格。因此,我們要全面地把握馬克思的工業概念,除了研究馬克思對工業的一般意義的說明外,還需要研究馬克思對工業的特殊意義的分析。

在馬克思看來,工業的特殊意義也是創造人的本質的歷史運動,它的作用是從兩個方面給予人的本質以歷史的形式:一個方面是以它的有用的對象形式賦予人的本質以經濟的形式,使經濟的形式、經濟的活動成為人的本質的表達和自我實現的基礎;另一個方面是以資本的形式完成對人的統治。正是這一方面,使資本主義私有製成為人的本質實現中的一個必須否定的環節,而資本主義私有制也由此而成為人的本質藉助以實現自身的手段。從這一觀點出發,馬克思把工業與科學、資本的生產聯繫起來,考察資本主義的歷史運動。

在馬克思看來,工業之所以從屬於資本的生產,是因為工業本身就是資本主義創造出來的。工業從早期的手工工具發展到機器生產,是資本主義把科學技術運用於生產過程的結果,於是,科學技術也成為了資本生產過程中的一個要素,與工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共同構造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基本特徵。如此一來,工業、科學技術和資本生產,成為了推動資本主義歷史運動的三個相互關聯的要素,其中,資本生產是目的,決定著工業和科學技術的發展方向;科學技術是資本生產用於改進工藝,提高生產力的手段;工業是科學技術與資本生產之間的中介,是科學技術運用於生產,成為生產力的前提,也是資本生產的物質基礎,它的性質決定著資本生產的性質,因此,要說明資本主義的歷史運動,就必須研究工業的性質。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工業生產的最主要特徵就是機器生產,機器與手工業工具一樣,也是生產資料,但是,機器作為生產資料與手工業工具作為生產資料有著質的區別。這種區別主要在於兩點:其一,從資本主義生產性質來看,機器是資本家用於追加到不變資本中的剩餘價值,機器的運用就是價值的增殖過程,亦是資本家把作為剩餘價值的商品轉化為資本的過程。在這裡,「機器與工場手工業中的簡單協作和分工不同,它是製造出來的生產力。機器具有價值;它作為商品(直接作為機器,或間接作為必須消費掉以便使動力具有所需要的形式的商品)進入生產領域,在那裡,它作為機器,作為不變資本的一部分而起作用。機器和不變資本的任何部分一樣,把它本身包含的價值加到產品上,也就是說,它使產品由於加進生產它本身所需要的勞動時間而變貴。」[22]相比之下,手工業工具只能依靠簡單協作和分工來提高生產力,對於資本家來說,它是一種無償的自然力,因而是不具有價值的。其二,就機器與手工業工具本身的結構及對於生產方式變革的意義看,手工業的工具是人的工具,它的使用受到人的身體器官的限制,即受人的自然力的限制,而機器則是一個系統,這個系統由三個部分構成:發動機、傳動機構和工具機或工作機:「發動機是整個機構的動力。它或者產生自己的動力,如蒸汽機、熱力機、電磁機等;或者接受外部某種現成的自然力的推動,如水車受落差水推動、風磨受風推動等」[23];傳動機構調節運動,它和發動機的作用「僅僅是把運動傳給工具機,由此工具機才抓住勞動對象,並按照一定的目的來改變它。」[24];工具機不是人的工具,而是一個機構的工具。這種機構「在取得適當的運動後,用自己的工具來完成過去工人用類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25],由於這樣一個系統,機器就取代了單純的工具,不再受到人的身體器官的限制。於是,機器的出現就導致了生產方式的兩個變革:一個變革是改變了手工業工場那種簡單的協作和分工,創造了大工業的生產和世界性分工,從而把整個世界都捲入了資本的生產,於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就在大工業的基礎上發展起來;另一個變革是生產力與科學技術密切結合起來,生產力的發展越來越依靠科學技術,同樣地,科學技術也越來越通過機器的改進而進入人們的生產過程,成為生產力的內容。

馬克思充分肯定機器生產和科學技術對於社會歷史進步的積極意義,但是,馬克思也看到了機器生產和科學技術服務於資本生產所帶來的消極後果,這就是,它們創造了一個普遍異化的社會。面對這樣一個普遍異化的社會,馬克思改造了以往歷史學採用的考據方法,確立了科學的批判方法。他的批判方法是由兩個批判原則構成的:一個是資本批判的原則,或理性批判的原則;一個是道德批判的原則,或文化批判的原則。

所謂資本批判的原則,就是考察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說明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全面異化的社會,並從科學技術運用於機器生產所產生的消極後果方面,揭示異化的根源。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是從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中產生出來的,而資本主義生產區別於前資本主義生產的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把科學技術運用於機器生產,因此,要發現資本主義異化產生的根源,就必須考察科學技術在機器生產中的應用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在這一考察中,馬克思指出,科學技術在機器生產中的應用給社會的發展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歸根到底,是由資本生產的本性所造成的。由於從屬於資本的生產,首先是科學技術本身異化了,即科學技術不是用於造福人類、不是為了人對自然、對自身的解放,而是用於資本的生產,變成了致富的手段,變成了資本競爭的工具。馬克思說:「由於自然科學被資本用作致富手段,從而科學本身也成為那些發展科學的人的致富手段,所以,搞科學的人為了探索科學的實際應用而互相競爭。」[26]其次是科學技術的生產過程應用的異化。所謂科學技術的生產過程應用的異化,是指科學技術的生產過程應用不是為了解放工人,發展工人的智力和專業,恰恰相反,它是為了「使工人從屬於資本」,是要「壓制工人本身的智力和專業的發展」[27]。由於這種異化,科學技術應用於生產的過程就成為通過發明機器,利用大規模的機器生產來排擠工人,加劇工人的貧困化的過程。這一過程的具體表現就是,由於大規模的機器生產抽掉了個體的個性和智力發展的經驗基礎,個體的創造也就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了,而使用機器使得「簡單勞動代替熟練勞動」[28],不僅大量地降低了工人的工資水平,而且把越來越多的童工和婦女捲入生產過程,造成了龐大的產業後備軍。最後是全社會的異化。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技術在機器生產中的應用所造成的異化,其實就是勞動過程本身的異化,勞動過程本身的異化引起了人們之間的交往關係的異化,進而引起從經濟、政治到意識形態的全面異化,使資本主義社會成為一個普遍異化的社會,而造成普遍異化的根源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因此,要消除科學技術的異化,消除機器生產的異化,消除全社會的普遍異化,唯一的途徑,就是否定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

所謂道德批判的原則,或文化批判的原則,就是以人的個體自由的實現為歷史進步的道德尺度,以文明/野蠻的辯證法為模式,評價資本主義的歷史意義。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創造了大工業,把個體從原始共同體的自然聯繫中解放出來,變成了社會的個體,變成了理性的人,極大地推進了理性的進步,從這一方面看,資本主義是文明,而此前的社會都是野蠻,但是,資本主義社會把資本生產作為社會的原則,把工人變成了商品,把工人的勞動變成了資本生產,工人以及工人活動都成為資本生產的一個部分,這就顛倒了人與物的關係,由於這種顛倒,「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於他的本質;因此,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因此,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因此,這種勞動不是滿足一種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種手段。」[29] 這是工人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由於這種異化,勞動由目的變成了手段,由生命價值的創造變成了生命價值的貶值。從這一方面看,資本主義是不道德、不文明的,而根除這種不道德、不文明的唯一路徑,就是實現社會制度的變革,進到共產主義社會,從這一方面看,資本主義社會是野蠻,只有共產主義社會才是文明。

馬克思提出的這兩個批判原則與他對工業的一般意義的說明一起構成了創立唯物史觀的基本原則。這些基本原則表明,唯物史觀的創立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創造的工業文明進行批判性反思的成果,因而它既是當下的,也是趨向未來的。正是因為如此,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才能對一個世紀以來的思想世界和社會歷史變革產生持續的影響,也才能夠從馬克思的哲學發展成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因此,對於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我們既不能在近代理性主義的哲學框架中,更不能回到前資本主義的傳統文化的框架中去理解,而只能聯繫現代工業的變革,從歷史科學傳統的繼承與變革的角度去理解。

(作者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副所長,武漢大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所長,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實踐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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