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除小三聯盟
文/虎皮媽 來源/子魚
壹
董小雅望著眼前男人厭惡的眼神，心沉到了腳底。紅唇女人還在不斷叫囂：「我要告她，我要告她！我要她坐牢！」中年警察一拍桌子：「吵什麼吵！這裡是警局，不是菜市場！」
負責做筆錄的是個剛出校門的年輕小女警，撇一撇嘴，不陰不陽說：「你說告就告啊，你說告法院就受理啊，你先去醫院驗個傷再說吧。」紅唇女咬牙切齒：「驗傷就驗傷！」隨即拉過男人的手撒嬌道：「你看你看，她指甲把我眉毛這裡都抓破了，還有這裡，還有這裡！你怎麼能和這麼一個潑婦過那麼久日子呢？我都替你心疼。」
「行了行了！」中年警察不耐煩地揮一揮手，「你自己下手也不輕，人家原配也沒佔多少便宜。你這點傷，連輕微傷都不算。」然後站起身來朝劉卓招一招手：「你跟我出去抽根煙。」劉卓望望這邊，再望望那邊，沉默地跟了出去。
董小雅左半邊臉火辣辣地疼，右手手腕一抽一抽，是剛才打鬥時被小三扭到了。她的大腦已經停止思考，總有一個嗡嗡聲從這半邊腦袋飛到那半邊。是不是剛才被撞出腦震蕩了呢？她抬眼看著紅唇女，跟蹤了小三微博那麼久，早就知道她是健身房一枝花。自己一個常年久坐亞健康程序員，敢衝上門去打她，還真是一時衝動。
但誰叫他們貼了同一個賓館的大堂布置？誰叫小三分享了位置？是可忍，孰不可忍。董小雅前一刻還打算打落牙齒活血吞，後一刻已經衝到了賓館。正當她茫然無助不知道去哪層的時候，在大堂咖啡廳里看到了眉來眼去的兩個人。
「你瘋啦！」董小雅記得劉卓暴戾地吼她。他竟然是吼她！董小雅一委屈，手上力氣就松下來，立刻被反壓制住。劉卓的嘴在她面前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她胸口像被千斤石壓住，喘不上氣，只得拼盡全力扯住紅唇女的頭髮。
中年警察帶著劉卓回來了。劉卓沉著臉，對紅唇女說：「算了，我們走吧。」紅唇女大驚：「算了？就這麼算了？她把我打成這樣就算了？」董小雅忽然抬起頭來，眼睛裡射出精光：「誰說算了？姦夫淫婦，我要告你們重婚！」劉卓身體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董小雅：「你告我重婚？」董小雅咬牙切齒點頭：「對，你不仁我不義！」
紅唇女竊竊索索地笑起來：「你憑什麼告他重婚？你哪隻眼睛看到他重婚了？」董小雅握緊拳頭抵住自己的胃部：「我有你們的通話記錄、聊天記錄、微博證據！我傾家蕩產也要找律師告你們！」劉卓眼神從驚訝漸漸轉成了輕蔑，淺笑一下：「董小雅，你現在夠厲害的呀。行吧，你要告就告吧，那我們法庭見。」
貳
董小雅在29歲的時候離婚了。
大學師兄劉卓，不承認自己有外遇，堅稱紅唇女只是市場部同事。律師表示，沒有捉姦在床，很難起訴對方重婚。
婚房是劉卓婚前首付，按照法律，董小雅只能得到婚後共同還貸的部分升值。但同時，劉卓創業時期的負債也需要董小雅共同負擔。董小雅好像由一個噩夢走到另一個噩夢：原來這段七年感情撥開外衣以後是這樣的醜陋？原來法律是這樣欺負好人和弱者的？談判再談判，最後劉卓給了董小雅5萬元整，幾乎將她凈身出戶。
半年後，董小雅在偷窺紅唇女微博時，發現她和劉卓已經奉子成婚。婚禮盛大，玫瑰花瓣布滿整個五星級酒店。董小雅清楚地記得，自己結婚時，劉卓一再強調要節儉，連婚紗照都是最便宜的影樓套餐。再之後，劉卓工作不順幾年，緊接著四處借錢創業，一直都說不適合要孩子。董小雅的避孕藥，吃得臉上起斑，卻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的一心人只是不願意和自己昭告天下、兒孫滿堂。
又過半年，劉卓做的APP得到了一輪融資，頓時身價暴增，儼然互聯網行業明日之星。而董小雅因為工作表現不佳，被經理穿了小鞋，合約期滿後沒有再續約。
誰說舉頭三尺有神靈？誰說善惡到頭終有報？
董小雅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眼淚浸濕枕巾。人生有什麼意義呢？她日夜昏睡，眼看要沉淪在無盡虛空里。
終於有一天，董小雅在黑暗裡坐起身。
她不能讓自己這樣倒下——如果沒有愛，至少她還有恨！恨同樣讓人強大。該恨誰呢？恨自己的愚蠢？恨前夫的無情？還是恨小三的狐媚？一閃念間，她決心已定：要讓姦夫淫婦受萬人唾罵。
叄
董小雅大學學的是計算機，畢業後一直幫人做網站。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做了一個網站，註冊域名www.shaxiaosan.com。殺小三，千刀萬剮都不夠解她心頭恨。狗男女！
董小雅把劉卓紅唇女的照片資料統統掛上，把自己的故事一說再說。前夫如何無情冷酷，小三如何下賤不要臉，當年的聊天記錄、通話記錄、微博記錄統統上傳。法院要抓姦在床才能證明？董小雅倒要讓所有人來評評理。
網站點擊少，董小雅就上各大論壇宣傳。她甚至列印了厚厚一疊傳單，每天無事就到地鐵上去發。以前她不能理解，那些數十年堅持上訪的人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不能好好地重新開始生活呢？值得么？現在她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值得或是不值得的問題，而是如果沒有這樣歇斯底里的一口氣，活都好像要活不下去了。
半個月後，劉卓打電話來罵她。顯然董小雅不但對新婚夫婦的名譽有困擾，甚至影響了投資人對劉卓的信心。
「你到底想要多少錢？」劉卓壓低聲音問，呼吸里都是憤怒。董小雅冷笑，用巫婆一樣的聲音念：「我不要錢，我要你身敗名裂。」「你這個瘋子！」劉卓摔了電話。不一會兒又打過來罵：「賤人，不要以為你的陰謀能得逞！」
兩天後，殺小三網被黑了。
董小雅獃獃坐在出租屋裡，但腦子轉得飛快。做一個新網站么？去大論壇繼續貼么？還是用微博微信？正在這時，她忽然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喂，你好，你是殺小三網的負責人么？」
董小雅心中一驚，警惕地問：「你是誰？」是警察？是法院？是劉卓找的律師？還是紅唇女找的人？心中一霎那無數念頭閃過，但只聽對方不急不慢地說：「我是一個和你同命相憐的人，你看我們要不要見面聊一聊？我姓曾，你可以叫我曾姐。」
肆
曾姐四十開外，不到五十，衣著華貴，氣度非凡。她保養得很好，近五十的年齡，臉上皺紋了了，毫無斑點，皮膚還很白皙。但美容院保養得再好，也管不了她的一雙凌厲的眼睛，和其中憤怒哀怨的眼神。
曾姐嘆口氣：「不瞞你說，我這十來年都沒好好笑過了。」她十指尖尖攪拌著咖啡，指甲上都鑲滿水鑽。董小雅垂頭喪氣坐在對面，喃喃說：「我失眠了很久。」
「現在這個世道，世風日下！那些小三不知檢點，男人厚顏無恥，都是敗類！」曾姐氣得胸脯起伏，「小董，我非常欣賞你，殺小三，說得太好了！這種不道德的東西，我們就要把他們揭露出來，昭示天下，給大家都看看！」董小雅苦笑：「可惜網站已經被黑掉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搭一個了。曾姐，我告訴你實話，我缺錢，我馬上要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曾姐鳳目微張：「我不缺錢啊！你繼續做這個網站，我給你錢，我還找人來幫你，保證不會再被黑。」前夫是有名望的富商，離婚時並沒有虧待她，但她還是不甘心，鬱鬱寡歡了十來年。曾姐握住董小雅扶著咖啡杯的手：「我們一起做這件事，給全天下被渣男拋棄被小三破壞的姐妹們出口氣！這樣，別叫殺小三了，我們結盟，就叫，除三盟。」
除三盟。www.chusanmeng.com。網站分為展示區，bbs區，服務區三塊。集合天下怨婦，專門曝光渣男小三。網站必須實名認證，成為會員後才能使用BBS區和服務區。但展示區向所有人開放。
展示區里是會員提供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實案例。有趣的是，小三的信息相當齊全，姓名年齡照片工作單位，應有盡有，而出軌男人卻常常被隱去真實信息。曾姐嗤之以鼻：「那些傻女人還幻想可以回收老公呢！」董小雅嘆口氣：女人到底還是對女人最狠。就連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起「殺渣男」而起「殺小三」呢？
在曾姐人力物力的強勢推廣下，「除三盟」一炮而紅。短短三個月，會員達到五萬之眾，每天瀏覽量過百萬。有了真實的除三盟案例，誰還要看《良友》和《故事會》？哎呀，那些小三的故事唉，嘖嘖嘖。這個小三胸大，一看就是小三的料；那個小三長得倒挺清純，沒想到那麼不要臉；這個還是海歸的雙碩士，讀的書都給狗吃了啊；那個小三怎麼看都沒有亮點啊，一定是床上功夫好。
沒兩個月，私家偵探和離婚律師已經為服務區的廣告位打破了頭，網站瞬間盈利。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連曝光小三，有錢人都能拿來錢生錢，而董小雅之前只能像個精神病一樣在地鐵發傳單。
董小雅看著網站的瘋狂增長，心裡卻有點害怕起來：「曾姐，我們這麼曝光別人隱私，合適么？」曾姐白她一眼：「膽子那麼小幹嘛？做了小三還敢犟嘴？讓她來呀，我養的律師是吃素的么？」董小雅咽口唾沫：「不是，我怕那些會員曝光錯了人，萬一人家不是小三，對人家多不好…」曾姐冷笑一聲：「蒼蠅不叮沒縫的蛋，我們的會員都是實名認證！我是法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伍
再瘋長兩個月後，網站又開啟了新功能，「除三盟」的盈利模式進入了新時代。
一方面，曾姐在展示區開設了收費搜索功能。曾姐不懂什麼叫大數據云計算，但八卦之心人盡有之。全國近十萬個小三的資料庫，不能讓人看過一遍故事就沉了，是吧？姓名，畢業學校，年齡，生日，所在地，只要輸入關鍵詞，就能看到你要找到的人是不是在「除三盟」的小三資料庫里。
要是有，付幾百元至幾千元不等，就能查看她(後來也有了他)當年做小三的事迹。苦主第一手親口爆料，證據確鑿，願與小三對簿公堂。你有相親對象么？你有夢中女神么？趕快都來搜一搜。
另一方面，曾姐在服務區提供抓姦服務。不是要抓姦在床么？我們有最專業的私家偵探，全國各大城市賓館的直達專車。不要害怕勢單力薄，不要害怕找不到證據，「除三盟」提供專業的攝影團隊、演員團隊、法律顧問團隊，敲開房門，你只要負責出氣，渣男小三絕對傷不到你，而且，一手證據替你備案齊全。
曾姐終於意氣風發。作為合伙人之一，董小雅早在幾個月前數錢數到手抽筋的時候，就徹底治好了自己的怨婦症。但曾姐沒有。她養尊處優數十年，錢對她早就不是刺激，並不能撫慰心理創傷。
但打人可以。
曾姐越來越熱衷於親自帶隊出去抓姦。她布的局都很類似。賓館酒店頂多拍到兩人同進同出一個房間的畫面，騙開了房門最多拍到兩個人衣冠不整。但在苦主家裡就不一樣了。第一，不存在私闖民宅的問題；第二，瞬息進入，能真正達到抓姦在床的效果。
用各種借口騙出軌方苦主去了外地，然後通過各種布置讓兩人的偷情地點不得不選在苦主家裡。竊聽、攝像監控，關鍵時刻破門而入。旁人打人當然是不可以的，但苦主打只要沒打傷打殘一般就沒問題。可是抓姦現場，哭聲喊聲打鬧聲一片混雜，曾姐趁機打兩下踢兩腳根本不會有人注意。痛快！太痛快了！
十幾年前她撞破姦情，只是呆在當場，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十幾年來一遍遍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上去踢兩腳？為什麼沒有上去咬兩口？千刀萬剮的疼痛啊，這十年來每晚心如刀割的疼痛啊！她愛上這抓姦懲罰的橋段，她愛看那兩張扭曲羞辱的臉。叫你們賤！叫你們欺人太甚！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生平未展眉。」眼是自己的眼，眉也還是自己的眉。但唯有此時此刻，才略微感覺人生還有稱心快樂的瞬間。
陸
「除三盟」終於被人告了。而且是十幾人聯名上訴，並且還在全國範圍內不斷徵集被「除三盟」侵權的原告加入。曾姐找了權貴關係，也找了最好的律師團隊，但在董小雅面前的臉始終陰晴不定。
但曾姐百忙之中還是抽空帶隊抓姦。她已經越來越不在意前期審看資料和布局，只是一有空就隨意坐上公司發出的麵包車，到一地，下來發泄般地踢兩腳。
終於有一天，抓姦隊到了一個高檔小區。苦主是個和曾姐差不多大的同齡女人，據說老公包養了一個大學生。「臭不要臉的東西，簡直就是亂倫！那個賤人也太不要臉了！跟自己爸爸一樣大的也能下得去手！」苦主憤怒的臉在車上已經漲成了豬肝色。
門開，大隊人馬湧入，閃光燈，哭聲尖叫聲呵斥聲。年輕女孩來不及抓起被子遮住裸體，就被苦主扯著頭髮拉來示眾。耳光、腳踹、污言穢語，熟悉的橋段一幕幕上演。忽然，曾姐恍如從夢中驚醒般尖叫起來，瘋了一樣摟住小三，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拳打腳踢。
這次的這個學生妹，是曾姐的親生女兒，尤麗麗。千嬌萬慣用度奢華的富二代，在二十一歲芳齡，當起了年近半百的中年人的小三。尤麗麗驚恐絕望地望著曾姐，好像十幾年前聽聞父母要離婚時的眼神。曾姐的心猛地刺了一下，這麼多年來，她躺在自己的痛苦裡，從來都不知道女兒快樂不快樂。
人群退後再退後。看著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披頭散髮，一遍一遍砸著相機。終於砸不動的時候，她跪倒在地仰天長哭：為什麼？為什麼上天這樣對我！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
柒
曾姐散財，和原告們庭外和解。經此一役，她心灰意懶，把「除三盟」網站所有的股份都送給了董小雅。她念一陣佛經拜一陣耶穌，靈魂卻未有片刻寧靜。
董小雅去曾姐的豪宅看她，忽然看到光著腳衣衫不整跑下樓的尤麗麗，嘴中念念有詞：「他們來了，他們來了，我要躲起來！」曾姐說，孩子不能聽到敲門聲、高聲喧嘩聲，不能看到閃光燈。
董小雅看著曾姐灰沉的臉，說：「曾姐，你不在了，我一個人網站也做不下去了，不如我們就結束它吧。」曾姐擺一擺手：「這你不用和我說了，現在你是唯一的老闆，你怎麼決定就怎麼做吧。」董小雅不放心地問：「曾姐，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曾姐獃獃出神，望著空中，並不搭理董小雅。
空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只有裊裊娜娜的<心經>誦讀。「揭諦揭諦，波羅揭諦」，一聲聲像打在董小雅的心上，她悠然記起來很久之前，自己和劉卓共同的夢想。忽然，曾姐說：「到彼岸去。」
曾姐的彼岸是國外。她帶著女兒飛去國外治療。而董小雅的彼岸在哪裡呢？
「除三盟」的收入曾姐大多給了董小雅，所以現在，她也不怎麼缺錢了。世間滄桑變化那麼快，董小雅在自己能給自己買鑽石的那刻，好像終於也並不介懷自己當年結婚時沒有收到過鑽戒了。至少歲月里曾經的某一刻，她和劉卓是真心相愛過。現在的她，終於能那麼公平地說。
董小雅決定逐漸關閉「除三盟」。
但有一天，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捌
投資人對「除三盟」興趣濃厚。
「可我們前段時間剛剛打完官司，」董小雅不解地問。
「那正好，據我所知媒體的報道讓你們的用戶多了一倍。」
「但這說明我們的業務範圍有違法的部分啊，有了第一次難免有第二次，」董小雅瞪大眼睛。
「是不是違法，這個法庭也沒有判決下來，就算打了官司也是很漫長的過程，完全不需要現在擔心。你們的用戶基礎非常好，盈利模式也很好，我們對你很有信心。最快的速度，做大做強，上市。」
「上市？！」董小雅張大嘴巴難以置信。
「是啊，上市。不瞞您說，你們這個網站其實某位大人物已經首肯了。現在中國的經濟發展那麼好，但社會中也有一些亂象，比如說，這個小三問題。我們中國要建立經濟上的信用體制，這個已經有人在做了，但您做的這個，可以看成是在建設道德上的信用體制，很好么！」
董小雅已經完全跟不上趟了。她長大著嘴巴，聽到投資人為她估值，5個億。
其實如果仔細想，這5個億也能算成劉卓留給她的前一段婚姻的財產吧？5萬塊和5個億，中間差了多少個零呢？
到彼岸去。到底哪裡是彼岸呢？她想到了曾姐和尤麗麗，真的還要繼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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