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會顏之真髓，從這個作品入手

顏真卿（七○九—七八四），原籍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市），是中唐最具代表性的書法家。自五世祖顏之推入周，隨駕赴長安，至顏真卿世居京兆萬年（今陝西長安）已第六代。《顏氏家廟碑》與真卿家族史息息相關。

大曆十二年（七七七）權相元載伏誅後，顏真卿第四次奉詔入朝出任刑部尚書，一年後年屆七十，已是致仕之齡，但被朝廷留任，改任吏部尚書。至建中元年（七八○），德宗即位，顏真卿以吏部尚書充禮儀使，帶光祿大夫銜，勛爵上柱國、魯郡開國公，官至二品，恩榮與威權並重，這是顏氏自五世祖顏之推以來最顯赫的官職。為彰顯家聲，顏真卿改顏思魯（顏之推子）宅為顏氏家廟，並撰書神道碑銘紀念，此即《顏氏家廟碑》，由篆書名家李陽冰篆額，向被視為「雙璧」。

顏氏家廟碑 現藏西安碑林

顏氏家廟碑局部

此跡歷來備受推崇，如王世貞稱其「風華骨格，庄密挺秀」（《弇州山人四部續稿》），用筆格外堅實，點畫沉厚，力透紙背，通篇渾厚雄健，精神飽滿，是匠心之作。

《顏氏家廟碑》延續《大字麻姑山仙壇記》的運筆特徵，中鋒為主，起筆藏頭，正鋒行筆，以「護尾」收筆，而《家廟碑》則更為篤實莊重，用筆如「錐畫沙」，增強了點畫的力量。

這種以篆籀（按：籀書相傳為周宣王時史籀所創，是周秦時期通行於西土的文字，又稱為大篆）筆法入楷的「顏體」新風，以「筋」為其特色，字畫看來具韌度及伸縮度，形狀圓而長，具有立體感。這種力道感不單紙是筆法和結體的變革，亦是書法美學在顏氏家學的累積蘊釀而產生的劇變。

東晉王羲之將道法自然及自我發揮極至，併流露在書法上，如北宋四家之一黃庭堅稱：「右軍筆法，如孟子言性，莊周談自然，縱說橫說，無不如意，非復可以常理待之。」（《豫章黃先生文集》）對比晚年的顏真卿，則是經歷儒家思想累年薰陶的轉化，表現於書學上，在《顏氏家廟碑》便記「孔門達者七十二人，顏氏有八」，其中提到以德行見稱的「子泉」即顏回（字子淵，唐代避高祖李淵諱，改「淵」為「泉」），是孔子弟子中最賢的一位。同時，顏真卿的「忠義出於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偉」（歐陽修《集古錄》）。

王羲之與顏真卿兩位中國書法史中最具代表性的書法家，能夠達至書法藝術的頂峰，與他們深厚的思想底蘊有密切關係。此外，王、顏的書學，代表東晉至唐代南北兩個家族經曆數代努力累積的成果，值得注意。

例如顏真卿為人熟悉的《顏勤禮碑》，「顏勤禮」即顏真卿的曾祖父，在《顏氏家廟碑》亦記載勤禮「幼而朗悟，識量弘遠，工於篆籀，尤精詁訓」，從中可知顏真卿的篆籀根柢是來自其家族的積累。

而且顏真卿選用的字體甚古，與《多寶塔碑》及《大字麻姑山仙壇記》一脈相承，例如「明」「光」、「庠」的「羊」字、「華」、「望」、「垂」、「年」等的寫法，都在《大字麻姑山仙壇記》中出現過，隱然透露著顏真卿自六世祖以來深厚的家學傳統。家族文化資本是一個人成功背後的墊腳石，十分重要。

在結字方面，也許是由於碑面空間有限而碑文內容極為豐富，碑石四面環轉雕刻，每字的界格較緊密，令結字似是擠滿於界格之內，其他作品中較為舒展的撇捺，在《顏氏家廟碑》中卻變為短促。

一件書法或是碑帖作品產生之時，其與外在環境、材質、書寫場合、書法家的年歲等等因素，都有密切關係，對這些外在因素有所掌握，有助於欣賞一件藝術作品的優劣。回看《顏氏家廟碑》，整體而言章法較為自然，與早年《多寶塔碑》以顧盼、平衡、收放、疏密等技巧去刻意經營左右、上下的結體變化，大不相同。此碑的字型大小多變，章法上流露出質樸稚拙的感覺。

與其他成熟時期的顏書一樣，《顏氏家廟碑》同樣是正鋒運筆，方圓並用，「子」字起筆重按，折筆處出現聳肩，豎鉤微彎而扭鋒順勢鉤出，使鉤畫內方外圓。不過，可能由於顏真卿書此碑時年事已高，細察字畫，此碑行筆較緩慢，字畫更顯瘦硬蒼勁，力道內聚於字畫中。相比其他顏書，此碑起筆處較少方筆，多為圓筆。

然而，顏真卿仍然注意點畫處理，因偏旁大小而細微地作出相應變化。例如「汝」字左偏旁豎三點，首兩點筆法接近而大小稍異，末點連貫上點筆意作挑點，其勢再連於右方「女」首筆按下。比較「溫」字的豎三點，首二點呈不同方向，用筆更為厚重，以平衡右旁結字的量感。

另外，在《顏氏家廟碑》之前，顏真卿楷書行筆粗細對比較為明顯。例如《顏勤禮碑》往往突出主筆，通常是橫畫輕，豎畫及捺畫重；在書寫兩豎畫時，左豎畫較瘦，中豎畫則壯碩有力。字畫主次分明，造成對比強烈、節奏略顯明快的視覺效果。

反觀《顏氏家廟碑》似乎有反樸歸真的傾向，筆畫粗細更為均勻，如「大夫」的長橫畫，以逆鋒之勢起筆後，未將毛筆略為提起，而是維持相若的力道引筆向右，至收結時略向右上角微微提筆，繼而向右下方頓筆，於是只有橫畫的起止兩端稍為聳起，沒有像過往一些橫畫的中段細瘦甚或僅呈意連。

由此令人感受到顏真卿每一筆用心書寫的苦心。無怪乎明代王世貞稱賞此碑「風棱秀出，精彩注射，勁節直氣隱隱筆畫間」（《弇州山人四部稿》）。

何碧琪（香港中文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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