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寂寂花飄紅雨
蕭
紅
寂寂花飄紅雨
文 / 陳 典
作者系國科大記者團成員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
這是1936年11月19日,蕭紅在日本療養期間寫給蕭軍的句子。信中所說的「黃金時代」,究竟指的是那個破舊立新、激揚文字的大時代,還是她難得衣食無憂、品味片刻安穩的心境自況,外人無從得知。然而,隻身飄零海外的蕭紅,當時正面臨著愛情的危機、身體的傷病、輿論的微詞,以及恩師魯迅逝世的重重打擊,她與她所嚮往的一切均隔著萬水千山。這信箋上的瞬間明媚,有如火柴上的一星光芒,映照出蕭紅在風雨一生中的天真、纖弱與倔強。
蕭紅原名張迺瑩,1911年6月1日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的一個地主家庭。蕭紅本該過上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然而生母在她8歲時去世,繼母冷酷,生性鏗吝的父親又是專制而暴躁的家庭掌門人,對她極為淡漠。成為作家之後的蕭紅對父親的指責毫不留情:「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僕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還好有祖父對她疼愛,「從祖父那裡,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祖父不僅對蕭紅關愛有加,而且他還循循善誘耐心教導蕭紅讀書認字,打開了她通往中國古典詩歌的窗戶。晚上睡覺前,或早晨醒來後,祖孫二人並排坐在被窩裡,超然物外,盡情地沉醉在那些風花雪月的意境里。不幸的日常生活和甜蜜的邈遠想像對立、衝突、激蕩,敏感的蕭紅在這樣的環境下磨礪出「早醒而憂鬱的靈魂」。
19歲的她因為反抗包辦婚姻,跟隨自己愛慕的表哥陸振舜私奔去北平。蕭紅懷著少女一般純美的心靈憧憬著與陸振舜組成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庭。到北平後,表哥也的確對她照顧頗周,兩人感情很好。但陸家斷絕了他們的經濟來源,頂不住家庭和生活壓力的年輕人很快就走到了緣分的盡頭。這也是蕭紅最後一次在家鄉停留。
回到家裡後,父親對她嚴加看守,她的伯父商議把她勒死埋掉,以免再給張家帶來禍端。蕭紅再次選擇出逃,上一次是逃婚,這一次是逃命。上一次的出逃激起家人對她的仇恨,這一次的出逃,導致她直接從族譜中被開除。多少年後,蕭紅在回憶時仍認為:「那樣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個極端父親的豢養。」
再次出走,蕭紅一人流落在哈爾濱,饑寒交迫,她向自己包辦婚約的對象汪恩申求助。半年後,汪恩申欠下旅館大筆食宿費,留下已有身孕的蕭紅,再也沒有回來。大腹便便的她被旅店當作人質扣押,在絕望中向報紙寫信求救。一群文學青年來探望蕭紅,其中一位劉鴻霖,也就是後來的「蕭軍」,他被蕭紅寫的詩句打動:「姑娘呵,春天來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
蕭軍對蕭紅說:「和我在一起,你所有的苦難都將成為過去。」不幸的蕭紅被一場大洪水解救——她所在的旅館被淹沒,老闆和大多數旅客都奔走逃命,蕭紅趁機逃離了那個旅館,也擺脫了那筆債務,去往蕭軍那裡開始了一段新的同居生活。自此,她在蕭軍的指導下,開啟了文學生涯,與蕭軍合為二蕭。兩人相扶相攜,但生活依然艱難。在散文集《商市街》中,蕭紅不止一次描寫這期間餓了便睡、醒了更餓的困窘:「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一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蕭紅曾說那是一段「沒有青春只有貧困」的生活。和蕭軍在一起後不久,蕭軍就失去了工作,兩人連個住處都找不到,經常是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甚至在蕭紅去醫院分娩時,都沒有能力交上住院費,好在蕭軍拿著刀子逼著醫生幫她生下孩子。可就是那段「沒有青春只有貧困」的生活,卻成了蕭紅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極度貧乏的物質生活,阻礙不住他們精神世界的豐盈,這一時期,二蕭分別創作出各自的作品:《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蕭軍把他們的作品寄給在上海的魯迅先生,得到魯迅先生的肯定和好評。
蕭紅的寫作風格在《生死場》已基本奠定。蕭紅沒有經過多少專業訓練,但她喜歡閱讀,夢裡都在寫作。那些文字看似尋常不過,卻有「春來發幾枝」的靈動與天然,可以毫不費力闖進讀者心扉最柔軟處。魯迅在《生死場》的序里誇讚道:「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力透紙背;女性作家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魯迅準確的預言道:「她是我們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樣。」
文學上初步成功後,二蕭的經濟生活得到較大的改善。但是他們卻中了「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這樣逃不脫的魔咒。許多時候,生活中的困境,並不是巫婆設下的陷阱,而是相愛的人,不知道如何表達愛,相愛而又有差異的人不知道如何生活在一起。雖然二人對彼此的人品和才學是相互欣賞的,但性格的不同卻帶來結合後日常生活的矛盾和煩惱。蕭紅的多愁善感、細膩自尊,特別依賴於愛,這豈是粗獷尚武的蕭軍所能完全理解、給予和欣賞的。
1938年年初,去留的分歧決定了二人的生死別離。蕭軍要投筆從戎,嚮往延安,蕭紅受夠了顛沛流離和戰亂頻仍的日子,希望找到一處平靜安全的去處,和蕭軍穩定地生活、自由地寫作。那份可憐的感情終於被無情地打破,1938年2月,二人分道揚鑣,蕭紅的筆尖在蠟黃的草稿紙上畫出了這樣一段凄楚的文字:「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旗杆犧牲的惰性。」
如果說蕭軍有點「大男子」,那端木蕻良則是個道地的「大男孩」。蕭軍走後,端木蕻良向蕭紅索要一根小木棍,得到後格外得意,拿著小棍神氣十足地與友人合影。這一孩子氣十足的舉動,卻大大拉近了跟同樣天真的蕭紅之間的距離。1938年4月,蕭紅和端木到達武漢,6月,蕭紅第一次穿上了婚紗。但命運的輪迴又給她開了一次玩笑——她又一次在懷著前任孩子的情況下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沒有談過戀愛的端木娶了經歷過三段感情生活且已懷著別人孩子的蕭紅。二人結婚後,蕭紅並未覺得太輕鬆,生活似乎總是那麼不盡如人意,幾段不幸的感情和生活經歷,讓蕭紅遇見蕭軍後便成了依賴性很強的小女人,但端木似乎比她更像是個小男人,生活上的瑣事大都需要蕭紅來扛。久而久之,這種平淡瑣碎的生活讓她難耐其煩。
夫妻琴瑟失調,國家兵荒馬亂,二人選擇移居香港。戰火紛飛中,病榻之上的蕭紅多了幾分孤寂,從而越加思念故鄉,只是戰爭、空間、世俗的阻隔致使她再也回不去了。千百懷想、萬般思念,唯有化作筆下的流淌文字,一部曠世奇作就此產生。到了《呼蘭河傳》,蕭紅的功力已經登峰造極。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人人都驚訝,作者能將小說寫的詩化。七個章節散而不亂的展現著東北小鎮上個世紀20年代斑斕的鄉村畫卷。她用喜樂的筆觸描繪了不斷給人帶來災難的東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小城的精神「盛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檯子戲、四月十八娘報廟會;被愚昧習俗迫害致死的小團圓媳婦兒;馮歪嘴子一家的艱辛生活……
蕭紅用爐火純青的筆力為讀者呈現了一幀幀鮮活的畫面,語言樸實卻極富靈氣。故事外的我們就像一群天真的孩子,全神貫注地傾聽一位久經滄桑的老者在冬日暖陽下,寧靜祥和地講述他的一生,或有趣、或心酸、或傷悲,只是他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而我們卻始終在流自己的眼淚。
「人生為了什麼,才有了這麼凄涼的夜」。1942年1月,蕭紅病逝於香港,終於熬完了她那艱辛酸澀的一生。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她悲情地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個女人。」蕭紅的一生都在追求著愛、溫暖、自由和幸福,但卻一直得不到命運的青睞,不僅童年充滿寂寞荒涼的回憶,成年後在追求情感的路上也屢屢受挫。「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過程中,所謂真正的幸福之光,人間之愛,並沒照臨過她,沐浴過她!」一代才女帶著對人間的萬般不舍,留下那句:「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爾後,蝴蝶般地飛走,那年她31歲。
蕭紅這一生,在孤獨中獨綻一簇紅來,那是她的文字,在蓬勃生長。「墳場是死的城郭,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這是蕭紅《生死場》中的一段描寫,而今彷彿就是她死後的寫照。
戴望舒拜謁蕭紅墓,留詩一首:「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到你的頭邊放一束紅山茶,我等待著,長夜漫漫,你卻卧聽著海濤閑話。」走六小時的寂寞,去祭奠一生的孤獨,然而這孤獨前有一束紅色,那是蕭紅對抗這晦暗命運的血淚。
蕭紅,中國近現代女作家,「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乳名榮華,學名張秀環,後由外祖父改名為張廼瑩。筆名蕭紅、悄吟、玲玲、田娣等。
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一個地主家庭,幼年喪母。1932年,結識蕭軍。1933年,以悄吟為筆名發表第一篇小說《棄兒》。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表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東渡日本,創作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與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後發表中篇小說《馬伯樂》、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等。1942年1月22日,因肺結核和惡性氣管擴張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
美編:余歡
校對:余歡
責編:余歡
文章來源於《國科大》雜誌 2018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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