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集注朱熹八卷第一
[虹光法師閱詩藏推薦]
前.言
楚辭，通常認為是以屈原為代表的戰國詩人所創造的一種文體，西漢劉向將其編撰成集，原收戰國楚人屈原、宋玉及漢代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等人的辭賦作品共十六篇。後王逸增收自己的作品《九思》，成十七篇。全書以屈原的作品為主，其餘各篇也都承襲屈賦的形式。以其運用楚地的文學樣式、方言聲韻和風土物產等，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故名《楚辭》。
《楚辭》是中國文學史上繼《詩經》之後又一部影響深遠的巨著。它的出現，打破了《詩經》之後兩三個世紀的沉寂，在中國詩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與《詩經》並稱中國古典詩歌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創作的兩大主流。《楚辭》以其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引起了歷代文人的高度重視，對世人的影響非常深遠。清代梁啟超說：「吾以為凡為中國人者，須獲有欣賞楚辭之能力，乃為不虛生此國。」
《楚辭集注》是《楚辭》的注本，為南宋朱熹集注。東漢王逸注《楚辭章句》，原為十七卷，朱熹刪去《七諫》等四篇，增加了賈誼作品兩篇，編為八卷，注釋簡明扼要，其中不乏朱熹個人見解。朱熹（1130—1200），南宋哲學家、教育家。字元晦，號晦庵，別號紫陽。祖籍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朱熹是程朱學派的代表人物，為程朱理學之集大成者。他博覽群書，廣注典籍，對經學、史學、文學、樂律以及自然科學都有不同程度的貢獻。朱熹在《楚辭集注》中不時展現自己的觀點，如說《九章》是後人所輯，不是一個時期內的作品，此說頗為後世學者、研究者認同。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近於臆測、雜有理學思想的看法。從整體來看，《楚辭集注》展現了朱熹嚴謹的治學態度，其所作注釋十分詳盡、精準，實為《楚辭》注本精品。
《楚辭——朱熹集注今譯本》在保持朱熹原注的基礎上，新增了詳細的白話文註解和通俗譯文，是目前國內少見的一本包含白話註解和譯文的版本。本書以朱監（朱熹之孫）整理刻印的宋理宗端平年本（以下簡稱宋端平本）為底本，宋端平本是現存朱熹《楚辭集注》最早最完整的刊本，同時也是目前保存得最古老最完整的《楚辭》刊本。此次出版，編者將豎排書籍整理成為橫排形式，對全文進行了精細的校勘,採取原文、譯文對照的排版方式，為讀者提供最佳的閱讀效果，以便讀者閱讀、理解。希望本書在弘揚國學文化經典、宣揚愛國主義傳統方面能略盡綿薄之力。
編者
序
右《楚辭集注》八卷，今所校定，其第錄如上。蓋自屈原賦《離騷》而南國宗之，名章繼作，通號「楚辭」，大抵皆祖原意，而《離騷》深遠矣。竊嘗論之：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於中庸而不可以為法，然皆出於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然皆生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雖其不知學於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獨馳騁於變《風》、變《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士或羞稱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唫於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於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於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然自原著此詞，至漢未久，而說者已失其趣，如太史公蓋未能免，而劉安、班固、賈逵之書，世不復傳。及隋、唐間，為訓解者尚五六家，又有僧道騫者，能為楚聲之讀，今亦漫不復存，無以考其說之得失。而獨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註》並行於世，其於訓詁名物之間，則已詳矣。顧王書之所取捨，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至其大義，則又皆未嘗沉潛反覆、嗟嘆詠歌，以尋其文詞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說，旁引曲證，以強附於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滯而遠於性情，或以迫切而害於義理，使原之所為壹鬱而不得申於當年者，又晦昧而不見白於後世。予於是益有感焉，疾病呻吟之暇，聊據舊編，粗加櫽括，定為《集注》八卷。庶幾讀者得以見古人於千載之上，而死者可作，又足以知千載之下有知我者，而不恨於來者之不聞也。嗚呼悕矣，是豈易與俗人言哉！
朱熹
離騷經第一
《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名平，與楚同姓，仕於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察群下，應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上官大夫及用事臣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疏屈原。屈原被讒，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上述唐、虞、三後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冀君覺悟，反於正道，而還己也。是時，秦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誘與俱會武關。原諫懷王勿行。不聽而往，遂為所脅，與之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於秦，而襄王立，復用讒言，遷屈原於江南。屈原復作《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等篇，冀伸己志，以悟君心，而終不見省。不忍見其宗國將遂危亡，遂赴汩羅之淵自沉而死。淮南王安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又曰：「蟬蛻於濁穢之中，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宋景文公曰：「《離騷》為辭賦之祖，後人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矣。」
帝高陽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於初度兮，
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
汩余若將不及兮，
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
夕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
何不改乎此度？
椉騏驥以駝騁兮，
來吾道夫先路！
我是帝王顓頊高陽的後代，
我亡故的父親名叫伯庸。
太歲在寅那年的孟春正月，
庚寅那天我從天降生。
先父仔細揣測我的生辰，
替我取了相應的美名：
他給我取名叫作正則，
別號叫靈均。
我不僅有許多內在的美德，
還兼有後天養成的傑出才能。
我身披芳香的江離和白芷，
編織秋天的蘭花作為花環。
時光飛逝我怕追趕不上，
擔心歲月流逝不等待我。
朝霞時分在山嶺中拔取木蘭，
黃昏時候在水中陸地採摘宿莽。
時光飛逝，一刻也不停留，
春去秋來四季不斷交替啊。
想到秋風中凋謝零落的草木，
我唯恐自己也將霜染兩鬢。
何不趁壯年擯棄污穢，
就此改變自己的態度？
快乘上騏驥勇敢地馳騁吧，
我甘願在前方為你引路。
【註解】
帝高陽之苗裔兮：帝：指天帝，上帝，古代指天神。苗裔：子孫後代。高陽：古帝顓頊的別號，傳說顓頊為高陽部落首領，因以為號。熊繹是顓頊後代，為周成王的大臣，受封於楚國，及至春秋時期，楚武王熊通生子名瑕，封於屈地，因而改姓屈。屈原是他的後代，因此屈原說自己是顓頊的後裔。
朕皇考曰伯庸：朕：我的。先秦時期人人皆能以「朕」自稱，直到秦始皇時才將「朕」定為帝王的專用第一人稱代詞。皇考：對亡故的父親的尊稱。
攝提貞於孟陬兮：攝提：通常認為是「攝提格」的簡稱，攝提格是古代「星歲紀年法」中的名稱。古時候用十二地支表示木星繞日的十二年，分別名之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寅年名叫攝提格。貞：正。於：在。孟：開始。陬：農曆正月。
肇錫余以嘉名：肇：開始。錫：同「賜」，賜給的意思。
名余曰正則兮：名：命名，取名。正則：公正而有法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紛：盛多的樣子。內美：先天具有的內在的美好德行、高貴品質。
又重之以修能：重：加上，加重。修能：傑出的才能，這裡指後天養成的德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辟：幽僻，偏僻。
紉秋蘭以為佩：紉：連接、聯綴、編織。佩：佩戴在身上的飾物。
汩余若將不及兮：汨：水流動的速度很快的樣子，比喻時間過得很快。不及：趕不上。
朝搴阰之木蘭兮：搴：拔取。阰：山名。
夕?洲之宿莽：?：採摘。洲：水中的陸地。宿莽：楚地方言，香草名，經冬不死。
日月忽其不淹兮：忽：過得很快的樣子。淹：長時間逗留。
春與秋其代序：日月：指時光。代序：輪流替換。
惟草木之零落兮：惟：思，考慮。
恐美人之遲暮：美人：作者自喻。
不撫壯而棄穢兮：撫壯：趁著年輕力壯。穢：指污穢的行為。
來吾道夫先路：道：同「導」，引導。先路：指先王的道路。
昔三後之純粹兮，
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
豈維紉夫蕙茝！
彼堯、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昌被兮，
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黨人之偷樂兮，
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
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
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揆余之中情兮，
反信饞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唯靈修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
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與余成言兮，
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
傷靈修之數化。
三位先王德行完美無缺，
所以群賢都聚集在他們身邊。
花椒、菌桂放在一起，
綴結的哪裡只是蕙和茝。
唐堯、虞舜光明正直，
他們沿著正道使國家走上了正途；
夏桀與商紂狂亂放蕩，
走邪道以致走投無路。
結黨營私之徒只知道偷安享樂，
他們的前途黑暗而又險隘。
我哪裡是害怕自身遭到禍殃，
我只是擔心國家敗亡。
我奔走在君王的鞍前馬後，
只是想讓您像先王那樣。
您卻不體察我內心的真情，
反而聽信讒言對我發怒冷若冰霜。
我本來就知道忠言會招來禍患，
但我忍耐也控制不住。
我對高高的蒼天發誓，
這全都是為你君王的緣故。
說好黃昏時候見面的，
走到半途又改變了道路。
當初你既與我訂下誓約，
後來又反悔另有主張。
我不再為與你疏遠而難過，
只是哀惋君王反覆無常。
【註解】
昔三後之純粹兮：三後：即指夏禹、商湯、周文王。純粹：品質純潔。
固眾芳之所在：固：本來、當然。眾芳：比喻眾多有才能的人。在：聚集。
雜申椒與菌桂兮：雜：兼具，兼而有之。
豈維紉夫蕙茝：維：只有。
彼堯、舜之耿介兮：耿介：光明正直。
何桀、紂之昌被兮：桀、紂：夏桀和商紂的合稱。昌被：狂亂放蕩。
夫唯捷徑以窘步：窘步：因處於困境而寸步難行。
惟黨人之偷樂兮：黨人：結黨營私之人。偷樂：貪圖享樂。
路幽昧以險隘：幽昧：黑暗，昏暗不明。
豈余身之憚殃兮：憚：畏難，害怕。
恐皇輿之敗績：皇輿：帝王乘坐的車，比喻國家。敗績：翻車，比喻楚王朝的傾覆，引申指事業的失利。
荃不揆余之中情兮：荃：香草名，喻指楚懷王。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謇謇：忠言直諫。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難：畏懼。
傷靈修之數化：化：變化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畮。
畦留夷與揭車兮，
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
願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
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
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
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
恐修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
長頷亦何傷？
擥木根以結茝兮，
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
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
願依彭咸之遺則。
我已栽種了九畹春蘭，
我又種下了百畝蕙草。
分壟栽培了一畦又一畦的留夷與揭車，
還在中間套種了杜衡和芳芷等。
我希望它們枝繁葉茂、花紅葉綠，
等待著我收割的那一天。
即使它們枯萎死去了對我也沒有什麼傷害，
真正讓我痛心的是這些花草變質了。
大家都拚命鑽營利祿，貪婪成性，
個個利欲熏心而又貪得無厭。
他們用自己的心思來估量我，
各自起心嫉妒君子。
他們為了權力到處鑽營奔走，
這一切都不是我追求的東西。
眼見暮年就要到來，
我唯恐美名不能建立。
清晨我飲用木蘭花上的露水，
傍晚用菊花花瓣來充饑。
只要我的內心純潔美好，
長期飢餓憔悴又有什麼值得悲戚的？
我用樹木的根須聯結白芷，
再把薜荔的花蕊穿在一起。
我用菌桂的嫩枝聯結蕙草，
把胡繩揉搓得又長又美。
我效法前賢們的裝束，
這些服飾自然與眾不同。
雖然這不合今人的習慣啊，
我只願效仿彭鹹的風範。
【註解】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滋：繁殖，培植。九畹：表示種得多的意思，「九」是虛數。
又樹蕙之百畮：樹：種植。百畮：種得多的意思。
畦留夷與揭車兮：畦：分畦種植。
願竢時乎吾將刈：竢：等待。刈：割取，收割。
哀眾芳之蕪穢：哀：憐憫，憫惜。蕪穢：本義指田地長滿雜草，這裡比喻所培養的人變節。
憑不厭乎求索：憑：滿足。
各興心而嫉妒：興心：生心。
老冉冉其將至兮：冉冉：形容時光漸漸流逝。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信姱：真正的美好。
長頷亦何傷：頷：因飢餓而面黃肌瘦的樣子。
貫薜荔之落蕊：貫：穿，串連。落蕊：隕落的花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矯：舉起、揚起。
願依彭咸之遺則：彭咸：殷代的良臣，因諫君不成而投水自殺。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
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兮，
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修之浩蕩兮，
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謠諑謂余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
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
競周容以為度。
忳鬱邑余侘傺兮，
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訽。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聖之所厚。
我那止不住的嘆息擦不幹的淚水啊，
感嘆民生遭逢亂世而如此艱難。
我只是愛好修潔就遭受牽累，
早晨剛進諫晚上就丟官。
他們罷免我因為我系蕙草的佩帶，
又指責我愛好採集茝蘭。
蕙草和茝蘭都是我傾心所愛慕的，
為了它們就算萬死也不後悔。
怨就怨君王確實昏聵荒唐，
始終不理解我的心意。
眾多女子嫉妒我美麗的容貌，
造謠誹謗說我妖艷淫蕩。
世俗之人本來就喜歡取巧，
違背法度改變舉措。
背棄是非標準追隨邪曲，
爭著迎合討好以為法度。
我抑鬱苦悶，煩惱不堪，
此時窮困窘迫多麼艱難。
我寧願立即死去隨水流去，
也不忍心以媚態立足人世。
雄鷹不與燕雀合群，
自古以來就涇渭分明。
方的和圓的又怎麼能吻合，
道不同的人哪會攜手同行？
我情願委屈心志壓抑情感，
承擔起那恥辱和編造的罪過。
堅守清白為正義而死，
這本就為古代聖賢眾口稱讚。
【註解】
長太息以掩涕兮：太息：嘆息。
余雖好修姱以 羈兮：雖：唯，只。好：愛慕，愛好。修姱：潔美。
羈：比喻受牽制，受束縛。
謇朝誶而夕替：誶：諫。替：廢。
既替余以蕙纕兮：纕：佩帶。
又申之以攬茝：申：重複。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眾女：指那些誹謗屈原的奸臣。嫉：嫉妒憎恨。蛾眉：指女子美麗的容貌，又用來比喻美德和才華。
謠諑謂余以善淫：謠諑：造謠誹謗。淫：邪亂，淫亂。
偭規矩而改錯：偭：違背。
背繩墨以追曲兮：繩墨：木工畫直線用的工具，這裡比喻正道直行。
競周容以為度：競：爭。周容：迎合討好。度：法度。
忳鬱邑余侘傺兮：忳：憂鬱，煩悶。侘傺：不得志的樣子。
寧溘死以流亡兮：溘死：忽然死去。
余不忍為此態也：此態：指小人諂媚的醜態。
忍尤而攘訽：忍受罪過和遭到辱罵。
伏清白以死直兮：伏：同「服」，信服。死直：為真理而死。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
及行迷之未遠。
步余馬於蘭皋兮，
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
退將復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為衣兮，
雧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
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游目兮，
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
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
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
豈余心之可懲？
懊悔當初沒有把道路看清楚，
遲疑了一陣我又將回頭。
掉轉我的車往正確的路走，
趁誤入迷途走得還不太遠。
我在蘭草水邊遛馬行走，
再奔到椒樹山丘暫且在那兒休息。
既然進諫不成反遭小人非議，
那就退回來重新修補我的舊衣裳。
用翠綠的菱葉與荷葉縫製上衣，
採集嫣紅的荷花點綴下裳。
沒人了解我也算不了什麼，
只要我的內心真正高尚。
把我的帽子做得更高，
把我的佩帶結得更長。
芳潔污垢混雜在一起，
清白的品質不會損傷。
驀然回首縱目遙望，
我打算去周遊天下四方。
佩戴五彩繽紛的華麗佩飾，
芬芳馥郁沁人心房。
人生各有自己的愛好，
只不過我始終愛好修潔罷了。
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改變初衷，
難道還有什麼可以使我的心畏懼？
【註解】
悔相道之不察兮：相：觀看。道：路，比喻政治道路。察：看清楚，看仔細。
延佇乎吾將反：延佇：長久站立。
回朕車以復路兮：回：掉轉。復路：回頭路。
步余馬於蘭皋兮：步余馬：騎著我的馬慢慢走。蘭皋：長著蘭草的水邊高地。
馳椒丘且焉止息：止息：休息。
退將復修吾初服：修：修補。初服：未入仕前的服飾，比喻往昔的美德和品質。
制芰荷以為衣兮：芰荷：菱葉和荷葉。衣：上衣。
苟余情其信芳：苟：如果，果真。信芳：確實芳潔。
長余佩之陸離：陸離：長長的樣子。
忽反顧以游目兮：反顧：回頭看。游目：縱目眺望。
余獨好修以為常：好修：愛好修潔，比喻愛好美好的品德。
豈余心之可懲：懲：剋制、畏懼。
姐姐女媭對我的遭遇十分憤懣，
三番五次地告誡我，
她說：「鯀剛直不顧危險，
結果被囚禁在羽山的原野。
你為何博採眾芳而愛好修潔啊，
還獨有很多崇高品節？
別人室中充盈野花雜草，
偏你與眾不同，不願佩戴。」
眾人誤會不可能挨家挨戶去解釋，
有誰會體察我的真情？
世人都相互吹捧好結朋黨，
你為啥煢然獨立不聽勸告？
女媭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鯀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
孰雲察余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
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註解】
女媭之嬋媛兮：女媭：傳說為屈原的姐姐。媭，古代楚人稱姐姐為媭。
申申其詈予：申申：反覆，一再。詈：罵。予：我。
鯀婞直以亡身兮：鯀：禹的父親。婞直：剛直。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博謇：過多的直言。
紛獨有此姱節：姱節：美好的節操。
判獨離而不服：判：區別。
眾不可戶說兮：戶說：挨家挨戶地說明。
世並舉而好朋兮：好朋：喜歡成群結黨。
我依照前代聖賢的標準堅持正道，
可嘆我心懷憤懣至今不平。
渡過沅水、湘水我朝南行，
要找虞舜大聲訴說。
夏啟從天竊得《九辯》《九歌》，
他整日縱情歌舞，沉湎淫樂。
不考慮未來，看不到危險，
五個兒子因此而發生內訌叛亂。
后羿過度沉溺於狩獵，
他喜歡在山野外射殺大狐狸。
這種淫亂之徒本該沒有好結果，
寒浞殺死后羿，搶佔了他的妻妾。
寒浞的兒子寒澆仗著自己身強力壯，
放縱情慾不肯節制自己。
每日尋歡作樂，忘乎所以，
最終丟掉了自己的腦袋。
夏桀的行為總是違背常理，
最後終於遭受了災禍。
殷紂王殘害忠臣賢良啊，
殷朝的天下因此無法長久。
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敬戒，
周文王講究治國正道也沒差池。
在政治上提拔賢良選用有才能的人，
遵守一定的準則沒有偏差。
上天啊，他對誰都不偏不差，
看到誰有德行就輔助誰。
只有那德行高尚的聖人和賢士，
才能夠擁有這天下。
看看歷史再看看現在，
是非標準已經看得很分明。
哪個不是因為忠義而被重用？
哪個不是因為純良美好而被奉為楷模？
縱使我面臨失去生命的危險，
回顧自己的初衷我也並不後悔。
不量好鑿孔就硬裝木柄，
古代的賢人就是因為這樣而遭禍。
我頻頻悲嘆抑鬱，
哀惋自己生不逢時。
我拿起柔軟的蕙草擦眼淚，
滾滾的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襟。
依前聖以節中兮，
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
就重華而敶詞。
啟《九辯》與《九歌》兮，
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
五子用失乎家衖。
羿淫游以佚畋兮，
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
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兮，
縱慾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
厥首用夫顛隕。
夏桀之常違兮，
乃遂焉而逢殃。
後辛之菹醢兮，
殷宗用之不長。
湯、禹儼而祗敬兮，
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才而授能兮，
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
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之茂行兮，
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後兮，
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
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
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兮，
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鬱邑兮，
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
沾余襟之浪浪。
【註解】
依前聖以節中兮：依：依照，按照。節中：折中。不偏不倚，沒有差錯。
喟憑心而歷茲：喟：嘆息。憑：煩悶，憤懣。歷茲：至今。
就重華而敶詞：就：前往。重華：虞舜的名。傳說舜是重瞳子。
夏康娛以自縱：康娛：安樂。自縱：放縱自己。
不顧難以圖後兮：顧：念，想到。難：危難。圖後：考慮後果。
固亂流其鮮終兮：亂流：邪惡淫亂之輩。
浞又貪夫厥家：浞：人名。即寒浞，羿的國相。
澆身被服強圉兮：澆：寒浞的兒子。被服：即披服。引申為身上具有的意思。
日康娛而自忘兮：自忘：忘記自身安危。
厥首用夫顛隕：用夫：因此。
乃遂焉而逢殃：逢殃：遭受災禍。
循繩墨而不頗：循：順著，遵從。頗：偏差。
皇天無私阿兮：私阿：偏愛，庇護。
覽民德焉錯輔：輔：輔助。
苟得用此下土：苟：乃，才。
沾余襟之浪浪：沾：浸濕。浪浪：流而不停的樣子。
跪敷衽以陳辭兮，
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虯以乘鷖兮，
溘埃風余上征。
朝發軔於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於咸池兮，
總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
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
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
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
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
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
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
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
我鋪開衣襟跪地訴說衷情啊，
我獲得了正道心中豁然。
我要以鳳凰為車以玉虯為馬，
乘長風我急速向天空飛去。
我清晨從蒼梧動身，
晚上便到了昆崙山。
本想在這神靈住處稍作停留，
無奈太陽西沉眼看就要日暮。
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車，
即便看到崦嵫也不要急切。
前面的路漫長而又遙遠，
我將上上下下追求理想。
在咸池飲我的馬啊，
我把馬的韁繩拴在扶桑樹上。
折下若木的枝條來遮擋太陽，
讓我可以暫時無拘無束地徜徉。
我叫望舒在前面開道，
讓飛廉在後面緊緊跟上。
我叫鳳凰在前頭替我戒嚴道路，
雷神卻告訴我還沒有安排妥當。
我命令鳳鳥展翅飛騰，
夜以繼日地前行。
旋風聚集緊緊追隨啊，
率領著雲霓列隊歡迎。
雲霞亂紛紛地時聚時散，
上下翻轉光彩奪目。
我叫帝宮看門人把天門打開，
他卻倚著天門冷冷地望著我。
天色漸暗一天又要結束了，
我繫結著幽蘭站在門外久久地佇立。
這個世道渾濁不堪好壞不分，
總喜歡掩蓋美好而嫉妒賢能。
【註解】
跪敷衽以陳辭兮：敷：鋪展，鋪開。衽：衣襟。
耿吾既得此中正：耿：耿介，光明正大。中正：指正道。
駟玉虯以乘鷖兮：駟：駕。虯：傳說中的一種無角龍。
溘埃風余上征：溘：忽然。埃：微小的塵土。
朝發軔於蒼梧兮：發軔：出發。軔，剎車的支輪木。借指起程，出發。
吾令羲和弭節兮：弭節：按節，途中暫時駐留。
望崦嵫而勿迫：崦嵫：山名，在甘肅省天水縣西，古代傳說是日落之處。迫：迫近，逼近。
路曼曼其修遠兮：曼曼：同「漫漫」，遙遠綿長的樣子。修遠：長遠。
吾將上下而求索：求索：尋求。
飲余馬於咸池兮：飲：給牲畜水喝。咸池：神話中的東方大澤名，太陽洗浴的地方。
總余轡乎扶桑：總：繫結。轡：馬韁繩。扶桑：神樹名。傳說中東方日出處的大樹。
聊逍遙以相羊：聊：姑且。逍遙：悠閑自得的樣子。相羊：同「徜徉」，閒遊。
前望舒使先驅兮：望舒：神話中月神的駕車人。
紛總總其離合兮：紛總總：聚集很多的樣子。離合：忽離忽合。
斑陸離其上下：陸離：色彩繁雜，變化多端的樣子。
吾令帝閽開關兮：帝閽：天帝的看門人。
時曖曖其將罷兮：時：時光。曖曖：昏暗的樣子。罷：結束。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
登閬風而紲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
溘吾游此春宮兮，
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詒。
吾令豐隆乘雲兮，
求虙妃之所在。
解佩以結言兮，
吾令蹇修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繣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
朝濯發乎洧盤。
保厥美以驕傲兮，
日康娛以淫游。
雖信美而無禮兮，
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台之偃蹇兮，
見有娀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
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
余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
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
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
聊浮游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
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
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
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以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
等到天亮了我將渡過白水，
登上閬風山拴住我的馬兒。
突然回頭一望我涕淚滿面，
哀傷楚地高丘沒有美女。
我迅速地來到春宮一游，
折幾根玉樹枝增添佩飾。
趁著嬌艷的花朵尚未凋落，
我尋訪神女的侍女將鮮花贈送給她。
我叫豐隆駕雲飛翔，
替我去探尋宓妃的住處。
解下佩帶訂下誓約，
讓蹇修做我的媒人。
她的態度飄忽不定，
忽然間鬧彆扭難以遷就。
夜晚，她跑到窮石住宿，
清晨，她卻在洧盤岸邊洗頭。
她仰仗美貌驕傲自大，
成天在外面荒唐地賣弄風騷。
她空有美麗的外表卻缺乏禮教，
我要放棄她，再去別處尋找。
我縱目環望四面八方啊，
周遊一遍之後回到人間。
遙望華美的玉台，
看見了有娀氏的美女簡狄。
我吩咐鴆鳥去替我做媒，
它告訴我說她不好。
雄鳩倒是能說會道，
可我卻討厭它的討巧與輕佻。
我心裡遲疑猶豫不決，
想親自去求愛又覺得不妥。
鳳凰雖已接受信物啊，
恐怕高辛早已和美人訂了誓約。
我要到遠處去又沒有地方落腳，
只好四處遊盪流浪逍遙。
趁少康還未成家啊，
有虞氏的二姚尚待字閨中。
使者無能媒人也太笨啊，
恐怕不能把話傳達清楚。
世間混亂污濁又嫉賢妒能，
總喜歡隱人長處揭人短處。
宮闈如此深遠啊，
明君卻偏不覺悟。
我滿腔忠貞無處傾吐，
我怎麼能永遠忍受下去！
【註解】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白水：神話傳說中的水名，相傳其水飲之可以不死。
登閬風而紲馬：閬風：神話中的山名，在昆崙山上。紲馬
溘吾游此春宮兮：春宮：神話傳說中東方青帝居住的地方。
折瓊枝以繼佩：瓊枝：神話傳說中的玉樹枝。繼佩：補充佩飾。
及榮華之未落兮：榮華：比喻青春容顏。
相下女之可詒：相：視。詒：同「貽」，贈送。
解佩纕以結言兮：結言：用言辭訂約。
吾令蹇修以為理：蹇修：正直賢善之人，是作者虛擬的人物。理：使者，媒人。
紛總總其離合兮：紛總總：這裡形容情況不明，態度曖昧。
忽緯繣其難遷：緯繣：乖戾，不合，態度彆扭。
夕歸次於窮石兮：次：留宿、停留。窮石：神話中傳說的地名。
朝濯發乎洧盤：濯：洗滌。洧盤：神話傳說中的水名，發源於崦嵫山。
保厥美以驕傲兮：保：依靠，仗恃。
來違棄而改求：違棄：拋開，丟開。
覽相觀於四極兮：四極：泛言四方之邊極。
望瑤台之偃蹇兮：瑤台：美玉砌的樓台。偃蹇：高聳的樣子。
見有娀之佚女：佚女：美女。
余猶惡其佻巧：惡：討厭，憎恨。佻巧：輕佻巧佞，輕薄。
心猶豫而狐疑兮：猶豫：遲疑不決。狐疑：猜疑，懷疑。
欲自適而不可：適：往。
鳳皇既受詒兮：鳳皇：即鳳凰。受詒：指鳳凰已接受了送給簡狄的聘禮，準備前去說媒。詒，同「貽」，指聘禮。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集：棲止。止：居留。
恐導言之不固：導言：媒人說合時表達雙方意見的話語。固：堅固。
好蔽美而稱惡：稱：稱揚。
懷朕情而不發兮：發：發現。
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焉：何，怎麼。終古：永遠。
索藑茅以筳篿兮，
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
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
豈惟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
孰求美而釋女？
何所獨無芳草兮，
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
孰雲察余之善惡？
民好惡其不同兮，
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
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
豈珵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幃兮，
謂申椒其不芳。
我找來了靈草和竹片，
請靈氛替我占卜算卦。
他說：「兩種美好事物一定能會合啊，
哪個真正美好的人不會招人思慕？
想天下是這樣廣大啊，
難道只有這裡有美女嗎？」
他說：「遠走高飛吧不要遲疑，
哪個追求美好的人會把你放棄？
世間什麼地方沒有芳草？
你何必如此苦苦眷戀故土？」
世道黑暗讓人迷亂，
誰又能真正了解我們的善惡長短？
人們的好惡本來就不相同，
只是那些小人特別古怪。
他們腰間掛滿了艾草，
卻說芬芳的幽蘭不能佩戴。
連草木的好壞都分辨不出，
又怎能看出玉器的優劣？
用灰土塞滿了香囊，
偏要說申椒一點也不香。
【註解】
索藑茅以筳篿兮：茅：一種可以用來占卜的草。
命靈氛為余占之：靈氛：傳說中的神巫名，善占卜。占：占卜吉凶。
兩美其必合兮：兩美：指明君、賢臣。
豈惟是其有女：是：此處，這裡，指楚國。女：美女。承上文「求女」而來。
孰求美而釋女：女：通「汝」，你。
何所獨無芳草兮：芳草：與上文的「女」一樣，都有喻意，喻指賢人。
爾何懷乎故宇：故宇：故居，家園，舊居，這裡指楚國。宇，屋檐。
世幽昧以眩曜兮：眩曜：眼光迷亂，迷惑混亂。
蘇糞壤以充幃兮：蘇：取。糞壤：可作肥料的灰土。充：塞滿。幃：香袋、香囊。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
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
懷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
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其揚靈兮，
告余以吉故。
曰：「勉陞降以上下兮，
求榘矱之所同。
湯、禹儼而求合兮，
摯、咎繇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修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岩兮，
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舉。
寧戚之謳歌兮，
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
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鴂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我想聽從靈氛的好卦，
心裡卻還遲疑不決。
巫咸傍晚就要降臨啊，
我備好香椒精米去邀請他。
天上諸神遮天蔽日紛紛降臨，
九嶷山靈也來迎接。
他們神光閃閃顯示神靈，
他們告訴我靈氛吉卜的緣故。
說：「上天下地去尋找，
去找尋意氣相投的同道。
湯、禹為人嚴正虔敬求索賢臣，
得到伊尹、皋陶君臣調和共濟。
如果你內心真正崇尚修潔，
又何必靠使臣介紹？
傅說在傅岩操杵築牆，
武丁毫不猶豫任用他。
呂尚曾經揮刀屠肉，
遇到文王后得到重用。
寧戚夜半喂牛叩角高歌，
齊桓公聽到後請他入朝輔弼。
趁現在年輕還不算老，
還有時間施展才華抱負。
唯恐杜鵑早早啼叫，
使得百花凋零芳香消散。
【註解】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欲：打算。從：聽從。吉占：好卦。
巫咸將夕降兮：巫咸：傳說中的神巫名。
懷椒糈而要之：椒糈：以椒香拌和的精米，類似粽子。椒為香料。糈，精米。要：同「邀」，迎候。
百神翳其備降兮：翳：華蓋。此處用作動詞，遮蔽。備降：一同降臨。
皇剡剡其揚靈兮：剡剡：閃閃發光的樣子。揚靈：顯示神靈。
求榘矱之所同：榘矱：喻指法度。矱亦指尺度。
湯、禹儼而求合兮：嚴：通「儼」，莊重，恭敬。求合：尋求志同道合的人。合，匹合，這裡指與自己志同道合的賢臣。
又何必用夫行媒：媒：本指出使以通聘問之人。此指傳達己意於君王左右的媒介、使臣。
說操築於傅岩兮：操築：版築。操，持。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百草：各種花草，比喻人的才能。
為什麼這樣美好的環佩，
人們卻要遮蓋它的光芒？
想到這幫小人不講信義，
恐怕會出於嫉妒將環佩摧毀。
時代紛亂變幻莫測，
又有什麼理由長期逗留？
蘭草、白芷被同化而失去了馨香，
荃、蕙也都變質化為茅草。
為什麼往日里的香草啊，
如今都變成了白蒿、艾草一樣的東西？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緣由嗎？
這是不喜好修潔帶來的危害！
我原本以為蘭草可以依靠，
沒想到它華而不實虛有其表。
拋棄了自己的美好而隨波逐流，
勉強得以列入芳香花草的行列。
花椒專斷諂佞十分傲慢，
茱萸又想混進香囊里冒充香料。
既然這麼熱衷於鑽營，
又怎能散發香氣芬芳四溢？
時俗本來就隨波逐流，
誰又能夠不發生變化？
椒和蘭尚且如此，
更何況揭車和江離呢？
只有我的環佩最為珍貴，
它的美質卻遭人唾棄到如此田地。
濃郁的芳香難以消損，
馨香至今還未散去。
調節自我以求歡娛啊，
我姑且遊覽四方再把美女尋覓。
趁著我還年富力強，
我要上天下地周遊觀賞。
何瓊佩之偃蹇兮，
眾薆然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
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
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
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
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
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
苟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兮，
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
固時俗之流從兮，
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
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
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
芬至今猶未沫。
和調度以自娛兮，
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
周流觀乎上下。
【朱熹注】①佩，一作珮。，音愛。蔽，如字，又叶音鱉。諒，一作亮。蔽，如字，即折叶音制；蔽音鱉，即折音哲。〇此下至終篇，又原自序之詞。偃蹇，眾盛貌。言我所佩瓊玉，德美之盛，蓋以自況也。，亦蔽之盛也。諒，信也。折，毀敗也。②以，一作其。茅，葉莫侯反。〇繽紛，亂也。不可淹留，宜速去也。〇茅，惡草，以喻不肖。《補》曰：「上雲謂幽蘭其不可佩，以幽蘭之別於艾也；謂申椒其不芳，以申椒之別於糞壤也。今曰蘭芷不芳、荃蕙為茅，則更與之俱化矣。當是時也，守死而不變者，楚國一人而已，屈子是也。」③一無蕭字。一無二也字。好，呼報反。〇蕭艾，賤草，亦以喻不肖。世亂俗薄，士無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蓋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於當世，故中材以下，莫不變化而從俗，則是其所以致此者，反無有如好修之為害也。東漢之亡，議者以為黨錮諸賢之罪，蓋反其詞以深悲之，正屈原之意也。④此即上章蘭芷變而不芳之意。容長，謂徒有外好耳。委，棄也。詳見下章。⑤慢，馬諫反；一作謾，一作漫。慆，吐刀反；一作。，音殺。夫，一作其，非是。幃，音暉。而，一作以。〇慆，淫也。《書》曰：「無即慆淫。」，茱萸也。幃，盛香之囊也。椒，亦芳烈之物，而今亦變為邪佞。茱萸固為臭物，而今又欲滿於香囊。蓋但知求進而務入於君，則又何能復敬守其芬芳之節乎？⑥流從，一作從流。化，葉虎瓜反。離，叶音羅。化，或葉虎為反，即離如字。〇流從，言隨從上。化，如水之流也。揭車、江離，雖亦香草，然不若椒蘭之盛，今椒蘭既如此，則二者從可知矣。⑦之，一作其。菲下而一作其。芬下一有復出芬字。沫，葉莫之反。〇委、歷，皆已見上。虧，損減也。沫，昏暗也。言瓊佩有可貴之質，而能不挾其美以取世資，委而棄之，以至於此，然其芬芳實不可得而減損昏暗，此原之自況也。然上章譏蘭既有委厥美之文矣，此美瓊佩又以為言者，蓋彼真棄其美之實以從俗，此則棄其美之利以徇道，其事固不同也。故彼雖苟得一時之勢，而惡名不滅；此雖失其一時之利，而芬芳久存。二者之間，正有志者所當明辯而勇決也。⑧調，徒料反。女，細呂反。上，去聲。下，上聲，叶音戶。〇調，猶今人言格調之調。度，法度也。言我和此調度以自娛，而遂浮游以求女，如前所言虙妃、佚女、二姚之屬，意猶在於求君也。余飾，謂瓊佩及前章冠服之盛。方壯，亦巫咸所謂年未晏、時未央之意。周流上下，即靈氛所謂遠逝、巫咸所謂升降上下也。
【註解】
何瓊佩之偃蹇兮：瓊佩：玉佩，這裡象徵美好的德行。瓊，美玉。
眾愛然而蔽之：然：遮掩的樣子。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不諒：不講信義。
恐嫉妒而折之：折：損壞。
時繽紛其變易兮：繽紛：紛亂。變易：變化。
又何可以淹留：淹留：停留，長久逗留。
何昔日之芳草兮：何：為什麼。
今直為此蕭艾也：直：簡直。為：變成。
豈其有他故兮：豈：難道。故：緣故。
莫好修之害也：莫：不。好修：愛好修潔。害：禍害。
羌無實而容長：容長：外表好看。容，外表。長，美好。
既干進而務入兮：干進：謀求仕進。干，求。
覽椒蘭其若茲兮：若茲：如此。
委厥美而歷茲：委：棄，這裡指被人鄙棄的意思。歷茲：至此。
及余飾之方壯兮：及：趁著。飾：佩飾，比喻品德才能。壯：盛。
周流觀乎上下：周流：周遊，遍游。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
精瓊爢以為
。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崑崙兮，
路修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兮，
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於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極。
鳳皇翼其承旂兮，
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以梁津兮，
詔西皇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
騰眾車使徑待。
路不周以左轉兮，
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
齊玉軑而並馳。
駕八龍之蜿蜿兮，
載雲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節兮，
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媮樂。
陟陞皇之赫戲兮，
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
蜷局顧而不行。
亂曰：已矣哉！
國無人兮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靈氛告訴我占卜的好結果，
選定好日子準備出走遠方。
折幾枝玉樹枝當作菜肴，
將碧玉搗碎作為乾糧。
會飛的神龍做了我駕車的御馬，
用美玉與象牙裝飾車輛。
不同心的人怎能共處？
我將離開楚國遠走他鄉。
我轉道駛向西方的崑崙，
路途遙遠繞四方巡遊。
舉起雲旗遮天蔽日，
搖動鸞鈴鏗鏘和鳴。
早晨從天河的渡口出發，
黃昏就到了日落的西方。
鳳凰展翅高舉著龍旗啊，
高飛在天上整齊且自由。
突然我來到這流沙地段，
只好沿著赤水河緩慢前進。
我指揮蛟龍在渡口搭橋，
命令西皇幫我渡過河流。
路途遙遠，天路艱難，
叫隨從的車輛侍候兩旁。
翻過不周山再向左轉，
那浩瀚的西海才是我相會的地方。
集合起我的千輛車乘啊，
一排排整齊的玉輪並駕飛行。
駕車的八龍蜿蜒地前進，
車上的雲旗飄舞在天空。
定下心來慢慢地前進，
我的心如奔馬騰高馳遠。
奏起《九歌》舞起《九韶》，
且借這點時光把精神放鬆。
登臨光明浩大的蒼天啊，
忽然向下看到了暗沉沉的故鄉。
車夫悲傷啊，馬兒也懷戀，
它曲身回頭啊，不肯走向他鄉。
尾聲：算了吧！
朝廷里沒有人理解我，
我又何必懷念自己的故鄉？
既然沒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
我將要以彭咸作為榜樣！
【註解】
歷吉日乎吾將行：歷：選擇。
折瓊枝以為羞兮：羞：饈，指精美的菜肴。
精瓊爢以為
：瓊爢：玉屑。：糧食。
雜瑤象以為車：用美玉和象牙裝飾我的車。象，象牙。
揚雲霓之晻藹兮：雲霓：以雲霓為旗，一說畫有雲霓的旗。
鳴玉鸞之啾啾：玉鸞：玉鈴，形如鸞鳥。
朝發軔於天津兮：天津：天河的渡口。
夕余至乎西極：西極：遼遠的西疆，即日落之處。
鳳皇翼其承旂兮：翼：展翅。
高翱翔之翼翼：翼翼：整齊的樣子。
忽吾行此流沙兮：流沙：沙漠。
遵赤水而容與：遵：沿著。容與：猶豫，躊躇不前。
詔西皇使涉予：涉予：渡我過河。
路修遠以多艱兮：修遠：形容路途遙遠的樣子。
齊玉軑而並馳：玉：車輪。
載雲旗之委蛇：委蛇：彎曲綿延的樣子。
神高馳之邈邈：邈邈：遙遠的樣子。
陟陞皇之赫戲兮：陟陞：上升。赫戲：光明照耀。
忽臨睨夫舊鄉：臨：從高處往下看。
蜷局顧而不行：蜷局：蜷曲不伸。
亂曰：已矣哉：亂：樂曲的末章稱亂，也就是尾聲的意思。
國無人兮莫我知兮：無人：指沒有賢人。
又何懷乎故都：故都：故國。
既莫足為美政兮：美政：指屈原的政治理想和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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