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霸凌以及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的養成
前些日子在Netflix上看到了thirteenreasons why馬上要播出第二季了，這是一部講述校園暴力的懸疑劇集，我跟朋友談起這部劇的時候總是說：「內容挺好的，也講了些道理，但是我不建議你去看，因為太壓抑了。」但其實這話是有一半說給我自己的，我總是後悔看了這部劇，因為它讓我回想起我的初中生活，以及十年後它依舊存留在我心裡的陰影。
今天我想把這些經歷，由我記憶里的樣子，一五一十的呈現給大家。首先說明可能有些內容會讓你感到不適，也可能有一些仇富情緒，我很抱歉，但其實這種不適和自我厭惡伴隨了我整個成長過程，是我一切反思的源泉，讓我不斷的，在我之後的人生里，去想我們這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些人，到底是怎麼了。
十年前，2008年的夏天，家裡花了贊助費X萬元把我買進一所北京X城區的初中。其實我的成績不錯，也一直屬於有點小聰明有點驕傲的小孩，六年級的時候大家都紛紛為小升初準備，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說：「我要去X大附中！去不了X大附中我就在本校念實驗班！（X大附當時我小學所在學區一所不錯的學校，我要好的朋友也去了那裡）」我爸媽一臉不耐煩的說：「你別管了，我們都給你辦好了。」於是我就莫名其妙的進了這個學校。在北京生活的人可能都知道，X城有幾所學校在全國都挺出名的，高升學率，硬體好，硬體是真的好，十年前的美術課就用電子畫板了，高中還有蘋果機房，選修課都是陶藝啊，廚藝啊這樣的，也都有專門的教室，愛搞科研搞天文的都有自己的實驗室。但其實硬體來說北京的學校都不差，X城這幾所學校出名的原因實際上很可能因為它的生源很多來自非富即貴的家庭，那時候國際學校才剛開始大範圍興起，這些家庭還有一些孩子是念公立的，當然了我初二的時候有好多同學就紛紛轉走去私立或者出國了。舉個例子吧，那時候據說教導主任的辦公室有個柜子，一打開全是沒收的蘋果手機，但是沒有學生跑去那裡認錯認領，基本上都是沒收了再買一個就是了。
我說的以上這一切，當時年輕的我都完全，完全沒有意識到，或者說習以為常。我絲毫不知道自己生活條件好，甚至以為所有人的生活和校園生活都是這樣的，而我又是那種一本正經只愛讀書的類型，也沒想這麼多。而在之後的五六年里，我也沒有去想究竟這裡面的原因是什麼，但是只是知道這三年是我人生中最暗淡，也是對我之後性格和心理上的問題影響最大的一個階段。只是到現在，才發現當時，真是……
說到這你們可能認為那時候的我是一個校園暴力的受害者，被霸凌的初中小女孩。 是的，我是，但是需要我非常羞愧的承認，我也是加害者，只不過可能相對於一些人沒有那麼惡劣。就好像thirteen reasons why想要說明的那個道理是的，在這個環境里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那時候發生的事，我挑一些比較代表性的說起吧。
我覺得用霍布斯的state of nature來形容那個時候的環境真是毫不為過，每個人敵視每個人，為了自我保護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攻擊別人。起外號和咒罵，人身攻擊是最直接，最普遍的，主要是男生對於女生。也是最令我個人受到傷害的。言語的傷害是無形的卻惡毒得對一個人會產生很持久又深刻的傷害。尤其青春期的女孩子，被冠上及其噁心，我現在甚至都不想提起來的那些伴隨了我三年的外號，對於心理的傷害很難用語言形容。這樣說可能不夠直觀，舉個例子又個電影叫勺子殺人狂，我沒看過，但是劇情大概就是有個殺人狂用勺子不斷的敲被害人的腦袋，7／24，永不停止，沒有一刻給你喘息，直到把這個人敲死——我們當時的環境就是這樣的，你長相的一個不完美的小細節，用的文具，穿的衣服鞋，髮型，說話說錯了一個字，任何原因，都能被人當成嘲笑的原因，而且這種攻擊無孔不入，老師叫你起來發言全班莫名其妙的哄堂大笑，走在樓道里有人指指點點，同學之間正常的交流也會帶著你難聽的名字。年輕的我不知道這一切為什麼，還以為真的是我的錯，而後我用了很多年才能重新面對自己的長相（然而其實我完全不醜），才敢走在街上的時候不畏畏縮縮的，而那個時候的我，每天都好像在一個密封的灌入流沙的箱子里，空氣越來越稀薄卻無法逃脫，絕望，痛苦，自我厭惡。我們班環境尤其不好，那些男孩子完全可以用無法無天來形容。那時候我們的班主任是個溫柔的年輕女老師，在我看來她是沒有任何可以被攻擊的原因的，對於我後來對社會上的其他老師的了解，我們這位女老師真的是任何標準上的亦師亦友。男生給她取了很難聽的外號，那時候她懷著孕，他們用非常醜陋，尖銳，和噁心的名字形容她的體型。老師本不知道，她只知道有這麼個名字在學生之間流傳，直到有一天發現了是她自己，她隨即辭職了，走的時候和我們告別站在班門口沒忍住哭了，我感覺她都沒有什麼話和我們說就是哭，那時候我感覺她大概覺得這些人無可救藥了。
如果你是一個有缺陷的小孩，在這種環境里簡直就是致命的。我們班有一個男孩，大概有一些心智上的缺陷。他們對他的欺負如今讓我想來都心痛。損壞他的東西，毆打，都是每天上演的戲碼，真的有些人就是毫無理由的從他身邊走過去就打一拳，有時候還會有人把他的椅子螺絲釘都卸掉，一坐上就垮了。而且這些孩子對他這麼殘忍完全沒有任何來由，這個男孩從來不說挑釁的話，甚至也都不怎麼說話，只是有時候會不太講衛生，莫名的樂出聲和做一些比較尷尬的行為，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坐在他同桌。我一開始是很想幫助他的，我一開始是很想幫助任何人的，但是到初二開始，他也開始一邊傻樂一邊叫我和朋友的噁心外號，讓當時的我對他作為弱者最後一點的憐憫都沒有了。
男生與男生之間的暴力簡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在教室里打架打出血的，打傷的，也不知道這些事兒最後都是怎麼不了了之的。但是男生對女生的暴力也處處存在，我不知道別的同學經歷過什麼，光我經歷過的事情就有，往我身上扔我的書包，做值日的時候一個男孩一腳踹翻了一整排桌椅……等等，有時候完全就是因為一句話，甚至沒有原因，如果這只是一次兩次都還好，但是這樣的事情，每天，每天都在發生，至少在我的記憶里它幾乎是日常，那時候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自己每天都不開心，都有糟糕的事情發生，以至於我上了高中發現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對別人，才發現它是不對的。被欺負女孩子的心理狀態很多都很糟糕，我親眼見過很安靜的女孩躲在廁所的角落裡自殘。
女生和女生之間就更複雜了。我們那個時候流行兩個東西， 一部美劇叫緋聞女孩，還有郭敬明的小時代，這兩個東西簡直讓一些女孩兒的心態完全扭曲。那所學校里攀比的現象真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且攀比的範圍就大的很了。那時候十三四歲的女孩用化妝品奢侈品再正常不過了，幾百塊錢的鞋，幾千的電子設備，甚至到幾十萬的家裡的車，都能比。我印象很深刻，年級里有個女孩，我和她不熟，她的所有故事都被人說是編的，在年級里完全沒有朋友。說自己家裡有權有勢，多少房多少車，是中法混血（她確實有一點點像外國人的），經常用我們當時都聽不太懂的法語打電話。女孩為了勾心鬥角，費勁了心機，為了拆穿她的謊言一些女孩子想盡了招數，拆一個她編一個，以至於最後她被全年級排擠。女孩之間對於別人的隱私完全沒有任何尊重，尤其對於她們不喜歡的人的隱私。上了鎖的日記被偷到廁所拆開大聲朗讀，名字和電話寫在廁所隔板上寫著提供特殊服務。互相傳緋聞，互相傳噁心的謠言，我聽到的誰誰誰和誰誰上床，誰誰搶了誰誰的男友，誰誰懷孕了事件就無數。
那時候才是最多十四五歲的女孩啊。
因為廣泛大量接觸海外文化，當時對於性的認識也格外開放，但是畢竟又處於國內的環境里，有蕩婦羞辱的同時，和異性接觸的少了甚至也會成為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而做出格的事情也很多。現在想想都匪夷所思，但是我著實見過很多次男生女生在教室里大尺度的擁吻的，即使我現在在國外生活，對於任何標準來說當時那種尺度的行為都是非常不妥當令人不適的，但是當時的他們，或者說我們，甚至習慣了，有些人還會起鬨。這種影響一直持續到我上高中，簡直是陰魂不散，高二的一天晚上我半夜收到一條消息，打開一看我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有人把一張我初中同學的裸照發給了我，而我甚至都忘了這個同學叫什麼了。
……
說到這裡你大概以為這就是一群紈絝子弟，無可救藥了，餘下的人生就要揮霍家產一生墮落了。並沒有。這才是我長大之後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對於善與惡的indifferent。 我說的這些人，那個往殘疾同學的水平里加粉筆末的男孩，那個恐嚇別的女孩的女孩，現在很多都是國外名校的學生，可能就是你朋友圈裡面那個總是光鮮亮麗全世界旅遊，讀藤校會三門外語的朋友（當然了我不是說所有這樣的人都是這樣，但是確實很多人的現況據我了解就是這樣的）。不要有什麼錯誤理解覺得我要說他們表面光鮮背後醜陋，不，諷刺的就是，某些角度上講這些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他們了，這些優秀可能都是實打實努力得來的優秀，體面的衣服和旅行也都是真的，可能在這些年裡他們已經學會了圓滑，學會了更好的包裹自己，他們的家庭條件永遠是他們的後盾，他們想要的，總是能得到，並且不擇手段。這就是你們看到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是我也是知道的，這些人，內心深處有些地方從一開始就壞了。
我們初中畢業之後有過幾次聚會，這幾次聚會和後來我聽說的和經歷的聚會完全不一樣，氣氛非常尷尬，誰也不怎麼說話，沒有聊天打趣幽默，反而甚至還有人想用原來那些方式攻擊別人但是感覺場合不太合適話題就結束在尷尬的沉默里了。我也是近些年才突然發現，那個時候的他們，不是不想善待別人，而是不會。這裡面大概會有什麼心理學機制吧。但是就我的了解，很多那個時候我的同學，家長不是離異就是忙於工作無暇顧及孩子成長。或者說既離異又無暇顧及孩子成長。他們其實有些非常非常內向，有些可能本身沒有什麼惡意，只是在那個環境里，不知道誰開了那個頭，就攪成了一灘渾水。難免有點可憐這些人，畢竟那個時候是孩子，認知能力還不成熟，對於善惡的思考也很少，又成長在這樣的環境里，其實是身不由己的。
而我一開始也說，我也是有責任的。對於以前的記憶已經非常淺淡了，但是有些習慣還是刻在我的行為里。比如，十年後的今天，如果我出門的時候沒有全副武裝——化妝，髮型，合適的衣服，我會覺得像裸體走在街上一樣的羞恥並且覺得所有人都在看我和指點我，諷刺我；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我很以自己為中心，但其實是這一段經歷讓我非常自卑，和恐懼，和忐忑，即使我如今能說服自己這只是這段經歷的負面影響罷了，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好人的，但是我這種隱隱的恐懼還是很難消除。但另一面，我又有很尖銳的一面，我看不習慣的事情我會用很尖銳的語言去抨擊和諷刺，就如同當初別人這麼對我，甚至我當時也可能偶爾會這麼對待一些人吧，我常常把人當成對手，當成敵人，但是我也是近些年才發現這個世界比我想像的善良得多，而我不知不覺成了我以前最不恥的加害者。
如果當時的我，或者當時的任何人，有智慧認識到發生的一切都是錯的，有勇氣站出來說你們這樣做不對，有善意對那個自殘的女孩表示一絲的關心，甚至關心那些除了打架罵人就是羞怯地沉默的男孩子說一句，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可能都不會像這麼糟糕吧，畢竟十年過去了，我一想那時的經歷，還覺得是夢魘。
再後來我做心理諮詢的時候會被問到，希望他們怎麼去做才能釋懷呢，我說其實都是徒勞的，無論是道歉，甚至是彌補，對於我現在的問題都是無濟於事的。更何況，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甚至不是被欺負的很嚴重的，在那個環境里的每一個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了傷害吧。
我只是希望在這其中的我們每一個人在未來的生活中都受到了足夠的愛與善意，能夠學會如何去對他人好，對這個世界好。大概已經無法改變自私的本質了，那也希望在這之餘，多思考哪怕一丁點，這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有感受，也想被溫暖被愛吧。
（以上所有事件都有改動以保護隱私，所以不指向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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